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
月上中梢,趙家北府兩條街外,何駿,也即是曾經(jīng)的梁晟,正坐于二樓窗旁,目色深沉地盯著前方路口。
這段時間,趙煜對舅舅態(tài)度愈趨疏遠,似另有用人打算,如今舅舅處境艱難,外防匈兀不說,對內(nèi)備受冷落彈劾,已然被架在火上炙烤。
幾日前從邊關(guān)回京后,他與楊副將接連碰壁,舅舅的過去舊友避他們?nèi)绾樗瞳F,更別提此番來能摸到趙家門檻,叫這等高官宰輔屈尊紆貴了。
想起那位趙大人,何駿心里涌起深深的無力。
他對舅舅有多孺慕,這份無力感就有多沉郁難解。
何嘗看不出舅舅對趙煜的尊敬,原先自認引為知己的人,到頭來,不過視其為棋子,可用亦可棄,更怕其舍棄得無一絲征兆。
忽然間,一輛檀木馬車從街角轉(zhuǎn)過,他神情松動,立刻起身下樓。
北府門前,馬車將將停住。
“崔小姐。”
何駿行完禮,步履不停,見車前女侍衛(wèi)右手撫上劍柄,這才止了步,“梁晟冒昧,還望海涵。”
車內(nèi),崔瑈正支頤休息。
白天在館里繼續(xù)離開前的校勘任務(wù),頗費心力,剛又從和誦居回來,感覺有些困了,正閉目養(yǎng)神,不料,竟會遇上故人。
梁晟。
想起此人曾經(jīng)言行,心中劃過一絲不豫,并不打算多作理會。
見車里未有吩咐,孟夏目光冷冷鎖在男子身上,“宵禁將至,還請閣下速速離開。”
何駿直立不語,忽雙膝而跪,猛地出掌劈向右臂——
瞬息之間,其人已被府前侍衛(wèi)團團圍住,持劍相向。
冷汗從何駿額角留下,他忍著劇痛,道:“昔日冒犯,鄙人自知罪重,死不足惜,只總兵為國為民出生入死,無怨無悔,懇求崔小姐施以援手,為總兵美言幾句……”
崔瑈終于下了馬車。
看了眼男子兀自垂落的右手,形狀詭異,她視線落至他臉上,沒有給對方繼續(xù)往下說的機會。
“過往事早有了斷,何千總多慮了。”無論趙煜當(dāng)前是何打算,俞大成的進退都不可能受她原先之事影響,眼前人怕是病急亂投醫(yī)。
少女聲線清和,何駿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將近一年后,他再一次見到了崔瑈。方才他故意用舊名引她注意,怎知其對自己變故了若指掌,看來趙煜待她果不負傳聞。
相比當(dāng)初的隱忍,如今的崔瑈更顯舒落,俯看過來時,恍惚間竟帶了幾分那位的影子。
篤定,從容,難為外物所動。
然而對旁人而言,又何其殘忍。
未等回話,崔瑈略微頷首,對他示弱姿態(tài)仿若未見,已轉(zhuǎn)身朝府門而行。
情急之下他來不及多想,遽然開口。
“小姐留步——”
他緊緊盯著前方那道倩影,語速加快,“舅舅雖不言,我卻知其心跡。五年招兵練兵,東平海寇,北御匈兀,步步緊隨配合,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如今南、北兵內(nèi)爭不斷,朝堂亦不太平,用兵之際,劉威賄敵自肥,北兵一盤散沙,朝官卻劾舅舅自擁家兵,這是何等誅心之語?”
何駿嘴角勾起諷刺的弧度。
“高居朝堂之人,開口仁義道德,閉口祖宗家法,他們看不見馬革裹尸,更看不見人像畜生一樣被砍殺、被欺凌。”
“人心相異,大人運籌之難無需多言,可縱使命不由人,也惟愿死得其所!”
身為將士,只求戰(zhàn)死沙場,而非葬命于朝堂斗爭之中。
男子語聲愈顯激動,到最后已直白無掩。
她腳步漸慢,心中悄悄劃過一聲嘆息。
若此話不虛,那么何駿,或者說梁晟,到底未能看清武官的處境,更不知自己走上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也許在俞大成心底深處,曾有過這樣的期盼,然而始終抱持此念,困囿自傷不提,恐怕,也不會令那位花費五年時間。
“何千總獨自回的京?俞總兵可知你尋至我處?”
眼見前方女子轉(zhuǎn)過身,他眼神微聚,很快放松下來,“此次乃隨上峰辦差,今夜事,舅舅并不知情。”
這也算說了實話,但若說得更準(zhǔn)確,或許,預(yù)想中當(dāng)可知。
自從上次未得趙煜回信后,俞大成立刻給舊友去信,另命楊副將二人進京,想辦法打聽出趙家的態(tài)度。
因不知她問話用意,何駿便保留了幾分。
崔瑈看了他一會兒,漸漸地,感覺有些好笑。
雖已心有準(zhǔn)備,清楚不少人都謀劃著如何通過她向那位傳話,但面對這情形各異的游說,她不免覺著新奇。
想必自己是何性情,各方都早有設(shè)想。
或如李謹遠那般,意欲憑性格才情取勝。或像梁晟這樣,自傷賠禮后,以所謂赤子心作賭。
而她呢,在外人預(yù)期中,又會如何天真、動情地向趙煜道出,進而得到他近似逗弄的應(yīng)允開恩?
她與梁晟,便似臺前兩個愣頭青,在這背后,只另有角力。
回到明雅院后,崔瑈還在想著今日發(fā)生的事。
原本打算早些休息,但明日因經(jīng)筵還得提前到館,怕與趙煜碰不上面,便想等他回府。依習(xí)慣,他每晚都會過來看看她,今夜便是在北府,想必也不例外。
洗漱完,拿了卷書坐在錦榻上看,略等了半盞茶的時間,他真的來了。
“怎的還沒睡,今兒不累么?”
趙煜徐步走來,在她身前停住,曲指輕撫了撫姑娘臉頰,觸感滑膩柔潤。低頭看了眼那手中書,發(fā)現(xiàn)竟是《周禮》,嘴角便帶了幾分笑。
崔瑈握住他指尖,見這人一過來只站在她面前,長身玉立的,仰臉看著他笑了,“是有些累,明兒還要早起呢,館師們催得緊,生怕出錯。”
明日經(jīng)筵規(guī)格罕見,朝堂內(nèi)外無數(shù)人都在盯著,對他們這些庶吉士而言,更是入館后最大的一件事。
“那便早些睡。”
趙煜眉眼舒展,說著將人拉起身,占了位后抱坐腿上。
懷里人的幽幽體香極能舒緩心神,偏頭嗅了會兒,嘴唇輕車熟路地吻著她側(cè)頸,分心問:“俞大成的人找到你這兒了么?”
剛一入府,便有人匯報了府前發(fā)生的事。
崔瑈不意他主動問起,說:“何駿過來道了歉。”
男人越吻越往上,很快,左耳垂被其銜含口中,惹得她敏感地輕喘了下,眉尖似蹙非蹙。
心跳忽地就快了,崔瑈有些受不住這般談話姿態(tài),既然他起了頭,還想著繼續(xù)說正事,于是右手撫上他胸前,微用力抵了抵。
“方才何駿提及用兵,又道死得其所,話意不大尋常,平白無故的竟有了向死的決心。”
她不由猜測,邊防之策是否將有大調(diào)整。
此處“用兵”,當(dāng)然不再指過往那樣以防為主。她不知何駿是否話里有話,故意用此要挾趙煜,畢竟悍然出兵不符百年邊防祖制,而今年以來對匈兀騷擾的回擊,也確實證明了所謂俞家軍的非同一般。
正因如此,朝官對俞大成私兵化的擔(dān)憂愈來愈盛,攻劾就不曾斷過。可真用兵,一旦臨時換帥,怕也用不好俞大成一手鍛造的軍隊。
趙煜覆在女孩兒纖柔手背上,目光悠長,自然聽得懂她傳話的意圖。
“俞大成這是在探我態(tài)度,其調(diào)任京州后高調(diào)不少,便晾上一晾。”
她很有分寸地不提政事,他卻主動說了,而此話之于俞大成,不可謂不重。
崔瑈覺出了其中意味,乖覺地沒有說話。
看來用兵是真,俞大成與他的關(guān)系,也的確沒世人想得那么簡單。
來回試探,有意敲打,絕非私人情誼能維系。然而五年前的知遇及步步配合,也非單純的利益互換可達成。
思及此,不得不感慨關(guān)系維持的復(fù)雜。
若她與他身份未變,若她此刻還是他的學(xué)生,也許今日事只更令她百般揣測,琢磨著往后該如何與他相處,又該如何維系他給的信任。
留意到對方視線很輕易便落至她嘴唇,似有所無的,如云山霧繞,卻絲毫不減灼熱。
崔瑈心里好笑,先前思緒一下就散開了。
沒關(guān)系,他已成了她的自己人,外人怎能相比呢。
俯身,輕柔吻在他唇上,恰若蜻蜓點水,有意不惹波瀾。
離開后,對上男人深黑目光,眼睫輕顫了顫,很快掩下想再次覆吻的念頭。又一次看向他時,嘴角輕翹:“我要睡了,只等明日,好生聽老師講課。”
好像一直在等明日,為此,已等待了許久。
趙煜算是發(fā)現(xiàn),自個兒就受不住她這樣的神態(tài),不欲被人看穿心思,可望過來的眼神卻柔得可以滴水,里頭情意只一覽無余,驕傲又羞澀。
他驀地笑了,手扶住姑娘后頸往前壓,一下又吻住了那覬覦已久的粉唇。
呼吸交纏間,意志愈松,領(lǐng)口也隨之松了,男人修長手指繼而探入,崔瑈迷蒙中有所意識,左手無力地覆于其上,似有阻意,只可惜于事無補。
就此,仿佛漂在云流中,神思悠悠蕩蕩,再也無需落地。
聽著耳畔越發(fā)急促的呼吸聲,她睜開了眼,這才想起時機不太對。
“別……”手指攥在他前襟,細喘著氣拒絕,“太晚了,明日還有正事……”
聽出她話中擔(dān)心,趙煜緩了幾分手中力道,轉(zhuǎn)而從耳垂往下含吮,見她蹙了眉受不住地往后仰,又跟著吻了過去,一邊有些發(fā)昏地問:“不如更累點兒……睡得更好些,行不行,嗯?”
崔瑈腦子迷迷繞繞的,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可看到他近在眼前的唇,只不由自主地貼覆上去,如尋清涼甘霖。
趙煜低低笑著,手掌留戀地一掬而過后,終于從溫香軟玉中退了出來。
再這樣下去,他可是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