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崔瑈本以為自個兒來得夠早了，可走進(jìn)文瀾閣時發(fā)現(xiàn)，同儕們竟已到齊，三四個圍聚閑聊。

　　今日經(jīng)筵，于翰林院而言無疑是個大日子。在場庶吉士，皆僅在殿試時得以初見天顏，如今圣上特旨旁觀，此番再次面圣，可謂難逢之機(jī)。

　　也不怪朝野稱羨翰林，近趨中樞若此，近見尋常官員一生難見之人，得天獨(dú)厚。然而相比過往經(jīng)筵，此次之特殊，乃在于一人，趙煜。

　　這將是許多人第一次見到他，這位名滿天下的江左趙家掌舵人。

　　同為士人，為學(xué)數(shù)年，可際遇懸殊有天淵之別，怎不叫人嗟吁好奇？正因此，每當(dāng)崔瑈一出現(xiàn)，所有人的視線都隨她而動，與那位大人有關(guān)的人事，總引人萬千遐想。

　　看著她與趙嶠幾人聚聊，楊昭目光變得晦暗。

　　早就聽聞此女常住北府，怕已向趙煜自薦枕席，如今即將與自個兒老師同場，竟不見她有一絲忸怩。對此，他既覺其厚顏無恥，又隱隱帶了些嫉恨。還有何人能與她相比，她所接觸的圈子，旁人已拍馬難及了。

　　掃一眼周圍同儕，不意瞥見游閬眼中的專注，果不其然，其很快便與黃復(fù)往崔瑈那兒走去了。

　　他驚訝過后便是諷笑，男男女女最易生事，只盼游閬膽子再大些，最好能惹到那位，那才有看頭。

　　這邊，幾人正聊著今日兩位大人將講授何種經(jīng)典。

　　吳崧對此也不回避，“祖父在家中未曾透露，只姑且一猜，《帝鑒》《通鑒》等多作日講之用，此次聽者眾廣，很可能以五經(jīng)為選，五經(jīng)中又以《易》為宜。”

　　崔瑈心知其話有所據(jù)。除去圣上少時好《易》外，吳一本早年亦憑《易》起家，這位老大人以文氣著稱一時，時隔多年再講，論《易》，也的確為一選擇。

　　趙嶠卻不以為然，“這般說來，阿兄當(dāng)講《書》了，可前邊幾次，《易》《書》已翻來覆去講了個遍。”

　　“人相異，解經(jīng)亦不同，可謂見仁見智。”吳崧只當(dāng)他口風(fēng)緊，徑問：“齊光兄可有傾向？”

　　“尚未聽說。”趙嶠一笑，緊接著又道，“不過，你這話也問不對人。”

　　幾人瞬間意會，各自笑而不語。游閬不自覺看向崔瑈。

　　離下月初八成婚僅剩十一天，私下里，這般明晃晃的玩笑愈發(fā)多了，崔瑈也不介意，知道幾位好奇，笑了笑說：“茲事體大，未曾問過大人，也著實(shí)難猜。”

　　她自若受下了調(diào)侃，臉上未見羞澀，然而光是提及那人，眉眼神情之柔和，恰若風(fēng)拂春水。

　　游閬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天竟能如此體察入微。

　　“吳首輔經(jīng)年后再次出山，此次又乃齊光大人首次講課，我是真羨慕科考士子們，今日過后，便提早摸到方向了。”

　　黃復(fù)不免感嘆，大家也心知肚明，吳首輔、趙煜這等高位者所選論題，十有八九將決定科考風(fēng)向，有門道的皆翹首以待呢。

　　兩刻鐘后，瞿大人領(lǐng)著諸位學(xué)士來了，庶吉士們已各至其位，安靜等待前往文華殿。

　　因圣上恩旨，此次庶吉士也能入殿，而位置早在二月底就已排好。二十七名庶吉士分列三行，位序似依二月旬試排名，只不過也有例外。

　　——旬試第一的崔瑈卻位于一行第三，趙嶠、游閬反排其前。

　　彼時就有人猜，這便是舉薦與進(jìn)士出身的差別，或言崔瑈以女子身份，終不好居首代表庶吉士，甚至還有人猜，此乃趙家授意下的避讓。

　　崔瑈先前也曾閃過數(shù)念，雖以一兩場考試結(jié)果為據(jù)，算是明了直接，但也沾了機(jī)運(yùn)之嫌。帝國向來重資歷，這般重要場合，后入館一年的她乃為新人，尚擔(dān)不了如此門面。

　　很快就將此事擱置一旁，非自己能決定的，多想也無益，她滿心滿眼都是期待已久的講課。隨著時間迫近，竟無比清晰地察覺到呼吸心跳的變化。

　　最快樂的時刻，都是在走向他。像是朝萬川山風(fēng)走去，任其無拘穿身而過，心難以自抑地變得鼓脹。

　　天際晴藍(lán)，文華殿巍峨秀麗，綠色琉璃瓦映落滿目光輝，氣象萬千。

　　巳時，儀禮正式開始。

　　御座下方兩側(cè)，內(nèi)閣以及六部、三法司、五寺正職依序而入。崔瑈定定望向某道身影，一眾閣部大臣中間，年輕男子豐神俊朗，光華灼灼若神。

　　自他一出現(xiàn)，無需任何言語，頃刻之間，殿外的庶吉士們已猜出其身份。

　　崔瑈斂目，隨翰林院隊伍往左殿的幾位閣老后方而行。

　　鳴贊官唱禮，叩拜。

　　皇帝居御座，南面講案，兩側(cè)官員相對而立。

　　站定后抬頭，從人群間隙中望向了對面第一排正中間，只可惜，視線被前排翰林學(xué)士擋了大半，僅能瞥見趙煜左側(cè)肩膀一角，但極幸運(yùn)的是，恰能瞧見殿中央的講案！

　　她心口一松，這也足夠了。

　　今日兩講，吳首輔為先，翰林學(xué)士瞿頌任展書官，緩展案面書冊。

　　等吳首輔一開口，先前猜來猜去的幾人才知，沒人猜對，其所講并非《易》學(xué)，以闡發(fā)本人學(xué)術(shù)要義，而是趙嶠開玩笑的應(yīng)由趙煜來講的《書》！

　　“帝禹曾言：‘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今所論，蓋出于此，君明其德，臣曉其義，修平政正，天下定也……”

　　這下所有人都明了，吳首輔為何以《尚書·大禹謨》起論了。這位老大人開門見山，并不諱言所講意旨，此次經(jīng)筵既命六部三司五寺列席，講授對象便當(dāng)然不只有圣上一人。

　　這正是一場君臣共學(xué)之會，深應(yīng)時事。

　　于是，那后面的每句原典之文，似乎都有影射當(dāng)下之義。

　　為君，罔游于逸，罔淫于樂，任賢勿貳，去邪勿疑。

　　為臣，克勤于邦，克儉于家，不矜不伐，不自居功。

　　既有對皇帝偶耽于作詩游樂的勸諫，也牽涉當(dāng)下朝議最急之事——俞大成的是免是用，以及關(guān)于蔣儲受賄的傳言。

　　吳一本望向皇帝，目光炯明，見后者態(tài)度端正謹(jǐn)慎，不論其心里如何想，面上功夫都無可指謫。

　　為君第五年，依舊有此雅量，已初現(xiàn)仁君之端。

　　對于這位年輕帝王，他愿寄予厚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

　　吳一本稍緩了緩，強(qiáng)壓下涌上喉頭的咳嗽，殿內(nèi)靜然無息，可聞針落。

　　一瞬之間，許多念頭已無聲滑過。

　　人皆猜，此次以《易》論學(xué)，或?yàn)樗欢x。他亦知，自己難與趙公比肩，后世多半只視他為過渡之臣。

　　居官四十載，入閣十三年，未敢懈怠，可衰弱日病，終有竟時。

　　左側(cè)那位年輕人，終將接下這千鈞之重。新舊更替，天道所存，也是今日之意義。

　　趙煜何嘗不明白，不自居功，持守中道，亦是老先生對他的囑咐。

　　身臨權(quán)力之淵，一朝錯，萬劫難安。

　　年輕的左都御史大人走出右班列，朝講案徐行而去，所有人目光都追隨于他，就連皇帝也不例外，精神也跟著提振一新。

　　站定，年輕君臣遙相而對，如日月同升。

　　從這一刻起，帝國大臣們已隱約意識到，嘉祐朝的余暉真正落下了，另一個時代已然開啟。

　　崔瑈目不轉(zhuǎn)睛，熙熙臣僚間，他獨(dú)立中央。某一瞬間，她好像只能望見他一人，余者全隱，然而就在下一刻，又再清楚不過地察覺到此時、此地、此境。

　　為學(xué)與為政，千百年間士人從未有所析分，以文稱道的吳首輔如此，他亦然。

　　經(jīng)筵之上，注定道統(tǒng)合一。

　　翰林學(xué)士吳啟宴立于一側(cè)，充任展書官，動作有條不紊，而崔瑈已下意識屏住呼吸。

　　“《敘官》有言：‘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設(shè)官分職，以為民極。’”

　　男子聲音徐徐悅耳，恍若玉石相撞，可此話落下，無異于石破天驚，在諸臣心中驟掀波瀾！

　　平日何人講論《周禮》，皆不出奇出格，可如此重大場合，由趙煜所講，則意味甚殊！

　　《周禮》何書？乃篡臣王莽另治新朝之綱，托古改制之據(jù)！而趙煜今日，竟絲毫不避其中隱晦——

　　一時，眾皆駭然。

　　崔瑈心如擂鼓，響到她自己都能聽見了。

　　早在去年，就已猜到了他的變革之心，正因如此，她對歷史上的數(shù)次變革也愈發(fā)熟稔，這幾日閑暇時更特意尋了《周禮》來看，甚至昨夜還曾被他撞見。但怎能想到，他真以《周禮》為首聲！

　　原本對趙煜言及《周禮》用意仍抱猶疑的人，在聽到接下來的話后，已不再有半分模糊。

　　“先王之道，莫盛乎成周之時，其法可施于后世，莫具乎《周禮》之書。孟子言：‘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

　　趙煜語調(diào)向少抑揚(yáng)頓挫，亦乏慷慨沉郁，可其中的從容篤定，卻自有雷霆萬鈞之重，引人臣服。

　　文華殿內(nèi)，仿如萬丈波瀾后復(fù)歸于闃靜。

　　她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不論何時何地，亦不論何事，他總安若磐石，風(fēng)波不動。無人能猜到他下一句為何，便是她，也只等霧霰散去后，才能將過往串聯(lián)起來，理解那草蛇灰線之筆。

　　“何謂先王之道？其本在于養(yǎng)性，其要在于安利，其道在于正風(fēng)俗而已。先王之道可以傳諸言、效諸行者，皆其法度，而非神明之用。”

　　“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索天下之材，教、養(yǎng)、取、任，皆有其道。進(jìn)士者，但以章句聲病，茍尚文辭，小能也；經(jīng)學(xué)者，徒以記問為能，不責(zé)大義，蒙鄙也。聚天下之材，當(dāng)使通才之人難贅于時，高世之士不排于俗。”

　　正因此，所學(xué)為何，何以用才，成了一切相遇的緣起。

　　“蓋君子之為政，立善法于天下。聚天下之人，不可以無財；理天下之財，不可以無義；輕重斂散之權(quán)，不可以無術(shù)。以至誠求利，則天下與之。故王者之道，雖不求利，而利之所歸。”

　　“徒法不足以自行，天下治平，更在于風(fēng)俗。風(fēng)俗之變，遷染民志，關(guān)之盛衰，而今士弊于俗學(xué)已久。言及《周禮》，緣其洽合先王之道，效之以正風(fēng)俗。所謂變法者，戚戚然求合于古跡，而不知權(quán)實(shí)之變，似應(yīng)變而實(shí)不變。變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實(shí)，方有道者之所能。”

　　崔瑈一字字聽得仔細(xì)，旁人的何種反應(yīng)已與她全不相干。

　　毫無阻礙地，便能將趙煜所論與游學(xué)之行一一對應(yīng)。不論是從京畿到河?xùn)|、中州，再到江右、江左，還是終至那西北九邊之境，她親眼見證了帝國風(fēng)俗之變，一步一行的回憶如潮水般涌起，澎湃聲近在耳畔。

　　她從未問過他，世事流變之際，陰陽間雜之時，如何一以貫之？她的個人困惑，早已因他本人身行處世而得解，然而今日，卻是他首次公開表露對于天下政制的看法。

　　此之于其他官員而言，不可謂不震驚，但觀皇帝態(tài)度，想必早有所知，一時盡皆翕然。

　　去年言“紹治新政”，尚名不副實(shí)，然自今再言，已確切無疑了。

　　經(jīng)筵結(jié)束后，皇帝于天順門賜宴諸臣，不僅破例親臨，對尚無官身的庶吉士們也特賜入席，顯然圣心甚悅。

　　庶吉士這邊與文華殿中的位序一致。崔瑈前面仍有兩排座位，但相比殿中，間隔疏朗不少，席間氣氛也更顯松弛。

　　對身處眾男子中的唯一女子，不少人便是想不注意也難，何況其人姿容殊絕，落落出挑。

　　趙煜自然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

　　崔瑈左右兩邊既非趙嶠也非吳崧，旁邊一男子不知跟她低聲說了何話，便見她淺綻笑顏，很快，像是察覺到什么，抬眸往這邊看了過來。

　　皇帝與吳首輔正話一段落，恰在此時，張襄合開了口：“回想趙大人方才所論取士之制，臣記得去年翰林似有篇文章，也談到了人才取用，與今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皇帝很快起了興趣，看向翰林院那邊，“何人所寫？能先于齊光持論，倒也難得。”

　　聽到這兒，別說崔瑈本人都聽明白了，就連旁邊的游閬、黃復(fù)，都已覺出情況敏感。去年底崔瑈得入庶吉士，其文章的確涉及官僚選用，而張襄合有意在眾臣面前點(diǎn)明，該讓人如何作想？

　　沒人會認(rèn)為趙煜挪用崔瑈之說，相反，只會猜測崔瑈入選得來不正，其文實(shí)為趙煜手筆。

　　瞿大人看向了對面，在趙煜無聲首肯下，回了話：“回圣上，是去年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崔瑈，入選庶吉士時所作。”

　　“崔瑈？原是如此。”皇帝略想后記了起來，上次正因改字之事，突發(fā)奇想欲見一見這姑娘，遂特旨令庶吉士旁聽。

　　他很快便從翰林院諸人中辨識出了她。少女膚白如美玉，見自己看了過來，恭謹(jǐn)起身行了禮，亭亭而立間，堪為旖旎風(fēng)景。能入趙齊光眼的人，早就叫他十足好奇了。

　　得皇帝頷首示意后，崔瑈方再次落坐。

　　“難怪，既為趙大人高徒，承師學(xué)問，自理所應(yīng)當(dāng)。”

　　張襄合語聲含笑，竟不遮不掩地揭了那師生身份，而此話也令氣氛一下靜了不少。

　　她端坐在位，瞬間感覺到周遭的審視目光，盡皆直白無忌，便是如此，也只作不察。

　　皇帝雖覺張襄合這話頗不合宜，到底讓齊光下不來臺，但好在今日少言官在側(cè)，于是也起了幾分玩笑心思。

　　“趙崔兩家百年之約，先于授學(xué)，也算得上提前履責(zé)。”他看向趙煜，溫文而雅：“名正言順之時，指日可待了。”

　　見皇帝如此回護(hù)，在場諸臣感慨之余，也因話中機(jī)巧會意一笑。

　　人言“枕邊教妻”，或曰“夫?yàn)槠蘧V”，夫之于婦，亦有“教”之責(zé)。

　　無聲無息間，曖昧周游流動。那一道道望向趙煜的目光中，皆帶了幾分難以言明的調(diào)笑，既理解，亦不乏艷羨。

　　身居高位，面對姿美動人的年輕姑娘，縱使難以把持，也是人之常情。

　　“承蒙圣上關(guān)切，煜靜待佳期。”

　　趙煜轉(zhuǎn)回頭，與對面那道視線交匯。

　　她安安靜靜看著自己，眼眸清亮如水，未作嬌羞垂頸，以滿足好事者的趣味。便似局外人，對那些男人間的默會風(fēng)流熟視無睹。

　　滿座之間，唯一人獨(dú)立于曠野，形單影只。

　　他微微笑了，平和從容道：“人言教學(xué)相長，實(shí)則人無常師。既有善論，今日復(fù)現(xiàn)，正為同聲相應(yīng)。”

　　道相同者，終有一天會在曠野上相遇，或早或晚。

　　無可自抑地，崔瑈眼里也漾開了笑。

　　被他觸動，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她無意向任何人自證，剖明心跡，而對他的心意，卻也害怕以言語道出，擔(dān)心流變輕浮，徒留巧言令色之嫌。

　　便日思夜念著，那獨(dú)屬于他與她的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