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fēng)月連環(huán)
不過寥寥數(shù)日,上海護(hù)軍府繼縱火案后第二起謎案又一次刊登在各大報紙上,報童的聲音回蕩在大街小巷——護(hù)軍府半夜刺客闖入,卻未曾傷人,也不曾盜走任何財物。刺客蒙著臉,只是沖著童強(qiáng)而去,雖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卻也不曾傷害他,只是強(qiáng)迫他必須遵從自己的指示,讓童強(qiáng)跪下,喊自己爺爺,如此簡單卻又荒謬。
但最令人費(fèi)解的是,那個刺客在被捕后摘下面具的那一刻,居然笑了,那樣的笑,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大吃一驚。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離開了,后來只是聽護(hù)軍府里面的副官講,其實那個刺客很有意思的,當(dāng)時他一個人摸進(jìn)大帥的屋里,把刀架在大帥的脖子上卻不殺他……他被抓的時候,臉上還是笑著的。孟老板,你說這小子干的事情,是不是在為你報仇啊?”
一家僻靜的酒吧里,金昭憶穿著一身墨綠色旗袍坐在孟鶴年的對面,輕抿烈酒,隨后一飲而盡,雙眼略微混沌地看著孟鶴年的焦急神情,而后卻笑個不停。
孟鶴年回想起了昨日,大帥的晚宴,說穿了其實是無異于鴻門宴的。
童強(qiáng)開門見山地將孟鶴年準(zhǔn)備策劃一個真正的民族資本現(xiàn)代銀團(tuán)的事情說出,銀團(tuán)一旦成立,這代表著不僅僅是孟鶴年不把堂堂上海督軍放在眼里,最主要的是,這勢必影響到整個西方列強(qiáng)聯(lián)手的四國銀團(tuán)的利益,童強(qiáng)作為孟鶴年的幕后靠山,自然怕此事波及到自己引火燒身,因此他決定收回孟鶴年高價從他手里辛辛苦苦奪回的匯通銀行。
最終孟鶴年委曲求全,以銀行的百分之九十股份作為條件妥協(xié),這件事情本和平告終,可先前在童強(qiáng)逼迫下,孟鶴年卻不得不跪下苦苦哀求,后來在童強(qiáng)嘴里不過一個玩笑,可在有些人眼中,這個場景在一生都成為難以啟齒的恥辱。
看著金昭憶臉上晦暗不明的笑容,孟鶴年大概也明白了那個刺客的身份,本以為紹安從始至終對自己懷恨在心,卻沒想今日一事讓他頗為費(fèi)解與感動,一種五味雜陳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哎,金老板,您這話可不能這么講啊!”
“哈,孟老板,您別害怕,告訴你這些只是想給你提個醒。”說著,金昭憶點燃一支煙,看她的外表娉婷纖柔,卻向來抽烈性煙,喝烈性酒,生活放蕩不羈,這甚至在孟鶴年眼里看上去不免都有些吃驚。
“提醒?”
“剛才大帥是被那個小子給攪糊涂了,如果讓大帥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想清楚了,我恐怕這筆賬,還是要算在您的頭上吧……孟老板,話我就說這么多,怎么善后,還得看你自己。再送你一句忠告,不管這件事怎么解決,千萬,別留后患!”
“我……該怎么謝您?”孟鶴年問道,可話音剛落,卻覺得自己像是在自言自語。
金昭憶呼出一口長長的煙圈,這樣的煙圈混雜著女人身上獨有的香氣撲鼻。而后把煙掐斷,頭也不回得走掉。
在回頭的一剎那,她輕輕說道,“我想要的,很簡單,也很容易。但你們誰也給不了我,所以,我不需要你的償還。”
那一回眸,望著眼前的濃妝艷抹,只能讓人沉溺于美色之中,誰知這張面容背后的憔悴與不堪……一瞬間讓孟鶴年產(chǎn)生一個錯覺,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置身于老北京城。那年正是兵荒馬亂,人心惶惶,扎根了數(shù)百年的京都終于在風(fēng)雨飄搖中轟然倒塌,北京變成了北平。雖是如此,一切不過是表象變了,但那些遜清真正遺留下的風(fēng)俗卻依舊深藏在某些常人觸及不到的地方。
例如,那個站在八大胡同末端的女孩,眼睛是空洞的,因為里面只有黑與白。這與八大胡同里面隨便找出一個女人都大相徑庭,可瞳孔卻是異常漆黑,在這透亮之下,像是一個漩渦般的無底洞,將人墜落到萬丈深淵,萬劫不復(fù)到粉身碎骨。這個無底洞墜落到最下面,才發(fā)現(xiàn)里面不過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就這樣黑漆漆的一片,迷茫到惶恐,再到絕望。明亮的眸子里映照的全部都是那些男人虐待女人時臉上痛苦的表情,那些因戰(zhàn)亂流亡,與家人失散甚至被拐騙不堪忍辱的女人們上吊自殺后,晚來風(fēng)急時分尸體在窗外如游絲般飄蕩的樣子……
那瞳孔里,還映照著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高大的背影,在絕望時分,從轉(zhuǎn)角處回眸,轉(zhuǎn)過身來,跪下身來直到與她同高。
然后呢?然后……
那似乎是更小的時候,在一個深夜,王朝已是搖搖欲墜,滿世界流亡的影子。她獨自一人坐在一家燃著燈火之下,因為媽媽告訴她,就坐在這里,閉上眼睛,數(shù)一二三,數(shù)到一萬兩千三百零二十一,媽媽就會回來。很小的孩子,雖是不曾進(jìn)過學(xué)堂,但起碼對一些基本的數(shù)字還有些概念,只是數(shù)到一千后面她就不知該怎么數(shù)下去了,于是便從頭又重新數(shù)了一遍……也就是這個時候,來了幾個人,拿著一顆糖,將她帶到胡同深處,強(qiáng)行剝開她的衣服,禁錮住她的手腳……
“老板……今天那女人說的話,我不太懂。可就連護(hù)軍府門口的衛(wèi)兵都說,那小子真是條漢子!”這個時候,孟鶴年的司機(jī)忽然開口說道,這驚醒了在車上小憩一會兒的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南柯一夢,原來方才腦海中回放的一切在現(xiàn)在而言不過是虛幻的。
“他叫孟紹安,是我的兒子。”
“老板,我明白了。我先送您回去,您放心,今天晚上我就帶幾個兄弟,就算拼命也要把少爺救出來。”
“恐怕你們進(jìn)去容易,出來就比登天還難了。”
“老板,那……”
“今天晚上,無論誰去救紹安,誰就一定是幕后的指使。護(hù)軍府這個時候恐怕天羅地網(wǎng)都布好了。”
誠如孟鶴年所說,護(hù)軍府里此時此刻已經(jīng)加緊衛(wèi)兵防范。
而在牢房里面,孟紹安被綁在柱子上,經(jīng)過嚴(yán)刑拷打已經(jīng)皮開肉綻,鮮血隨著傷口不斷滲出。不過是一個男孩子,經(jīng)這樣的折磨,已經(jīng)昏沉過去,而一桶涼水又將他澆醒。
“老板,那該怎么辦?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少爺他……”
“童強(qiáng)現(xiàn)在既然是在等幕后的人物出現(xiàn),那今天晚上,紹安應(yīng)該還不會死。能不能挺得過去就看他自己的骨頭了。”
“劉堪。”孟鶴年叫住司機(jī)的名字,只是聲音忽然放得很低,“有件事情我要你今天晚上去做。”
“老板,您就發(fā)話吧。”
“你替我去看看周司長。”孟鶴年藏匿在陰影中的臉,讓人捕捉不到面容,卻聽他的聲音低沉而一字一頓。
“老板,我明白了。”劉堪初有不解,而后茅塞頓開。
某家外企單位的人事部。
“吳先生,你會英語、日語、法語,對吧?”
“主要是英語和日語,法語應(yīng)酬還可以。”
“哦,你曾在日本開過兩家絲場?而且每家絲場還都在兩三千人的規(guī)模?”
“所以在管理方面我還是有一些工作經(jīng)驗的。”
“哦。不過我們這兒只招一名雜工?”
“嗯?哦……雜工啊。”吳承懿悻悻道,失望離開。
——“一塊大洋一個月,文書兼雜役。怎么?不干?不干快走,后面還有人呢。”
——“走吧走吧走吧快走吧!吳先生,像您這么大的人物,我們實在是用不起。”
——“您穿的比我還好呢,要不您坐這兒?”
幾經(jīng)輾轉(zhuǎn),屢屢碰壁。吳承懿倍感疲倦,失望至極地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住處。卻見林瑾瑜坐在弄堂深處,與幾個家庭主婦一起坐在板凳上洗著衣服。她還這樣年輕,卻與所有人說起話來談笑風(fēng)生,絲毫看不出是小姐出身。
“瑾瑜,洗衣服呢?”吳承懿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林瑾瑜。
“吳大哥你回來啦!”林瑾瑜一臉笑容走到他的身前。
“家里有吃的沒有?餓壞我了!”
“有,你等著啊!”正說著,林瑾瑜急忙轉(zhuǎn)過身將衣服都收拾好,對其他人說道,“哎,你們先洗著啊,我先回去了。再見啊!”而后對吳承懿道,“走!”
卻見那些洗衣服的女人們望著這一男一女的背影,悄悄地不知在議論什么。
林瑾瑜扎上圍裙,而后煮好昨夜燉的雞湯,為吳承懿包餛飩,而后一個一個地放在里面,卻眼睛微瞇,生怕有燙水濺起。
“哎?你干什么?”正當(dāng)她忙得不可開交時,卻見吳承懿還出來搗亂,使得水花迸濺,甚至好幾次濺在了吳承懿的手上,只是他也忘記了疼痛。
“你別動,我都說了你別動。”吳承懿說道,“喏!你先別忙,回過頭來照照鏡子!”
林瑾瑜不解地轉(zhuǎn)身,拿出鏡子,鏡中女子膚色如青瓷般透亮,一雙眼睛靈動閃爍,而方才兩條如垂柳的辮子被吳承懿綰在一起,盤在腦后,成一個圓圓的發(fā)髻,用品并不繁復(fù),只是一根精巧的簪花發(fā)釵。
這時候,林瑾瑜才猛然發(fā)現(xiàn)吳承懿的臉也出現(xiàn)在鏡子里,嚇了一跳,卻只聽他問道,“漂亮么?”
“嗯!謝謝你。工作還沒找到,就為了我買這么貴的東西,真是不值得。”
“其實你本來就很漂亮嘛!所以值得。”吳承懿癡癡地看著她的臉,使得林瑾瑜都羞紅了臉。
“照你這么一說,難道人家一直都不漂亮嘛?”
“我是說,一個女孩子家的,正是最好的年紀(jì),干嘛總是穿這樣素凈的衣服,看著跟老太太一樣。”
“你討厭!”林瑾瑜聽完這話,使勁地捶打著吳承懿的胸脯。
“看把你給餓的!”
“真香。”吳承懿坐在天臺上吃著餛飩,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道。
“找工作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你不會就此放棄吧!?”
“我本來是有點兒絕望了,可一看見你啊,我一會兒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去。”
“哈哈哈哈,看到我怎么了?就不放棄了?沒想到我有這么大的作用!”
“瑾瑜,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
“你說呀,看看林老師可不可以幫助吳同學(xué)。”
“我不明白,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兒,從小在護(hù)軍府長大的大小姐,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你現(xiàn)在落難到這地步,怎能一直安于困苦呢?而且……看著好像還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每天還很開心的樣子,為什么?”
“其實,從小的時候,我是被爸爸扔在軍營里長大的,這些年,什么樣的艱難困苦都有遇到過。我能過著今天這樣的生活,其實很幸福啊!你說富貴對一個人有什么好的?人一旦有了錢,就會想要更多的錢。但你有了更多的錢呢,就會想要更多更多的錢。等真的有了更多更多的錢時,就會有人想害你,或者,你就要去害別人,如此往復(fù),有錢比有毒更可怕。哎,何苦呢?”林瑾瑜無奈地道。
“嗯,謝謝你。瑾瑜,其實今天我本可以找到工作的。可是偏偏自己這樣不甘心,不過,既然我把我的弟弟妹妹帶到了這里,就必須盡到我一個做兄長的責(zé)任。至少把他們送進(jìn)學(xué)堂的,你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們一起,離開這里,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吳承懿將餛飩一掃而光,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你知道么?我今天在街上看見邵懷筠了,她們這些學(xué)生又重新與一家劇院溝通,答應(yīng)在十六號為他們準(zhǔn)備場地演出,那出劇目重新編排,還告訴我們一定要去呢!”
“可……萬一又像上次那樣,該如何是好?”林瑾瑜急忙問道。
“我也是這樣想,我也再想想辦法吧。”
幾日后,也不知吳承懿有沒有找到工作,正當(dāng)林瑾瑜想問問他時,卻聽他帶著蕙芳阿萱對林瑾瑜道,“明天你們一起來秋月劇院吧,你不是曾經(jīng)去過么?認(rèn)識路就好。”
“離十六號還早得很,你去那里做什么?”林瑾瑜不解地道。
“哎呀,別問那么多了,反正你記住,明天我不能和你們一起走,你帶著蕙芳阿萱盡管去便是了。懷筠會在那里等著你們。”
“你這個人總是神秘兮兮的,又不登臺演出。”林瑾瑜無奈道。
翌日,林瑾瑜一清早醒來,就不見了吳承懿的身影,剛剛走到街頭,準(zhǔn)備著餛飩攤的一切,卻隱隱聽著街上人們?yōu)檫@兩件事情議論不停。
一是晚上在秋月劇院準(zhǔn)備了盛大的假面晚會,上海各界名流幾乎全部到場,還有名伶金昭憶的演出。
二是聽說財政部周司長昨日在家中上吊自殺,死因不明。只聽聞其遺孀全部被賣到南洋,男丁全被送到前線充軍,無異于滅門般悲慘。
只是其內(nèi)幕并不詳盡,只知約模是畏罪自殺。林瑾瑜知道周司長為人忠心耿耿,并非不忠不義之人,因而此事多半另有隱情,想來這世道愈發(fā)世事無常,未來如何?吳承懿與自己又可否安身立命?
一切都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