邵禮
爺爺奶奶一輩子養(yǎng)育了五個兒女,所以我家里的姊妹兄弟很多,一共有六個,我爸爸是他們那一輩之中最小的,我也正好是老六。
大姑年輕的時候當過兵,在部隊里認識了大姑父,后來兩個人轉(zhuǎn)業(yè)的時候一起回了江城。那個時候還管安排工作,軍人轉(zhuǎn)業(yè)回來之后馬上就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兩個人順勢就結(jié)了婚。
于是在兩年的翹首眺望中,一個六斤二兩的男嬰呱呱墜地,夫妻兩人長舒一口氣,全家一派和樂融融。
大姑父已經(jīng)有一個鐵骨錚錚的子弟兵變成了一個工商局小文員,他抱著這個精神好的還在滋哇亂叫的軟肉涕淚俱下。全身僵硬得像是一根木棍,短短半分鐘已經(jīng)出了一背的汗。他幾次張嘴都沒發(fā)出聲音,最后終于成功的說出了“就叫邵海波吧”的話。
剛生完孩子還十分虛弱的大姑,垂死病中驚坐起失敗后,完全不符合“產(chǎn)后虛弱”的聲音響徹病房,洪鐘般的咆哮環(huán)繞耳邊,一瞬間連剛出生的小孩子都收聲閉嘴,老老實實的吮手指。
大姑父說那句話已經(jīng)刻進了他的骨頭里,只要還活著估計就不會忘記:
“邵和興你給我兒叫這名咱們倆離婚?。 ?br />
于是,為了避免剛生孩子就恢復(fù)了單身,大姑父終于放棄了諸如海濤國慶之類的信手拈來的名字,回去挖腦漿翻字典終于避免了兒子名字爛大街的慘劇。
邵禮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他出生的時候收到了所有人的喜愛。作為全家的第一個孩子,大家報有更多的是好奇。
一個軟綿綿的小家伙趴在那里,你總想去戳一戳他。
凡事開頭難,家里有一個人結(jié)婚之后,這就給這一輩的同輩們發(fā)出了一個信號——該結(jié)婚了。
于是一向雷厲風(fēng)行的二姑結(jié)婚了,斤斤計較的三姑結(jié)婚了,溫文爾雅的大伯結(jié)婚了,脾氣火爆的我爸也結(jié)婚了。
孩子一個接一個的填充在這個家庭里,讓原本住著還算寬敞的屋子一下子擠了起來。
到最后我出生的時候,邵禮已經(jīng)十周歲了,已經(jīng)是遠近聞名的孩子王了。
就如同王的身邊總是有隨同的小跟班一樣,跳得高跑得快打人猛的邵禮背后總是跟著一個病歪歪的家伙。
這家伙沒用的要命,在警察抓小偷的時候永遠是被綁架的人質(zhì),只能眼淚汪汪的“哥哥哥哥”。在拿著邵禮贏回來的一盒子漂亮玻璃珠興沖沖的跑出去,大約半個小時后就會一邊大哭著一邊拿著空盒子大喊著“哥哥!”跑回來。就連傻瓜游戲捉迷藏都要讓邵禮先把他藏好之后才能自己狂奔著去躲藏——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依舊是最早被抓住的那個,因為他總是忍不住向伸出頭去看看。
二十年后的陸熙鎧是這樣評價六歲的自己的:
宛如一個智障。
不過他一般是很少參與打沙包之類的游戲的。原因無他,因為那個時候大家家里都沒什么閑錢,誰家敢把大米小米當做填充物縫進沙包里,就等著被爸媽打斷腿吧??墒褂妹藁ɑ蛘吣嗤羴碜鎏畛湮?,又不容易扔,這可怎么是好?
小孩子們在這個時候發(fā)揮了自己充分的想象力與操作力。
他們?yōu)榱藴y試一下到底是黃豆和碎石子裝在沙包里哪一個打人疼,各自做了一個之后,在中午太陽正毒,大家都在午休的時刻喊人來一起玩??赡苁且驗檫@個沙包的威力可怕,大家在躲閃的時候都是將自己的運動神經(jīng)發(fā)揮到了極限,真正被打中也基本沒有。但是來參與測試的人員當中有一個是弱雞。
于是陸熙鎧帶著一身形狀怪異的淤青,一邊大哭一邊叫“哥哥!”奔回了家。
大約五分鐘之后,午休被打擾了的大魔王穿著一雙半舊的回力球鞋兇神惡煞的出現(xiàn),背后還跟著一個拖著鼻涕哭唧唧的伸手指“就是他們就是他們!”的矮個子。
小孩子的兇神惡煞,也就能嚇一嚇同齡人。但是不得不說,邵禮憑著一雙拳頭,一拳一拳建立起來的威信在那個時候還是沒有同學(xué)膽敢不買賬的。從一年級到六年級跳得厲害的,從來沒有能幸免于難的。看著那張雖然稚嫩,但流氓氣息已經(jīng)扎根的臉,聽著對方“你在玩什么,我能一起不”的話,雖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但就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訥訥不說話。
“別不說話呀,一起吧?”他撿起了地上的兩個沙包,放在手上掂量了兩下,轉(zhuǎn)身看向正在擤鼻涕的陸熙鎧:“你們玩的時候用的是哪個?”
陸熙鎧用力,看見這兩個打在身上如同鐵拳一般的兇器,慘痛的記憶再次襲來,他又哭唧唧起來。
這次邵禮有點不耐煩,起床氣還沒有完全揮發(fā)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暴躁。于是上去照頭就抽了陸熙鎧一掌。只是那句“哭什么哭別哭了”還沒說出來,就聽見如同魔音穿腦一般嚎叫石破天驚響起。一時間小區(qū)里幾乎每家每戶都趴在了窗子上,試圖找到噪音源。
邵禮雖然很想把沙包塞進陸熙鎧的嘴里,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招了招手叫過來一個伙伴,從褲兜里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一塊錢遞給他:“跑一趟,給我去小賣部買一袋小浣熊,卡片歸你?!?br />
可能是小浣熊的卡片具有神奇的魔力,飛奔的小男孩從小區(qū)門口到小賣部打了個來回,花費的時間還沒有三分鐘。他氣喘吁吁的把顏色鮮艷的塑料袋遞給邵禮,一臉期待的看著他。
邵禮看了一眼狀態(tài)良好,聲音一如當初的陸熙鎧,偏過頭露出了一個略扭曲的表情。他兩手用力,飛快的把一袋干脆面捏成一堆碎渣,發(fā)出的喀啦喀啦的聲音讓人全身難受。他那一副專注又咬牙切齒的樣子,就像在泄憤一樣。
他嗤的一下撕開袋子,從一堆碎面里挑出一張卡片遞給男孩,朝站在路中央,半仰著頭,嘴巴大張,聲音洪亮抑揚頓挫的陸熙鎧走過去。
“哎哎哎?!彼檬直橙ヅ乃氖直?,一副極不耐煩又因為不能打他而極力隱忍的模樣。他把手中的半袋碎渣渣遞過去:“別哭了別哭了,給你吃這個?!?br /> 陸熙鎧的哭聲像是剎車失靈的老舊汽車,在公路面上劃下一長道黑色劃痕才停住一樣,兩只手捧著被捏出無數(shù)折痕的塑料袋,抽抽搭搭的伸手進去抓了一點點碎渣抱怨:“...我又不愛吃烤肉味的…”
“嘖,你怎么這么事兒啊?!彼嘀约旱念^發(fā),大中午的太陽熱辣,他的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午休的時間快過去了,他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的電子表,一點五十,兩點半上課,還有半個小時可以揮霍。
于是他把陸熙鎧拉到被樓房陰影籠罩的花壇邊,拍了拍臺上的土:“鎧兒,你在這坐著等我啊。”
他叫的極快,沒有半點電視劇里叫兒化音的拖長,倒把兩個字的發(fā)音叫得像是汽車的單詞一樣。
Car
陸熙鎧點點頭,又把手伸到袋子里去用兩根手指捻一點點碎渣放進嘴里。
邵大魔王兩只手分別拋著一個沙包,笑著走向瑟瑟發(fā)抖的小伙伴們。
慘叫與追逐持續(xù)了二十五分鐘后,邵禮看著一眾哎喲哎呦哀嚎的小伙伴們,隨手將沙包扔進了垃圾桶:“這種東西有什么好玩的——明天我拿一個過來,到時候一塊吧?!?br /> 小小年紀已經(jīng)深諳打一棍子給個甜棗的邵禮,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不給出一點大家都喜歡,都樂于接受的賄賂,那么這事是太不地道的。于是他打起了家里小米的主意。
他像是剛下了水一樣,全身冒著熱氣從太陽地走過來。汗水全都黏在一根一根向天豎起的頭發(fā)上,亮晶晶的。短袖的胸前背后全部濕透,緊貼在他身上。他走到陸熙鎧旁邊坐下,一只手給自己扇著風(fēng):“還有沒有?我也想要一點?!?br /> 陸熙鎧把袋子展平,把最后一點渣渣倒在他的手里:“就剩一點了?!?br /> “這么沒良心,一點也不知道給哥哥留。”他一仰脖子,把手心里渣渣堆起的小山全倒嘴里,咔呲咔呲的咀嚼。
沒過多久,他站起來往前走去:“走,上學(xué)了。”
剛走了兩步就停下。
他回過頭看著跟在自己背后的陸熙鎧,撓了撓臉頰:“別給你媽說我扇你啊?!?br />
陸熙鎧,眨眨眼睛:“我還想要一袋小浣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