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
這段日子因趙煜事忙,崔瑈又是一個人用晚膳,飯后由孟夏陪著散了會兒步,很快便進了書閣。
天漸漸涼了,她依舊留東邊軒窗敞開數(shù)寸,任晚風(fēng)徐徐而入,將案上一角雪白宣紙悄然吹起。
這是一天中最值得期待的時候。有時看著滿天星星,有時聽窗外雨聲淅瀝,就這樣靜靜等著那人來,心口始終像住了只小兔子,只要想到他,興奮與欣悅便如期而至。
而今天,卻格外不一樣。在他定下的一個月期限到來之前,她已提早三日修改完了文章,相比以往偏好踩點交的習(xí)慣,這次可算兢兢業(yè)業(yè)。
就不知,他會不會夸夸她。她真喜歡他的表揚。
走進書閣時,趙煜瞧見的便是崔瑈支頤出神的模樣,不由停住了步。
燈光下,女孩兒玉臂支起,臻首微傾,素美面龐在光暈下愈顯寧靜柔和,好像一副睡在時光里的美人圖,無聲綿延,亦無喜無悲。
然而很快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唇角似有若無地揚起,頰邊露出了兩個梨渦,異常可愛。
趙煜不覺漾開了笑,心在前一瞬還被某種慶幸緊緊攫住,可下一刻就忽然變得極軟極輕。
“用過膳了么?”他邊問邊朝她走去。
聽到聲音崔瑈倏爾抬起頭,雙眸一下子變得亮晶晶的,像是被清水洗過了一般,“用過了,你呢?”
趙煜忍不住一笑:“我也用過了。”好像每次相見,都能從她眼里尋到毫不遮掩的情意,酥酥的,水潤潤的,再淡漠冷情的人對此都會軟了心腸。
瞥了眼案上的冊頁,他心里已有數(shù):“改得還挺快,給我看看?”
崔瑈沒忍住彎唇,這話聽著簡直不知真假,似乎,依舊是明褒暗貶的成分更多些。
見他步步而來,她卻絲毫沒有從座位起身的意思,直到被人一把撈起,遂熟練又自覺地窩進他懷里,一道坐在了紫檀木雕花靠背椅上。
鼻息間氤氳著清淡好聞的檀香,崔瑈伸手環(huán)住他勁瘦腰身,眼睜睜看他提筆開始在文章上圈點。
見此情景,她不免覺著新奇,過去她與其他人一樣,經(jīng)由晉臣的手才能拿到他的批注,那時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能親眼看他一個個圈出來……
很快,崔瑈瞧那些圈點一直在增加,這才漸漸變了臉色,整個人都有些發(fā)蔫兒。這么多要改的地方,花三日怕是都改不完。
“還好提前給你看了,不然哪有時間反復(fù)修改。”
聽她語調(diào)中帶了些撒嬌抱怨,趙煜邊翻頁邊彎了唇角,也沒作聲,知道這姑娘也就是嘴上說著偷懶,實際上比誰都較真兒。
翻至第五頁時,見與初稿相比,上面多了“君子見幾而作”的論述,其后列舉的數(shù)位人里正有范蠡。
趙煜挑眉,問:“為何想寫范蠡?”
崔瑈一怔。只問范蠡,那其他人呢?而寫范蠡的原因……
“《易》曰:知幾,其神乎。我想,范蠡是極為契合此言的人了。”
識人某事,順應(yīng)天時,無所違逆。他,似乎也是如此?
抬眼,恰對上他目光。
男人面孔英俊至極,眉目鴉黑,一雙桃花眼湛然深邃,真真好看。
書閣內(nèi)靜謐異常,只聽到夜風(fēng)從窗欞吹入的細微聲響,絲縷不絕。她的心突然就怦怦跳快,那奇妙而旖旎的氣氛將她雙頰烘烤得愈發(fā)的熱。
情不自禁地,在反應(yīng)過來時,二人中的空隙已消失在唇間。
唇與唇淺淺相觸半息,像蝴蝶短暫停落于花瓣,他來去無聲地離開,帶了幾許說不出的珍視與克制。
“再想想,為什么要提范蠡。”
那望向她的眸光里邊,笑意浮動。
……
崔瑈終于取回了自己遍布圈點的冊頁,這一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并沒有要求她修改多少,上邊的圈點不過是提醒她注意,某些觀點或有其他截然不同的可能論說,而有些他建議修改的地方,也任她自個兒確定是否要改。
在身邊人的灼灼注目下,崔瑈開始依著他的批注,當場確定改哪兒、如何改。只不過在這過程中,到底有些糾結(jié)。
范蠡,究竟有何特殊之處?他兩次問為什么要寫,這本就不尋常。這下好了,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何要寫。
心事重重地改至第五頁時,崔瑈看著“范蠡”二字,思索片刻還是覺著并無問題。
趙煜支頤側(cè)看她,見她準備翻向后頁,彎唇:“這處或可再斟酌一下,你覺著呢?”
崔瑈循聲看去,與他深深目光相遇,很快就轉(zhuǎn)回了頭。
“這樣么,我得想想該怎么改。”
只是,一時半會兒也沒個頭緒。越是想不出來,就越想到了不相干的別處。她就發(fā)現(xiàn),這“再想想”三個字都快成她心病了,每次他一說再想想,那自己當下就別打算想出來,定得想個許久才能得結(jié)果。
趙煜看她分神模樣看得直想笑:“不急,以后慢慢想。”
崔瑈猶豫半晌,還是劃掉了“范蠡”二字。
一放下筆,轉(zhuǎn)過頭去尋他薄唇,便做早就想做的事了。
……
半個月后,一則消息如巨石入水般激起京城士人的連日熱議。在致仕先禮部尚書葉宗行的舉薦下,國子監(jiān)廣文館的女監(jiān)生崔瑈得選庶吉士,至年底國子監(jiān)結(jié)業(yè)后即入館!
自此,崔瑈成為大周開國以來第三位經(jīng)由舉薦而非科舉得選庶吉士的人,也是有史以來唯一入選的女子。
而作為入選敲門磚,崔瑈所寫的策論文章一經(jīng)傳出便引發(fā)了多方關(guān)注。究其原因,既是對崔瑈本人有所好奇,而更關(guān)鍵的還在于崔瑈背后站著的乃是江左趙家,甚至趙煜本人。
崔瑈此文雖僅著墨于改革人才制度一事,然而實際的牽涉面卻甚廣,其中肯綮便在于培育符合儒家理想的官僚隊伍之題。
敏感之人光從此文已隱覺某種異樣,不過大多數(shù)人的津津樂道,仍停留在崔瑈其人與其文的最表層上,沒人過多關(guān)注那具體事項論述背后的抽象目的。
此刻也不會有人知道,原來半年后即將推開的新政改革,正是自這篇文章始。
【第三卷·心心相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