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
后廳中,二人剛坐下,張襄合便問:“齊光可聽說了鴻臚寺上稟之事?薛尚書今日還特意來了趟內(nèi)閣,愛子心切,就怕朝宗誤了事。”
清楚其明知故問,趙煜只笑了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端看朝宗如何化解。”
張襄合也笑,祥瑞若死,大周臉面上總歸不好看,更別提人盡皆知趙煜有意推崔瑈至前臺,怎料柔國上下行事不穩(wěn),萬里迢迢的偏要送個活物來,護(hù)卻護(hù)不住,平白添了事端。
關(guān)于此事,內(nèi)閣已有所議定,想著明日旨意——
有侍人正上前奉茶,等人離開,他方繼續(xù)開口,話中帶了打趣:“這還是崔瑈初次承了公務(wù)吧,開頭即受挫,小姑娘家還不得難受一陣,也難怪連你都驚動了。”
說是如此說,可顯而易見,他半分沒把柔國放在眼里。對于趙煜自降身份親自善后一事,說穿了,心底是不以為然的。
趙煜一笑,無意否認(rèn),不急不徐道:“崔瑈初出茅廬,縱使出了小岔子,人也易體諒。誰都是這么過來的,閣老當(dāng)有所體會,近來只怕體會更深。”
張襄合笑容不改:“你倒是護(hù)人護(hù)得緊。”頓了頓,便順著他的話進(jìn)入了正題。
“今日約齊光相見,確有急事。邊將職權(quán)之爭外議洶洶,先是因著俞大成,眼下又到了劉威,惹得內(nèi)閣掛心不說,圣上亦不喜見,如此旁生枝節(jié),只怕誤了要事。”
張襄合這是在拿邊境戰(zhàn)事壓人,趙煜卻不為所動,靠向椅背,緩緩道:“劉威不懲,既失心于民,又叫蔣閣老有負(fù)公議。肅清余黨,正可提振士氣,出兵北上。”
此話剛落,張襄合正欲掀起茶蓋的動作一頓。
即便預(yù)設(shè)了各種開價,卻依舊未料到趙煜敢開這個口!他眼里顯出幾分不以為意來。
便是身為江左趙家的未來家主,順風(fēng)順?biāo)畱T了,萬物皆唾手可得,進(jìn)入朝堂才滿三年,弄的動靜倒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大。
仿若提點不知深淺的年輕后生,他放下手中茶盞,抬眼望了過去:“齊光,防御為主乃國朝百年祖制,一動就容易出事,這一點,你還感觸不深。若真到那般田地,該由何人擔(dān)責(zé)?有些事得慢慢來,萬不可輕忽大意。”
侍立一側(cè)的章敬呼吸都放緩了,還是頭次見,有人敢在大人面前好為人師。
趙煜神情依舊,不置一語。見狀,章敬適時走上來,將一本小冊子放在了張襄合面前。
趙煜看著對面之人,仿若閑談:“劉威只勾結(jié)匈兀一項,夠夷三族,其無視國朝禁令,私鑄互市銀牌,多年來從烏完、喀特及靺鞨等部獲取巨額白銀,此罪于他,倒可有可無了。”
然而,對劉威的后臺來說,麻煩卻不小。
張襄合面不改色翻過幾頁,心愈發(fā)沉了下去。
冊子上記錄了自嘉佑二十五年至今,劉威送往京城的銀錢、古玩、字畫,乃至在外地代為置辦的田產(chǎn)……無論是數(shù)目、時間還是名義,盡皆在目。
呵,還真就不能小瞧了趙家,怕是禁衛(wèi)來查,也查不到這般程度!
受賄之罪,往往僅是黨派間扯皮的由頭罷了,就怕被人運作得當(dāng),成為高樓將傾的前聲。
“趙大人手段通天,連烏完、喀特等部也驅(qū)使得順手,動作未免太大。”
趙煜只道:“良禽擇木而棲,過了明面與大周做生意,總好比背地提心吊膽。”
聞言,張襄合半晌無話。
柔國此行也為互市,東西兩邊相應(yīng),想來絕非湊巧,而趙煜,自始至終都把他們蒙在了鼓里,竟然未漏半點風(fēng)聲!
他推了冊子到一旁,身后隨從立刻上前,極有眼色地將之收下。
在對面年輕男人的深靜目光中,張襄合若無其事改了口,終究盡棄前言:“匈兀侵犯成性,邊民不堪其擾,若轉(zhuǎn)守為攻,自當(dāng)上順圣意,下安民心。”
趙煜絲毫不覺意外,無謂一笑,起身,留下了最后一句話:“閣老進(jìn)退自如,國朝之幸。”
……
這一邊,計劃卻是趕不上變化。
薛朝宗原本打算一到慶平,便盡快對祥瑞之事有個了結(jié),誰知禍不單行,一經(jīng)會面才知,柔國領(lǐng)隊的二王子忽染了疾,高熱不止,兩日間斷續(xù)昏迷著,再這樣下去怕是不好。
這日,驛舍臥房內(nèi)。等四五位大夫連番診完,吳大夫搖了搖頭,對一旁的幾人道:“王子此病離奇,恕我等學(xué)淺,難有定論。”
崔瑈聞言,再次看向榻上躺著的男子,他閉著眼眉頭緊鎖,嘴唇不時蠕動兩下,不斷冒出的冷汗已將兩鬢濕透。
二王子親信莫潘臉色始終灰白,仿佛失了神魄,瞧著有些瘆人,惟柔國使官聞勒稍稍鎮(zhèn)定,立刻朝薛朝宗道:“少卿大人,王子病情耽誤不得,總不能一直這樣燒下去,我們愿出重金,聘請方圓百里內(nèi)的良醫(yī)速來診治。”
薛朝宗心情不佳,這哪里是出不出得起錢的問題?只口中說得穩(wěn)重:“使官多慮,吳大夫幾位繼續(xù)照看王子,先把燒退了,我這邊再去請人。”
待出門來至議事廳,沒柔國的人在場了,他才問向吳大夫:“現(xiàn)在可以直說了,這病你能否治?”
見其面上閃過猶豫,道:“這事追究也追究不到你頭上,只需告訴我,可還有得救?”
聲音冷淡,已然帶了不悅。
吳大夫擔(dān)心惹禍上身,卻清楚這位大人來自京城薛家,半點得罪不起,想了想斟酌說:“多謝大人體諒,在下也不過是猜測,若真依柔國人所言,二王子身體向來康健,此次急病倒下則不大尋常,眼下實在無法診治,一旦用藥有失,反而雪上加霜。”
對方明哲保身,薛朝宗也不耐再聽其打太極,擺了下手讓人走了。
習(xí)慣了薛朝宗舉止從容,這還是方守青頭次見他面露不悅,有心寬解道:“多虧薛少卿籌劃有度,這趟回京時間尚寬裕,我等可在慶平多留幾天,等王子好些再啟程。”
聽了這話,薛朝宗心情也未見松弛。如今僅是祥瑞有失便罷了,大周頂多臉面上不好看,而柔國首次向大周朝貢,一旦主事人病重,所有儀節(jié)皆得后延事小,引起外交紛爭事大,自己根本沒法向圣上與內(nèi)閣交代。
他又問:“祥瑞今日好些沒有?”
方守青回:“今早獸醫(yī)那邊派人回了話,情況依舊未見好轉(zhuǎn),抓的草藥恐怕還不對癥。”
薛朝宗捏了捏鼻梁,只囑咐一句:“加強防守排查,除了我們自己的人,誰都不要輕信。”
方守青立刻應(yīng)下。
崔瑈回房后,還在想著先前的事,孟夏留意到她神色,旁敲側(cè)擊道:“二王子這病,與小姐之前得的實有幾分相似。”
一樣的夢魘不止,斷續(xù)昏迷。
崔瑈也覺著像,剛才卻不好直接說,且印象中自己并未高燒不止,跟這次還有些區(qū)別。
“可清楚無憂散是如何被朝廷列為禁藥的?再有,薛朝宗沒聽說過此藥的可能性有多大?”
既然該藥早已被朝廷公開列為禁藥,就連霍彥洲一個國子監(jiān)博士都可將之弄到手,而身為薛家大公子的薛朝宗竟聞所未聞,似頗為湊巧。另外,無憂散源自西域,而身為西域大國,柔國宮廷卻從未接觸過這物嗎?
孟夏聽懂了她問話用意,回憶道:“紹治二年夏,護(hù)國公世子的大公子癡相已顯,經(jīng)查,下毒者為世子續(xù)弦夫人鄒氏,因世子多方運作有意壓下,此事沒往外傳,但世家當(dāng)有所耳聞。年后,刑部便將無憂散列為了禁藥。”
她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室內(nèi)一時尤為安靜。
孟夏侍立旁邊,見小姐似自顧思索著什么,眉目如畫,有種夜靜春山空的動人。正在這時,宋如端了熬好的藥進(jìn)來,服藥的時辰到了。
一聞這味兒,崔瑈很有些反胃,想起之前那次假水土不服,喝的藥可比這次容易喝多了。
做了好一會兒心理準(zhǔn)備,屏了鼻息一氣喝下,沒留神間,那股味道便直直沖上了天靈蓋,眉頭瞬間皺成了一團(tuán)。
“這藥還得喝多久呢?”崔瑈用手絹擦拭唇角,終于沒忍住道,“我近來好像沒什么不適的了。”
宋如聽話聽音,笑回:“小姐明兒再喝一天,或許就可停了。”略停,又最后補充說,“不過若依大人囑咐,三天后停藥為宜。”
聽這委婉說法,崔瑈只覺想笑,可見,某人縱使不在場,余威仍震于殊俗。
等泛起的惡心漸漸壓下去,這才吩咐孟夏:“龍城那次大人寫的藥方,先按方子把藥抓了,再看看二王子狀況如何。”
孟夏心跳漏了一拍,隱覺為難。因那張藥方出自大人之手,回京后已立刻上交了,而用藥又多達(dá)幾十味,她并沒有十足把握,一旦出了錯,只怕有大麻煩。
心思急轉(zhuǎn)間,只好試探問:“可否勞煩小姐謄寫一份,才好確保藥方無誤。”
去年尚在旸縣時,小姐曾特意要了大人寫的藥方來看,她知曉那份睹物思人之心,沒有向上請示便直接給了。
果然,崔瑈揚眉道:“沒記住啊?那我再寫一份給你。”
小姐竟還真記得大人所寫,孟夏笑了,對此既是出乎意料,更在意料之中,一下子安了心,逗趣道:“屬下愚鈍,自然不如您了解大人。”
崔瑈笑了笑沒否認(rèn)。那可不是么,收集他的筆墨,百般琢磨其中意蘊,從蛛絲馬跡中發(fā)現(xiàn)他潛藏?zé)o形的喜好,早已成為她的一大樂趣。
她都決定了,幾十年后,有關(guān)整理趙煜書文詩賦的主持者一職,她定當(dāng)仁不讓。
第二日上午,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竟出現(xiàn)在了慶平。
薛朝宗聽下人來稟后,一怔,今日本還準(zhǔn)備去求這尊佛幫忙,沒想到人主動過來,他立刻便帶了方、崔二人前往驛舍門口迎接。
即便崔瑈知曉了來人身份,但真正當(dāng)看到那人從馬車上下來時,還是愣了一愣。
無他,只因恍然間,仿佛看見了趙煜的影子。
“趙三叔,您一路幸苦了。”薛朝宗快步上前,親自搭手扶他下車,語氣尊敬中不乏親熱。
“許久未見朝宗,如今已可獨當(dāng)一面了。”趙元諶邊說邊拍了拍他手臂,緊接著,目光便轉(zhuǎn)向了兩步之外的崔瑈。
她走上前半步,向他請安問好:“三叔路上辛苦了,我是崔瑈,來至甘州,本該由晚輩前往州府拜訪,此次因公失禮,萬望您海涵。”
眼前姑娘煙姿玉骨,臉上未見病色,說話間自若從容,更直接隨了趙煜喚他“三叔”,不見絲毫忸怩。
趙元諶一笑,道:“無礙,早就想見綺月一面,趁著不忙便過來看看,也瞧瞧朝宗可有長進(jìn)。”
薛朝宗自知趙元諶提他不過是順帶,爽朗回:“能得您關(guān)切提點,晚輩之福。”接著為他介紹了方守青。
方守青臉上帶笑,恭恭敬敬地喚了聲“趙總督”,好不容易得見趙家之人,心里難免有些激動。也因著方守青在場,一行人坐下后,趙元諶先問了使團(tuán)的事。
得其主動問詢,薛朝宗也不必琢磨如何開口了。趙元諶主掌甘州軍政大權(quán),若他都沒辦法,自個兒也不用再去瞎忙活。將事情說完,順勢求這位長輩幫忙:“二王子的病確實棘手,眼下情況不明朗,您可否派幾位大夫幫著診治?”
聽完,趙元諶道:“既是急事,那就別耽誤了,今兒張大夫也正好跟著過來,請他先給二王子看看。”
他指了指坐在其下首處的一個中年男子,“張大夫出身甘州張家,明濟(jì)堂的主事人。”張大夫朝幾人頷首示意,面容和善。
余人都覺這真夠湊巧的!薛朝宗更是喜不自勝,立刻請張大夫移步為王子診斷。然而,就在屏風(fēng)外等候診治的過程中,也都漸漸回過味來。
趙元諶特意帶了大夫隨行,又是專門來崔瑈,看來是聽說了她身體狀況。能有這個臉面請動趙元諶的人,除了趙煜之外,又還能有誰?
薛朝宗不經(jīng)意瞥去一眼。茶座兩旁,她正回著趙元諶的問話,不知說到什么,后者臉上倏爾現(xiàn)了笑意,她也跟著笑得眉眼頓彎。
這邊,崔瑈也是剛知趙煜曾向三叔去信,略提了一嘴她生病之事,趙元諶聞弦歌而知雅意,得空了便親自過來看看她情況。
當(dāng)然,也不止于此。
“平日多留意,回程可就變?yōu)閹讚苋笋R了,飯菜、防守都要做得仔細(xì)些。”
聽到這般叮囑,崔瑈清楚趙元諶怕已看穿了怎么回事,點頭應(yīng)下了。
診斷的結(jié)果的確不好。
張大夫道:“二王子并非生病,而是中了無憂散,恐有一段時間了。”
此話一出,柔國的人并未驚訝,反而是崔瑈覺得意外。若同是中了無憂散,為何她那次并未一直發(fā)燒呢?
薛朝宗微微愣怔后,緊接著問:“張大夫可有辦法?”
張大夫搖頭:“此毒罕見,甘州曾有一起,后來才傳至京城,因癥狀不明顯,中毒之人往往發(fā)現(xiàn)得晚,雖不至于喪命,卻也藥石無解。二王子今日情況,只能盡力調(diào)養(yǎng)一二,但結(jié)果難說。”
心智受損,只怕避無可避。
薛朝宗心底最后一絲希望也淡了,他自然聽過無憂散的厲害,不然怎會短短幾月就被列為禁藥。
聽到這兒,崔瑈心跳瞬間快得過分,下意識便與孟夏交換了眼神,同樣在對方眼里看到了震驚。
照這樣說,她極可能是第一個中了無憂散還能痊愈的人。可當(dāng)初那位寫方子的時候,看著不可謂不輕松,還有空暇逗她開心……
胡思亂想間,也忽地明白過來,無論是柔國的人還是薛朝宗,也許都猜到了病因吧,然而誰都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
若點明王子病重,柔國使團(tuán)是該速速回國,還是不顧其死活完成使命?一旦選擇前者,作為領(lǐng)隊的薛朝宗將無功而返,此事無疑會成為他仕途道路上的一大黑點。
可是……她不由看向趙元諶,就不知面對有意拖自己下水的小輩,他會作何反應(yīng)。
出乎意料的是,趙元諶不見一絲異樣,反而囑咐薛朝宗道:“以王子身體為重,張大夫先隨行醫(yī)治,京城匯聚天下人才,若那里尋不到良方,其他地方則更難。”
這番話雖未應(yīng)承任何事,但輕輕松松就破了兩難困局。使官聞勒聽得提振了幾分精神,連連點頭。
薛朝宗很快回是,有趙元諶此話,他便不算孤掌難鳴了,即便日后追責(zé),也有依據(jù)可回。
作為王子親信的莫潘早就聽說江左趙家之名,右手握拳放至胸口,向趙元諶行了禮,道:“多謝趙總督相助,二王子不顧安危也要向大周陛下朝覲,此心必會感動上天。大周廣攬四海英杰,一定有人能治好王子的病。”
草原壯漢眼神堅毅,倒是流露了幾分真情。崔瑈旁觀至此,還是沒有將那個藥方的事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