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忘初心
吳承懿的家鄉(xiāng)在淞江雙橋,距離上海灘不遠的位置,而兩地卻如天壤之別般,這畔華燈初上之時,彼岸卻炊煙裊裊。雙橋鎮(zhèn)雖比不上江南的烏鎮(zhèn)周莊那般民風(fēng)淳樸,但站在山坡上,從遠處望去,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在暮春時節(jié),從山坡之下一路上,都鋪滿了紫色的丁香花,帶著隱隱的香氣,也不知在哪里就過渡成了黃色的油菜花。紫色、綠色、黃色都銜接地天衣無縫,再加上整個雙橋鎮(zhèn)不過幾十戶人家,極其寧靜,躲避著那些紙醉金迷,卻好像是天使走過一樣。
吳承懿滿城風(fēng)雨從海上歸來,他的家正是雙橋鎮(zhèn)的頭號大戶,吳家專門靠放貸收錢的地主作為營生。當(dāng)年少年意氣之時,也正因父親的望子成龍,使其接受了新式教育,本是將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卻沒想自己娶了這么多房姨太太,生下的七個孩子有三個都是早夭,最后只剩下了老二、老三、老四、還有老七。但老二和老四都是女孩,也從未接受過什么教育,甚至連私塾都沒有讀過,因而老二便早早嫁人;家中的男孩就只剩下了老三吳承懿還有老七。老七不過七歲的年紀,所以吳老太爺將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吳承懿一個人身上,再加上吳承懿自幼喪母,所以老太爺從小最寵愛的便是他,雖是嘴上不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幾乎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他的身上了。
當(dāng)年正是武昌起義,接連辛亥革命,清王朝被推翻,轉(zhuǎn)而民主共和,剪辮易服,一切向著西方靠攏……老祖宗沿襲了五千年的世代傳承卻沒想終有一天被打破,這一系列使得整個國家變得動蕩不安,人心浮動。吳承懿的心境也隨著這些年汲取的一肚子洋墨水變得愈發(fā)不可理解,在守舊的父親眼中,他的種種行為愈發(fā)令自己寒心,也愈發(fā)令所有人都捉摸不透。
終于有一天,父子倆大吵之后,吳承懿悄無聲息地買了一張西渡的船票,遠赴大洋彼岸,這使得吳老太爺聞訊后大吐鮮血,一病不起。吳承懿雖不是最年幼的,也不是最懂事的,甚至經(jīng)常叛逆,可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有什么東西落在歐洲了,又像是被人狠狠地剜去了一塊心頭肉。
所有人都不知道,人們眼中這個守舊的老朽吳老太爺,正是當(dāng)年戊戌變法的積極擁護者之一。當(dāng)年也曾與父親鬧翻,積極參加革命,卻沒想一次墜馬落得個半身癱瘓,這半輩子都是在床上度過的,歲數(shù)大了,隨著這一天天如同暗無天日般的消磨,他也終于向命運屈服,變成這樣一個守舊迂腐的老頑固,整日靠著吳家世世代代放貸收錢,剝削人民心安理得地度日。
因而,他如此從小呵護吳承懿,或許也正是因為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吳承懿這次歸來孑然一身,所有人都看不到他曾經(jīng)的輝煌一時,只知他落魄回鄉(xiāng),肯定是在外面沒有混出名堂來,轉(zhuǎn)而伸手找家里要錢來了,殊不知老太爺病重到連醫(yī)生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吳承懿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使一切都有了轉(zhuǎn)機。當(dāng)父子重逢后,吳承懿本打算與父親商量在雙橋鎮(zhèn)重新建立絲場,而父親卻讓他先從帳房那里幫忙,轉(zhuǎn)而想辦法把家業(yè)奪回,因為現(xiàn)在操控著家中一切命脈的二姐夫胡炳文畢竟是外人。
卻沒想?yún)抢咸珷斉c吳承懿的這番話,竟一字一頓地被胡炳文躲在門外聽了個滿耳。
雖是這世道兵荒馬亂,但一切百廢待興,英法列強甚至連日本明治維新之后的開埠之初也都是從這里起步的,此為天時;家中后院則是大片桑園,周邊的桑蠶更是得天獨厚的資源,此為地利;吳承懿又有十年絲場的經(jīng)驗,此時此刻唯獨缺少的就是這資金上的問題,而若是將吳家東鎮(zhèn)那一片園子的地契交給地主作為抵押,又能得到兩萬塊錢的資金。
這本是一件好事,卻始終得不到姐夫的同意。甚至設(shè)套讓吳承懿偷地契,而后將一切在吳老太爺面前告發(fā),使得吳承懿險些被家法處置,接而吳承懿氣急敗壞地拿著菜刀回過頭來找胡炳文算賬,胡炳文騎上馬倉皇逃竄之際,沒想到馬失前蹄,一個趔趄后腦勺摔倒了一塊石頭上,鮮血直流,墜馬而亡。
進而吳承懿在吳家的顏面掃地,整日受著姨太太們的人前冷眼,背后非議。整個雙橋鎮(zhèn)不過幾十戶人家,吳家在雙橋鎮(zhèn)又是大戶人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一起命案不過一夜之間口耳相傳,一時間便傳開了,驚動了整個鎮(zhèn)子上的人。因而吳承懿無論是回到家中還是出門在外,皆是聽見別人的議論紛紛,來日方長,這樣的非議他早就經(jīng)受不起,再加上父親對他偷地契不愿接管吳家家業(yè)反而整天琢磨著興辦工場種種事情大失所望,最后吳承懿連同一母同胞的四妹七弟,帶著“喪門星”的蔑稱,在所有人的排擠之下還是回到了紙醉金迷的大上海。
而也就是他拿著口袋里僅剩的四文錢看著五文錢一碗的餛飩踟躇之時,才忽然碰到了曾經(jīng)的患難之交林瑾瑜。
甚至許多年后吳承懿每每想起這些事情,都覺得好像是一場夢,驚險刺激卻又難忘,雖是過程不堪回首,卻到了最后總是帶有幾番留戀與回味,與年少沖動的汗顏,這便是年輕的美好。
彼時無論怎樣,也不過是少年的年少輕狂,在大人眼里時過境遷總是可以原諒的;可到了最后,沒了大人,而包容自己的人也不會再包容了。所以有些事,明明想忘,卻忘不掉;有些人,明明要廝守到白頭皓首,卻永遠都不會去原諒,最后只能目送著遠行的背影,就算變成最纏綿的傷口,從此后也再無交集。
美好易逝,紅顏易老,過后便相忘于江湖。
這個年代,在人世間,兵荒馬亂的,不僅僅是世道。
不過一切都是后話。
晚上,當(dāng)一切忙碌都已漸漸安頓之時,林瑾瑜與邵懷筠都是一身勞累,整個人都沉重地脫不開步子,卻在天臺上,聽著吳承懿講述自己的遭遇后,二人陷入其中,將一天的忙碌都忘得一干二凈。
微風(fēng)徐徐,都已經(jīng)是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了,可三個人卻不知疲倦,你方唱罷我方唱,當(dāng)吳承懿訴說完自己的故事后,林瑾瑜又將自己的一切變故將給吳承懿。
“我說你這個人真是夠神奇的啊,那么多匪夷所思的關(guān)口,愣是讓你一道一道給趟過來了!”吳承懿道。
“神奇的不止我一個人吧!我藏的這么好,護軍府的人都找不到我,居然讓你給找到了!”
“也許是……天意吧……可我兩次來上海,第一次見到的人都是你。”吳承懿吞吞吐吐地說道,林瑾瑜與邵懷筠也皆是驚訝地意識到了這個神奇的事情,而邵懷筠在一旁看著臉頰通紅的林瑾瑜,已經(jīng)偷偷地笑個不停,只聽吳承懿繼續(xù)道,“我說你膽子夠大的!那童強那么找你,你還在他眼皮子地下賣餛飩!”
“爸爸教的。爸爸說,如果有人要抓你啊,你就藏到他家去,那樣絕對安全!”
聽完這話,吳承懿也咯咯笑個不停,卻忽然見林瑾瑜一個人默默低下了頭,笑容盡斂,反倒是忽然眼圈泛紅,語氣里面帶有一絲惆悵,“你們說……你們說他們?yōu)槭裁匆獨⑽野职盅剑恳苍S他不是最好的大帥,但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話音剛落,三個人都沉默著,只剩下了林瑾瑜的啜泣聲。吳承懿忽然想開口安慰,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著林瑾瑜垂下的手,想這個時候伸上前遞給她一絲屬于她自己的溫暖,可這只手停在半空中,卻還是縮了回來。
卻見林瑾瑜抬起頭,含著眼淚笑了起來,“我好了,沒事兒了。”
“好了?這就好了?”
“是啊,我這人就這樣,哭一會兒就好了。爸爸總說,人要快樂地向后看,他要是知道我天天哭鼻子,肯定不高興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不是?”
林瑾瑜的外貌絕對不是漂亮出挑的,可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尤其是此時此刻含著眼淚,在月光下閃著光芒,這樣的動人,是讓所有人都過目不忘的。
吳承懿怔怔地看著林瑾瑜的臉,和自己的有家難回不同,自己自幼一個人在外闖蕩,什么大風(fēng)大浪都見識過,可她是一個護軍府里面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在爸爸的呵護下長大,事到如今,世界上唯一一個對自己好的人走了,緊隨其后的家破人亡又接踵而至,這樣的變故,使她比所有人都應(yīng)該更早地懂得人情冷暖,也許她比所有人都脆弱,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加需要別人給予的愛。但她還能堅強笑出,這讓吳承懿的心變得澀澀的,莫名生出一種心酸的意味。
“對!”吳承懿與邵懷筠不約而同地鼓舞著林瑾瑜,三人一齊握住了手,林瑾瑜這才擦干了眼淚,卻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說道,“哎呀……糟了!糟了!晚啦!走啊,快點兒!誒,你快點兒啊!快快快,快走!”說著,林瑾瑜急忙拽著吳承懿的袖子,邵懷筠也趕忙走出不知去干什么,卻見林瑾瑜拽著吳承懿匆匆下樓,樓道里一片漆黑,二人依靠彼此,在黑暗中摸索方向,木樓梯嘎吱作響,與二人細碎的腳步聲夾雜在一起。
已進深夜,街道空曠無人,走出去卻見一條窄巷,兩側(cè)皆是破敗的老房子,墻上底部基本上全部覆蓋著煙火常年斑駁出的印痕,嗆人的煤煙氣還未散去,抬頭卻見竹竿子橫七豎八地從上面的屋子里面出來……吳承懿此時雖是落魄,但也是從小在國外長大,見到這樣的場景不免詫異。
這時邵懷筠搬來數(shù)個椅子,吳承懿急忙上前幫忙,卻見大約十來個孩子坐在這里,前面有個簡陋的黑板,林瑾瑜在黑板上用粉筆吃力地不知寫些什么。
“當(dāng)晚風(fēng)涼云霧開銀河現(xiàn),正牛和母在鵲橋意纏綿,星晶晶地開放著愛之花,河泛流著情之泉。”
靜謐的弄堂里,回蕩著孩子的歌聲,盡管聲音參差不齊,分明沒有什么專業(yè)的感覺,更無法與殿堂里那些演唱家相媲美,卻聽上去不含雜質(zhì),也許只有這才是真正的天籟之聲。林瑾瑜寫完字,看著邵懷筠坐在板凳上,抱著一個很小的孩子,輕輕地握著他的小手,從前面望去,儼然一個小指揮家的模樣。她與林瑾瑜讀的本就是音樂附中,因而可以教孩子們很多動人而唯美的歌曲。
兩個女孩子的笑容很純美,就如同這歌聲一樣,清澈單純。
吳承懿也抱著一個孩子,身邊坐著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兩個小朋友很快就融入了進去,而吳承懿望著兩個女孩的神情,邵懷筠的美麗,林瑾瑜的樂觀,他忽然將那些諸多不快也都拋擲在腦后,融入到小孩子的世界中去。
直至邵懷筠領(lǐng)著孩子們,一一將小孩子們在黑夜中安全送回家時,林瑾瑜與吳承懿一起將板凳都擺回原位。
“這些孩子,都是住在附近窮人家的孩子,這樣的環(huán)境長大,如果不學(xué)習(xí)知識,將來會吃虧的。”
“那你每天都給他們上課呀?”
“嗯,以前他們都不肯來,后來呀,我就買了一大包糖,誰答對了問題就給誰吃……再后來,每天晚上都不用叫,他們也都坐在那兒等著我林老師給他們上課呢!”
“這么好的林老師,我都想變成小孩子。”吳承懿笑著調(diào)侃道,卻忽然間林瑾瑜停住了腳步,“走啊!”
“我在等啊!”
“等什么?”
“等你變成小孩兒啊!你不變成小孩,我怎么給你當(dāng)老師啊!”
“那你得先給我塊糖吃,我才能變成小孩兒!”
“你要變成小孩兒,我才能給你糖吃!”
“哎!我得先吃糖,才能變成小孩!”
“你這人真賴皮,你不變成小孩,我怎么給你糖吃啊!”
一路調(diào)侃,本來不算近的路程在漆黑中不一會兒吳承懿就送林瑾瑜到家了,
“哦,我到了。”走到門口,林瑾瑜道,見吳承懿還拿著小板凳,“擺這兒吧,你擺這兒就行了……吳大哥,以后你來給孩子們上數(shù)學(xué)課吧!”
“哎喲……這恐怕……”
“哎呀求你啦!只要你有空的時候來就行了。他們需要更多的知識……你知道嗎?他們都很聰明……”
“行,我有空一定來。”未等林瑾瑜說完,吳承懿便說道。
“那一言為定,不許反悔!……我……我回去啦!”
“哎!瑾瑜……今天……謝謝你啦!”
“也要謝謝你。”
“……你……回去吧,再見!”
林瑾瑜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轉(zhuǎn)身走到門前,見吳承懿還站在這里,“再見!”
不一會兒,惠芳和阿萱也都走來這時候吳承懿怔怔地看著林瑾瑜消失的背影,在這里踟躇,不知去向何方。卻沒想林瑾瑜忽然又打開門,吳承懿轉(zhuǎn)身。
“哎!……你是不是剛回來呀?”
“啊!?”
“你是不是比上一次……還窮?”
“哦……呵……”吳承懿傻笑,默許。
“樓上阿婆有個亭子間,要不你先上去住?以后賺了錢再慢慢還吧。”
吳承懿的日子終于恢復(fù)了平靜,與兩個年幼的弟弟妹妹一起,而他的亭子間與林瑾瑜的住處不過一墻之隔,只是最近不知為何邵懷筠總是回家很晚,甚至還經(jīng)常住校,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卻沒有告訴他們原因,不過這樣也好,她總算是從那一段演出失敗的陰影中走出,又有了新的事情。
不過阿婆的餛飩攤近日來變得加倍忙碌,晚上給孩子們上課的林瑾瑜也變得異常勞碌,幸而在吳承懿的陪同下,有個男人或多或少能干一些重的體力活,所以日子雖然拮據(jù)卻也溫馨寧靜。
這樣的風(fēng)平浪靜或許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講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但對于曾經(jīng)在外開工廠,少年得志的吳承懿來講,這樣的生活近乎于天翻地覆,如果當(dāng)初自己乖乖地聽父親的話,老老實實地接管做地主,最起碼還算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不過那也不會遇到林瑾瑜,遇到這樣多的奇遇……
思來想去,自己身為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被女人支撐著整個家庭,并且他們之間并無瓜葛,想來也于心不忍……再者,自己接受這樣先進的西方思想,既然將自己的弟弟妹妹帶來到上海這個繁華都市,就一定要讓他們進學(xué)堂……
于是,吳承懿決定去外面尋找工作。
也就是這個晚上,上海護軍童強帶著金昭憶,招待財政司、稅務(wù)司司長連同孟鶴年一起在四國飯店預(yù)定了一個包間,卻沒想,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打破了所有人的平靜,一切陷入深深的漩渦。
是的,故事寫到這里,讀者會愈發(fā)不解,因為它始終是兩件故事與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穿插寫成。殊不知,如果將上海灘比作一片海的話,那一粒石子興許都能驚起一片漣漪,卻沒想這一粒石子驚起了驚濤駭浪,就如同大西洋上的一只蝴蝶般,不覺中就能將人越陷越深,悲慘的命運總是相通的,到最后交織在一起,錯綜復(fù)雜,只能用剪刀將其狠狠絞斷。
吳承懿與孟鶴年都不過是歷史長河中,滔滔江水卷起的一粒黃沙。他們生不逢時,卻又偏偏想在這個亂世中,在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國家中有所作為。可強極則辱,物極必反,兩個人同時走在懸崖邊上,最終結(jié)果不過是粉身碎骨或者轉(zhuǎn)頭離去。
在萬劫不復(fù)的前一刻,他們還是將致命的不同點暴露無遺:
一個冷酷似困頓猛獸;一個多情至畫地為牢。
世間繁華太多,人影交錯,唯獨她與你擦肩而過。
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她不過是你放飛的風(fēng)箏,怕你心痛才自由。記憶的繩索在你手中。可知那顆心在風(fēng)中太落寞,寧愿她是條船,你是大海,就讓她漂流在你的心中。
江山萬里,美人如畫。
相守成癡,相思成慰,相遇成空,相愛成恨。
這是一個什么都說不好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