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
果然,一離開平陰,迎賓隊伍的防衛(wèi)忽然間就加強了不少。
崔瑈很快了解到,原是柔國朝貢使團那邊,一路上并不太平。
柔國國力頗盛,此次朝貢,乃意在成為大周的馬匹供應(yīng)國,從而換取茶葉。對于原本為大周供應(yīng)馬匹的大宛、烏孫等國而言,此事若成,無異于被斷生路,其之于大周的戰(zhàn)略意義將大大下降。既夾在大周與匈兀之間,往后等待它們的,或是被柔國擠壓,或是被匈兀吞并。
可想而知,柔國使者這一路行來,怕已有多方勢力虎視眈眈。
“此為大人親筆,請小姐親啟。”
晉臣將信恭敬呈上,隨行于她身后半步,稟道:“近日夜間皆有人輪班值守,屬下也會守于二樓邊房,您可安心。”
信面上的筆跡她很熟悉,矯若驚龍依舊,極具美感,指尖不由輕撫而過,再見那“崔瑈芳啟”四字,似正經(jīng)中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旖旎。
她忍不住笑了,心情甚好地問:“侍衛(wèi)長這算是復(fù)職了嗎?”
她知道之前孟夏已向趙煜去信匯報,而趙煜這次竟直接通過晉臣傳信,想來另有意味。
晉臣聞言,向來淡漠的臉上也冰消雪融,語帶感激:“多謝小姐提攜,大人應(yīng)是命我戴罪立功,方能不負小姐恩澤。”
說到底,還是孟夏等人歷練尚缺,此番驟然主事,大人終究放不下心。
崔瑈笑笑,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問:“近日多出來的那些護衛(wèi)是何來歷?看著不大像駱大人派來的。”
駱政此人行事有度,身為一州軍政要員,不太可能直接讓地方衛(wèi)兵混入朝廷迎賓隊伍,以免招致非議。她隱約有個猜測。
“的確不是,薛少卿向?qū)幹荻贾笓]使曹光借了人,曹光正出自薛大夫人母家。”
原來如此,看來薛朝宗早做了準備。倒也不愧薛家之盛名,消息途徑甚廣。
“多盯著他些。”她忽而道,沒有直說人名,更沒有解釋緣由。
不過晉臣已立刻應(yīng)下,掩住了眼底異色,這還是小姐第一次差遣他做事,卻與薛朝宗有關(guān),只聰明地沒有多問。
很快,行至一樓會客廳時,正與薛朝宗迎面會上。他極快瞥了眼晉臣,這位近來一反常態(tài),只寸步不離地跟在了崔瑈身后,心底揣度間,已向她略頷首,率先跨進了門。
方守青瞧見了人,立刻從座位起身,道:“薛少卿、攸寧來了。”隨后又向晉臣含笑致意。
薛朝宗步伐頗大,方坐定,便徑直問向廳下的信使:“柔國使團那邊怎么回事?”
“回大人,祥瑞狻猊連日腹瀉不止,飼養(yǎng)人一時也無辦法,如今只喝些獸醫(yī)配的草藥,不見效果。”
來人稟完,廳堂一時安靜得有些異常。
看樣子,這狻猊怕是不好。
方守青心中發(fā)沉,進獻的祥瑞一旦死于路上,兆頭甚壞,柔國本身難辭其咎,大周臉上則更不好看。
此事還有個時間差的麻煩,若祥瑞死在與柔國使團匯合之前,縱使他們會在圣上與內(nèi)閣那兒留下壞印象,但說到底,責(zé)任乃歸于柔國一方,可若死在會面之后,鴻臚寺、行人司就必得擔責(zé)了——
緊跟著,便聽薛朝宗問:“使團行至何處了?”
“來信時尚在長順,預(yù)計后日可到慶平。”
而不出意外,迎賓隊伍明日即可到達。
崔瑈也聽得皺起了眉,就不知薛朝宗是選擇有意拖延只等祥瑞死去,還是按計劃繼續(xù)行進,這下,可真是進退兩難了。
主位上,薛朝宗沉吟片刻,起身至旁廳,利落寫了封札子,蓋上官印后遞給驛卒,下令道:“八百里加急,上報鴻臚寺卿,請示內(nèi)閣。”
如此,得內(nèi)閣示下,至少需六日,只盼祥瑞還能活夠六日。
“我等也不可被動了,兩手準備。”
薛朝宗稍稍一頓,語氣果決:“立即動身前往慶平,安排會診,祥瑞是生是死,都得在慶平了結(jié)。”
方守青見其這般沉著有魄力,敢擔責(zé)任,原本焦急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趕忙應(yīng)了。
崔瑈確實感覺出乎意料。
原先只猜因自己在場,薛朝宗定不好故意拖延,以免落了把柄,但也沒想到他竟會冒險提前出發(fā),將國家利益放到個人利益之前。
正想著,一抬眼,便對上了對方目光。
“攸寧意下如何?可否一道出發(fā)?”
薛朝宗語調(diào)平和,極有分寸,叫人根本看不出此人曾動過別樣念頭。
方守青亦朝她望了過來,他也是這幾日才知崔瑈不太適應(yīng)西北氣候,她雖代表翰林院隨行迎賓,但實際上適時調(diào)整行程,也并非不可。
崔瑈拒絕了這份優(yōu)待:“我無事,自然隨隊伍一道。”
直到上了馬車,再無旁人旁事干擾,她才取出了那封信。
也許是真沒救了,光只看到趙煜字跡,心跳都難以控制地加了速。這還是他第一次給她寫信。
無甚稱呼,開頭便已直入主題。
“天燥火逆,須調(diào)節(jié)飲食,滋陰清熱,輔以針灸通絡(luò),宜忌酒。”
一見這“宜忌酒”三字,崔瑈便立時破了功,笑得眉眼彎彎,樂不可支。完全可想象出他寫至此處時的神態(tài),習(xí)慣了下命令的人,卻頗有意致地用了一個“宜”字,極具婉轉(zhuǎn)之情,許是被她控訴怕了。
但該說不說,那人的確把她給摸得透透的,孟夏都來不及提酒的事,他已預(yù)知得精準。
真險吶,還好駱政宴請那日只聞了聞味兒……她單手托腮,不覺咬著嘴唇,忍了笑地繼續(xù)往后看:
“丙辰二月,余曾過甘州,邊色無盡,夜登古臺,但見星漢燦爛,渾然無我。
“今春光愈盛,景園庭前玉蘭已開,皎皎玉潔,恰若云鬢堆砌,束素亭亭。”
見字如晤,此刻他仿佛就坐在對面,眼底笑意似有若無,正對著她徐徐道來。語意戛然而止,卻余韻悠長。
她的心瞬間被他字句攫緊,浸入了溫溫?zé)釤岬牧魉铮硬恢埂?br />
從渾然無我到睹物思人,就這樣將把柄交到了她手中,一副任由拿捏之態(tài),難道就不怕她驕傲么?心里又甜又軟,像是喝了那玉漿一般,帶了醺醺醉意。
百般流連后,視線終至落款之處。
——“書付瑈,煜上。”
瑈,煜。二人名字在舌尖回旋凝轉(zhuǎn)著,隨筆勢游走,只覺無限繾綣。
她嘆氣俯靠案幾之上,全無覺察地嚶嚀了一聲,眉尖緊蹙。
怎么辦,好想他,似乎想念到都不能更進一步了。如果可以,真想現(xiàn)在就見到他,便是半刻也等得心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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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寧遠茶樓。
何暄親自引著一行人步入后苑,曲徑深深,終于來至一處敞院。
“此處清凈少人,外人難至,張閣老可稍作歇息。”何暄微側(cè)身伸掌示意,拾級而上。
“地方確是清凈。”
張襄合抬頭,淡淡看了眼“克己堂”,抬腳上階。
“這名字也有些意思,一路所見,皆應(yīng)明善公之論,何東家倒是深藏不露。”
隨行的幾位大人聞言噤聲,心知其話要義。
何暄笑笑,回:“閣老謬贊,何某久染銅臭,哪敢攀借王老爺子雅望?幸得齊光大人賞臉賜名,方使蓬蓽生輝。”
說者有意,聞?wù)吒行摹?br />
如此,會面之地極可能乃趙煜親定。
克己……克己。克制己私。其中敲打之意,已不言自明了。
一炷香過去,那位大人依舊未至。
有人再一次看向門處,半晌,又失望收回了視線。就算在往日,那位若叫他們干等,他們原也無甚辦法,更何況是今日有心求和之際?便是當朝閣老,人說要晾著便晾著。
原來,就在趙煜停職第三日,遼州監(jiān)察御史陸端手握證據(jù),彈劾原京州總兵劉威去年夏季不戰(zhàn)而走,任由左匈兀襲掠京州多鎮(zhèn),事后謊報軍情,直到調(diào)任遼州,邊境十鎮(zhèn)中就有七鎮(zhèn)受襲,這才被人挖出其與左匈兀早有勾結(jié)!
不同于之前對俞大成的彈劾多缺證據(jù),劉威此事乃被手下爆出,其與匈兀人的來往及財物都有記錄,朝堂震動!
而匈兀幾次襲掠,已造成邊境將士死傷過萬,更有數(shù)萬百姓被擄淪為奴隸。
據(jù)說,一向溫和的圣上知曉此事后,怒擲奏本,命立押劉威進京,三司九卿會審,嚴查到底。
而傳聞中與劉威交往甚密的蔣儲,又怎逃得過言官猛烈彈劾?作為蔣儲的學(xué)生及心腹,張襄合亦成了眾矢之的。
堂內(nèi)愈是安靜,余人心中的焦慮也愈發(fā)濃了。
見張閣老自顧閉目養(yǎng)神,兵部右侍郎朱宴想了想,斟酌道:“依余所見,兩位閣老縱使對劉威有提攜之功,但也管不住他在地方胡作非為,今日久等,未必不是對方虛張聲勢。”
張襄合雙目仍闔,恍若未聞。
見狀,鄒翰接話圓了場:“一著錯,滿盤失,閣老著眼于全局,不忘兼顧細微,想來定有深意。”
朱宴雖點頭應(yīng)是,心底卻仍有疑慮。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張閣老此次這般沉不住氣,今日著急約見趙煜,姿態(tài)放低至此,無異于自認罪狀。
“你還是不夠了解趙煜。”
張襄合緩緩睜眼,語意不明,然而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趙煜其人謀定后動,要么一擊致命,叫人再無發(fā)聲的機會,要么仍有余地,以利換利。
此時的等待,他們已絕無游離于中間的可能,唯待對方出價。
外面隱有請安聲,不一會兒,門被拉開,只見何暄側(cè)身立于門外,恭候趙煜入內(nèi)。
“趙大人。”廳中諸人皆起身相迎。
趙煜今日身著一襲荼白常服,蕭然若庭前修竹,內(nèi)斂光華,其甫進門,眾人竟覺滿室生光,悄然間已看得移不開眼。
不同于這邊來了一群人,他身后僅跟了一人,但并非往日常見的那位晉侍衛(wèi)長。
張襄合徐步上前,笑言:“齊光可謂日理萬機,還得多謝你選了這處庭院,讓我等在北地亦可賞到南邊之景,便是再看上半日,也不覺虛度。”
何人會聽不出其中反諷?只笑容如常,不附和,也不反駁。
趙煜不過一笑:“張閣老客氣,張弛有度為好,正合休養(yǎng)之術(shù)。”
他看向了旁邊的人:“不知朱大人幾位也來,今日倒是不湊巧了。”
朱晏正拱手行禮,聽到此話心里一沉。
趙煜前日便已復(fù)職,乃圣上特命內(nèi)侍何玖至北府傳旨之結(jié)果,其眼下避嫌之意,莫非要以他作筏,再無回轉(zhuǎn)余地了?
他不由看向張襄合,怎料后者并未搭理,只徑自與趙煜朝后廳而去。
剛想說些什么,卻被跟趙煜一道來的男子出聲攔下。
章敬伸掌做出送客姿勢,道:“勞駕幾位移步,由何東家接待諸位。”
他言行舉止看似平和,卻帶了某種不容拒絕。這便是宰相門前三品官,誰叫其背后站著的是趙煜呢?朱晏臉上閃過了淡淡難堪,很快便恢復(fù)平常,朝章敬點點頭,帶著一行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