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
此次的迎賓人員主要出自鴻臚寺、行人司兩個衙門,由鴻臚寺少卿領隊,而崔瑈也早就從吳啟宴大人那兒知道,如今任鴻臚寺少卿一職的,正是薛朝宗。
兩相見面,她頷首后已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上了馬車。
看著女子裊娜背影,薛朝宗很快收回視線,無謂笑了下。
從京城到甘州慶平,途經(jīng)三州九縣,近兩千五百里路。一路上,行人司左司副方守青對崔瑈很是關照,其人也極為健談,山川、名物、風俗無不涉獵,每行至一處,典故傳說皆能娓娓道來,引人入勝,尤為難得的是,還不給人顯擺之觀感。
閑聊間得知,方家有個女兒只大了她三個月,即將入國子監(jiān)就學,這除去以女兒拉近關系外,方守青不多時將祖上經(jīng)歷也吐露干凈,絲毫不忌交淺言深。
崔瑈一直聽得仔細,這下也知道了,這位方大人與自己還大致算得上同鄉(xiāng)。
原來,方守青祖籍乃定州范陽,曾祖父時因軍屯遷至西南新辟疆地,祖父考得秀才,一生在地方治學教書,其父則更進一步,做過黔州永城的儒學教諭,這也是方家入仕的起點。而方守青本人,更是成了家族中第一個進士出身之人。
“年少時我運道不錯,十八歲得中舉人,后專攻《禮經(jīng)》,然而九年間會禮部試四次不中,第五次進京路上不意翻船落水,因之病了一月,很有些驚險。”
望著身前黃河,方守青手撐船舷扶欄,語氣輕松,只將那段曲折經(jīng)歷當作趣談。崔瑈一旁含笑聽著,心知其中艱辛也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他回憶著往事,眉目舒展著:“當時確有些氣餒,想著不如算了,托人在京城尋個差事,往后再作謀劃,結(jié)果遇到一個占星道人,說我這次定能考取,沒想到,最后還真應了他的話。”
方守青說完便笑了,崔瑈也不禁莞爾。早就聽說每逢科舉,京城背地里占卦之風極盛,想來那時算命先生也說不出難聽話來。
也是,苦讀數(shù)年,只等魚躍龍門,誰又不想求個好兆頭?或是僅尋一個堅持下去的緣由。此役一失,便得再熬上兩年,年復一年。
眼前黃河河道寬闊,不時聽到水流拂過船身的嘩嘩聲響,卻再不復記憶中的洶涌。
紅日下沉,輝光落在黃河水面上,隨水波搖晃著,金燦燦的,耀人眼目。
就在此刻,她又一次想起了那人,想起了黃河邊上他的背影。過去曾覺命運回環(huán)往復,手握成空,如今卻只縈繞了幾許溫暖的遺憾。
要是他在就好了。
或許,他也曾在此渡河,而她正在重走他走過的路,看他曾看過的風景。
“大人既崇儒學華風,又曉邊地風儀,從新域步步行至帝都,又終立帝國中心眺望九州四海,反觀來路,仿若水到渠成。”
她聲音輕淺,細細感受著帶了些微涼意的風,將河面也吹得波光粼粼。
不是不知方守青看中了她身后之人,有意結(jié)交自己,但跟著他的話,好像一下望見了那個積淀三代人努力,以孔孟之道為竹杖,從邊地走了十余年才終至九州的人。
她亦是如此,持守一心的天下士人也皆同此路。
有人生來就在山頂,不忘下山遍歷世事,也有人花了半生時光,才磕磕絆絆來至山下。不過,終將殊途同歸。
方守青聽出了她話中真意,不免有些動容,展顏一笑。
江左趙家未來的少夫人,多少人想要結(jié)交也絕無門路,他已是費盡心力了,其實,若此刻面對的是薛朝宗,他未必會提及此事,順風順水的高門公子,恐怕很難感同身受。只是未曾料到,年少成名又背靠趙家的她,竟會如此敏銳易感。
一隊人就這樣沿著寬闊驛道往西而行,越走綠植越少,放眼望去,群山起伏,滿目蒼涼。
崔瑈還是初次見到這樣的風景,將車簾拉起一角,忍不住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心底漸漸生出一種靜穆之感。
與繁華似錦、人煙阜盛的中原相比,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真奇怪,她想。只要站在山川蒼野之中,就會發(fā)現(xiàn),相較于天地,人是那般無力渺小。然而,士大夫治下的帝國,又再真實不過地統(tǒng)治著這片地方。來自千里之外決策中樞的任一決定,都將給這里帶來延綿百年的深刻改變。
人口遷移,互市通商,軍屯、民屯甚至戰(zhàn)爭。史書上的短短字句,一筆帶過的是數(shù)代人的命運。
察覺到鼻腔濕潤之感再次襲來,她不由微仰起頭,尋了手絹輕抵鼻端。
要說與新奇感相隨而來的,乃是些水土不服之癥。許是氣候太過干燥,前幾日崔瑈總感覺嗓子有些發(fā)癢,起初沒多在意,只喝茶水緩解,然而一天時間不到,鼻子也開始出血了,血量還日益增多。
好在宋如懂得醫(yī)術,連續(xù)為她針灸了三日,目前已見好轉(zhuǎn)。即便如此,孟夏也嚇得夠嗆,只擔心再有閃失,立刻便將情況傳往京城北府。
崔瑈雖有意不對外聲張身體不適,卻還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一路行來,迎賓隊伍入住的皆為朝廷驛舍,每逢地方長官宴請,薛朝宗只一并拒絕。至平陰城外時,前來迎接的曹知縣告知,梁州都指揮同知駱政已在驛舍等候。
崔瑈頭一次聽說此人,雖覺意外,倒沒有多想。唯有薛朝宗心念微動。駱家與薛家向來交往不深,自己怕是驚動不了這位大人,令他特意從百里外的梁州州府趕至此地。
臨上車前,薛朝宗單獨叫住了崔瑈。
“攸寧。”
前方女子穿了一件茶白暗花緞織錦服,黛蘭色下裙,人纖秾有度,亭亭玉立的似幽蘭。相距兩尺,仿佛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馥郁香味,絲縷不絕……在她轉(zhuǎn)過身前,薛朝宗恰好收回了流連目光。
“駱大人乃嘉祐朝名將、威寧侯駱英之子,現(xiàn)任梁州都指揮同知。想來稍后定有宴請,若沒猜錯,他此次專門前來,當是為了見你一面。”
他雖未把話說透,但幾近明示自己與駱政并不熟悉。
崔瑈了然,一州軍政要員本不必親自接待朝廷迎賓官員,看來,只可能是因著趙煜的緣故了,遂道:“多謝薛少卿告知,在下聽候安排。”并未直接應下趙煜與駱政的關系。
見她回得滴水不漏,薛朝宗心如明鏡,沉吟片刻,方笑道:“若實在不行,我一人出席即可,駱大人那兒我會解釋。”
她一時沒聽明白,掀眼望了過去。
與那雙澄澈杏眼一經(jīng)碰上,薛朝宗略彎唇角,聲音愈發(fā)放輕:“你身子可還能堅持?無須勉強。”
男子黑眸沉沉,視線終究忍不住下移至她嬌艷嘴唇、脖頸,稍稍一頓,繼而才緩慢落回臉龐,眼底已帶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是關切——
崔瑈忽覺一陣惡心泛起。
時隔不久,便再次遇上了霍彥洲式的人物,自戀于個人魅力,嗜玩曖昧。隱晦示好,眼神相交,終至肢體接觸,不過是為了步步試探獵物底線,賞玩對方的含羞帶怯。
進可攻,退可守,不讓人抓住絲毫把柄。
但他們又是否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實際上只如腐肉一般倒人胃口么?
她面上并不顯露,直直回視了過去,“無事,多謝掛懷。”語聲和氣依舊,僅眼底帶了幾分審視,仿若旁觀之人,與己無關。
見她這般不接招,薛朝宗心里一哂。還真想看看此女沒攀上趙煜之前,面對自己這等地位的人,身段該放得多低,又該有多柔媚……
他不免覺著遺憾,很快,點點頭,回轉(zhuǎn)正常語氣:“行,有問題可隨時告知我。”
他笑了一下,有心圓場:“不然,只怕回京后,齊光兄唯我是問了。”
崔瑈也微微笑了,便順著下了臺階,吝于多說半句話。
正如薛朝宗猜到的那樣,駱政此次的確是奔著崔瑈來的。
數(shù)年前趙煜到安州時,正是駱政接待的他,如今調(diào)至梁州,又知崔瑈將途經(jīng)治地,萬不會錯失這次機會。
雖已清楚崔瑈深得趙煜看重,然而駱政在看到晉臣后,仍有些意外,就沒料到趙煜直接將其心腹都給了崔瑈用。
宴席上,駱政待崔瑈尤為恭敬,在旁人看來,其舉止近似于自視為趙煜親信,處處妥帖。
旁人也很難想到,看著便穩(wěn)重內(nèi)斂的大員,一旦上了心,竟會將賓客照顧得再細致周到不過。
薛朝宗、方守青等人雖未覺出受到冷落,卻無比清楚,今夜的主角只有一人。
只要是崔瑈多動了兩筷的菜,不一會兒便會有相應菜品繼續(xù)呈上,一旦是她提過的話題,駱政總會不著痕跡地圍繞此而推展,句句有回應。
崔瑈自然察覺到了這位駱大人的關照。赴宴之前,她曾從晉臣處有所了解,此人與趙煜的關系稱不上太近,卻也算不得疏遠。然經(jīng)此番相處,駱政待人接物的功力只叫人嘆服,那毫不作偽的親近仿若春風化雨,不經(jīng)意間已潤物細無聲,不留婉拒余地。
她雖摸不準情況,好在仍記得趙煜的那句話。
——既不偏聽偏信,也不杯弓蛇影,以不變應萬變。
有侍人端了青瓷酒壺上來,駱政見了,順勢為她介紹道:“小姐能飲酒否?這玉漿頗具特色,值得嘗嘗。”一邊說,一邊示意侍人布酒。
崔瑈清楚飲酒容易叫人興奮,只害怕失控,從來就不在外人面前飲酒,于是直接回:“平日里是幾不沾酒的,倒是可惜了。”而且,即便趙煜未明言,她也知道,他是不建議她經(jīng)常喝酒的。
一想到那人對腦子的看重,崔瑈抿抿唇,莫名覺著想笑。
不過緊接著,她視線便被那細細酒柱吸引,見其色純?nèi)缬瘢碛舭祝[有桂花香,不由有些意動。
駱政記得趙煜也不怎么沾酒,此刻更不好相勸,以防冒犯。不過他觀察入微,察覺崔瑈似生出了興趣,便體貼解釋:“相較于尋常果酒,玉漿更不易醉人,口感綿軟清甜,傳聞李太白好飲玉浮梁,說的便是此酒。”
見崔瑈依言端了小酒盅,置于鼻端聞了下酒香,他含笑繼續(xù)說:“數(shù)年前齊光大人來時,曾品了一小盅,說味道不錯。有大人此話為憑,小姐不妨一試。”
話音落下,在場之人臉上都浮現(xiàn)了笑意,不約而同端起了杯,方守青更是捧場,道:“齊光大人都夸過的,那我等可不能錯過了。”
薛朝宗對上他投來的目光,跟著一笑。宴席上,氣氛因此事瞬間熱鬧了起來,盡管從未見過趙煜,可光聽其名其事,仿佛都離權(quán)力更近了一步。
他不由看向旁側(cè)兩人。她正聽駱政說話,神態(tài)從容放松,不知聽到了什么,瓷白臉龐上忽而梨渦顯現(xiàn)。
薛朝宗淡淡收回了目光。然而,駱政有意討好崔瑈的神色,卻如一根尖刺,深深扎進了心底,令他感到說不出的難堪。
駱家以軍功起家得封侯爵,勢力深植西北,今夜便是父親在場,恐怕也得不到駱政如此禮遇,遑論是他。
可崔瑈又憑什么,她不過是倚仗了江左趙家之勢,借了趙煜的光!趙煜,他自幼便對那人有種不可道明的嫉妒心。
“既生瑜,何生亮”這句話,世上怕是無人比他感觸更深。
不論他如何優(yōu)秀,如何受人追捧,在旁人眼里,他也永遠不能與趙煜相提并論。正如薛家只能與李家、裴家、王家并列一般,再無世家能與江左趙家相稱。
他忍不住揉了下眉心,心知對于崔瑈,自個兒有些放縱了。但只要想到,趙煜的女人會背著他移情于旁人,就算是短短一瞬,他也會覺無比滿足。
回想起白日里崔瑈的正經(jīng),漸漸地,薛朝宗輕勾了下唇角。
世間女子皆膚淺,總要確證自個兒天下獨一,執(zhí)著于水月鏡花的偏愛,對此,只須簡單施舍,滿足其虛榮,便可誘其沉淪一生。
便做得隱秘些,只他與她心知肚明,便是趙煜的女人,也不會成為例外。
崔瑈早就留意到某道視線,卻無意搭理半分,她心神已全被方才駱政的話給吸走了。
“齊光大人七日前已來信叮囑,邊境不平,局勢晦暗,小姐此行我會派人一路護送,您亦多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