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
“總算是躲過去了。”謝必安倚在寢殿走廊的欄桿上長舒一口氣。他不愿意范無救檢查他的身體,一是因為害怕陰陽交泰會讓他失控,二是他還沒想好如何向范無救解釋自己做噩夢的事。將手覆在臉上,放開手時臉上無論是笑容還是陰沉的表情都沒有了,一張臉無悲無喜,只透著淡淡的疲憊。兩天的噩夢,讓他的精神越來越差,現(xiàn)在還不到傍晚他就有了困意。
范無救隱去身形,謝必安神魂受損,讓他可以隱匿住自己,但也只能站在離謝必安有兩丈多遠的地方,離得再近就有可能會被發(fā)現(xiàn)。他凝視著那個白衣白發(fā)的人斜倚在欄桿上,面上神情冷淡,不像是鬼差,倒像是那些避世不出的天君。他很久沒見過謝必安面無表情的樣子了。那個人笑是因為習慣,談論要事時表情會凝重是氛圍所至。就是剛才謝必安表情陰沉,范無救苦笑,他多希望自己真能惹得這個人露出那種表情,可他看得出那表情九成九是裝的。范無救見過的謝必安唯一真實的表情便是面無表情,那也是他心底的真實寫照,無情無心。自己要如何,能真正走進這個人心底啊。
拋下心頭那一點兒女情長,范無救為謝必安露出的疲憊而感到擔憂。看來昨天不是自己的錯覺,謝必安神魂的情況真的變差了。在有養(yǎng)魂珠的情況下,還能傷到謝必安神魂,說明那種傷害不是外力,而是由神魂內(nèi)部產(chǎn)生的。自己白天和謝必安在一起,并未發(fā)覺不妥,那么就是謝必安回寢殿后發(fā)生的。難道是噩夢嗎?不論是什么,自己今日在這里守著,總會知道的。
謝必安走進寢殿里,范無救早在他直起身子的時候就進去了。謝必安拿出幾件屬陽的物品擺放在床上,然后脫下外衣和高帽。范無救氣息不穩(wěn)了一瞬,險些現(xiàn)出身來。
謝必安臥在床上,不足半刻便入了夢。在范無救眼中,本來安靜沉睡的人突然抖了一下,眉頭緊緊皺起,似在隱忍著巨大的痛苦。范無救忍住上前將人攬到懷中的沖動,繼續(xù)觀望。謝必安不斷發(fā)抖,身體慢慢蜷縮成一團,手中抓扯著身下的床單。再過一會,范無救發(fā)現(xiàn)謝必安開始流冷汗。鬼類無魄,自然也不會出汗,所以那不是真正的汗,而是鬼力溢出體表凝成的,這會使鬼力快速消耗。死死攥著拳頭,范無救強迫自己看下去,他必須要看完全,才能更好地去尋找解決的方法。也許又過了一刻鐘,或者只有半刻鐘,范無救不清楚具體的時間,他只覺得好像過去了千百年,每一秒都是煎熬。指甲掐入手心,疼痛讓他保持住清醒,不至于入了魔障。
謝必安在夢境中掙扎著,他無比渴望著救贖,想要被記憶里的溫暖包裹,可那個能帶來溫暖的人不在夢中。他忍不住想要呼喚那人的名字,似乎那樣可以稍微驅(qū)散一些恐懼。“無...救...”他費勁力氣,卻只能擠出極輕的一聲,就像是呢喃一般,但聲音里滿是痛苦。在夢里,他清晰的感知到屬于陳和的念頭,“無救,你在哪?”“無救,好冷,好痛。”“無救,不要離開我啊。”“無救,我喜歡你。”“無救...”每一個念頭里,都含著無限的眷戀;每一個念頭,都在沖擊著他自己的意志,想要占據(jù)主導地位。
突然間,噩夢停止了,不再有狂暴的位界之力撕扯自己的神魂,不再有刻骨銘心的痛苦與恐懼,陳和的意念也得到了安撫般,沉寂下來。似乎一切都停止了,消失了,只有此時自背后不斷傳來的溫暖真切存在著。被熟悉的氣息包裹,神魂陡然放松下來,安心地輕囈一聲 “無救。”謝必安陷入沉眠之中。他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覺。
范無救自背后擁住謝必安,他想用盡全身氣力將懷中人揉進自己的骨血,卻又怕驚擾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沉眠。天知道他在一旁看著謝必安受噩夢折磨已經(jīng)看得要瘋掉了。他恨自己恨到入骨,恨自己竟連心愛之人都無法守護,恨為什么缺魂的不是他而是謝必安,恨他在這里好好站著,而謝必安卻在忍受痛苦。謝必安掙扎著呼出的一聲“無救”,讓他的理智徹底崩斷,若是這時他還站在一旁無所作為,那他還有什么臉面將謝必安放在心上。
還好,在他抱住謝必安的一瞬間,謝必安的眉心松開了。
范無救一邊輕輕親吻著懷中人的發(fā)絲,一邊低聲說著:“對不起,必安。”對不起,因為我的失誤害你缺了魂;對不起,因為我的疏忽讓你讓你忍受了兩夜的噩夢;對不起,因為我的不作為,讓你今日又受了那么久的痛苦。
范無救將自己的鬼力一點點滲入謝必安的身體,幫他恢復著消耗的鬼力。陰陽交泰的感覺,沉眠中的謝必安是覺不到的,對于此時的范無救來說卻是煎熬了。心上人躺在主動吃了X藥的自己的懷里,然后自己只能看不能吃。范無救將所有的怨念都轉(zhuǎn)移到了那個幕后人身上,真是扔到幽冥血海里都覺得不解恨吶。
***
一夜好眠的謝必安醒來后覺得渾身舒坦,如果忽略掉貼在背后的人的話,會更舒坦的。一睜眼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禁錮在別人懷中,謝必安就算再如何豁達也不會不介意的,何況他算不上豁達。想到中途停止的噩夢,再加上熟悉的氣息,謝必安不用轉(zhuǎn)頭也知道抱著自己的人是范無救,理智告訴他這個時候應該趕緊從范無救懷中掙脫出來才對,可是范無救身體的溫度讓他舍不得。咬咬牙,壓下陳和的意志,還沒等他動,范無救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你醒了?不再多睡會?”
謝必安耳朵不爭氣地紅了一下,他一直都曉得范無救的聲音是很好聽的,但今早的嗓音就像是摻進了醇酒一般,幾乎要讓他迷醉。再次咬牙壓下陳和的意志,他此生對歷凡劫存在心理陰影了。“你怎么在這里?”他問范無救。
“昨日跟著你來的。”范無救回答。
“呵。”謝必安冷笑一聲,“也是,我修為受損,連你跟著都發(fā)現(xiàn)不了。”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語氣里夾了怒意。明明知道對方是關(guān)心自己,出口的話卻忍不住夾槍帶棒。也許是因為被這個人看到了自己脆弱無力的一面吧。
范無救突然用力,將謝必安壓在床上,自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盯著謝必安的眼睛說:“你在怨我跟著你?我本是不用如此行事的,但是,”他眼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抹悲哀,“必安,若我不跟來,你要瞞我到何時呢?”
謝必安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打算主動向范無救說這件事。他看到范無救眸中的隱忍和悲哀,感到心口泛上一股澀意。謝必安最終認命似的閉上眼睛,說:“這次是我錯了。”認了錯,便是否定了自己之前的作為,便是許下了不再逃避的承諾。話說出口,謝必安突然覺得輕松許多,也覺得自己先前糾結(jié)許多真是魔障了。不過是一個殘缺的意志,自己竟然怕了,竟然想要用逃避多年的老搭檔的方式來保全自己,還為自己的行為找到那么多借口。
豁然開朗的謝必安輕笑起來,胸膛微微顫動,看得范無救心癢。謝必安突然止住了笑,面無表情地說:“死有分,從我身上下來。”
范無救看謝必安想通了,自然順著他的意,真把人惹惱了就不好了。倚在床頭,范無救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是怎么回事了么?”
謝必安組織了一下語言,將一切說出:“陳和的意志不是自然消散的,而是被位界之力扯碎了。所以本來應該在我回到冥界后就徹底消散的意志留下了一部分,并對我產(chǎn)生影響。影響一,便是陳和在鬼門中感到的痛苦與恐懼,無時無刻不在我的神魂中重復著。清醒時我可以壓下那種感覺,一但睡著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我在夢中夢到我的神魂被位界之力一遍遍扯碎,我一遍一遍重復著臨死前的絕望......”謝必安的聲音哽住了,回憶噩夢的情形對他而言是種折磨。
范無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手就搭在他的肩上沒有收回。謝必安沒有拒絕范無救的行為,他繼續(xù)說:“神魂受損我無法自行從噩夢中掙脫,要等到天亮后陽氣漸重才能在養(yǎng)魂珠的幫助下醒來。因為噩夢,我的神魂不但沒被修復,還損耗地更嚴重了。”
“陳和對我的另一個影響,”謝必安不自在地偏了偏頭,“陳和生前喜歡你。”話說出口,他感到陳和的意志劇烈地波動了一下,鬼力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來,一滴眼淚自眼角流出。
謝必安很快就壓制住了鬼力,但還是肉痛地吸了一口氣,“鬼淚啊。”鬼淚和汗水形成的原理差不多,但鬼淚中蘊含的靈力比汗水要多少不知多少倍,對鬼力的消耗自然也大得多。鬼淚的靈力精純,是輔助修煉的上品,六界各物種通用,哪怕是修為很弱的鬼制造的鬼淚也售價不菲。有些鬼放棄了修為增長的機會,專門制造鬼淚賺錢。無常制造的鬼淚是精純的至陰至陽之力,那可是僅次于至寶的寶貝。這也是無常被人垂涎的理由之一。不過當然不會有無常去刻意制造鬼淚,偶爾出現(xiàn)的一些都是意外制造出的。謝必安是修為最強的白無常,他的鬼淚是何等珍貴,又要耗費何等多的鬼力。這會兒流出來一滴,對于修為本就受損的謝必安來說,一身鬼力耗去了九成,險些維持不住實體。而且鬼淚對于制造者本身是沒多少用處的,就算現(xiàn)在謝必安把鬼淚吞下去也補不回鬼力。
伸手接住那滴鬼淚,范無救看著謝必安一幅守財奴的樣子只覺好笑,平白耗了那么多鬼力固然可惜,可這人卻不會對此那般在意,不過是對于被坑了一把感到不爽罷了,想來那個幕后人頭上的帳又多了一筆。對于自己來說,能看到謝必安這般表情,哪怕是被謝必安夸大的,也是賺了。
“這鬼淚與你無用,送我如何?”范無救托著那滴鬼淚問謝必安。
“至陽的鬼淚與你也無用,你要它做什么?”謝必安反問,眼淚都在他手里了,自己還能要回來不成。
“你現(xiàn)在能召出哭喪棒嗎?”范無救沒回答,問了另一個問題。就好像縛魂鏈是黑無常的武器,白無常的通用武器是哭喪棒。謝必安直接召出哭喪棒,本命武器的召出并不耗費多少鬼力。范無救伸手扯下哭喪棒上的一片白紙,捏個法決將其變成一條白色繩索,將鬼淚凝固住穿在繩索上,制成一條項鏈,然后戴在自己頸上。
看著范無救的動作,謝必安臉黑了。雖說哭喪棒上的白紙沒太大用處,但扯下來前好歹也要打聲招呼吧。正要興師問罪,卻被范無救一句話堵了回去:“你說陳和生前喜歡我,那陳和給你的影響是什么?”
謝必安瞬間將嘴邊問罪的話忘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