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照不宣
今日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方才還大雨傾盆,轉(zhuǎn)瞬陽光便透過云層普照大地,而后云開霧散,雨過天晴。但天氣已是漸漸轉(zhuǎn)熱,正午烈陽高照時分,林瑾瑜一直在忙碌著,不一會兒就汗流沾襟。忽然一雙小手上來,趁她昏沉之際將手中的碗端過,“瑾瑜姐姐,三哥臨走之前告訴我們你很累的,要我們一起來幫你,這樣你就不累了。”
這時候,林瑾瑜忽然見小阿萱不知何時不動聲色地走在她的身后,將她手中的碗碟悉數(shù)拿走,端到洗碗池,而后與站在那里的蕙芳一起不太熟練地刷著碗筷。林瑾瑜怔怔地倚在門框處,見這樣的場景,一時間竟鼻子酸澀,好像自從父親遇刺后就被冰封的心忽然被什么融化了一般,吳承懿的忽然出現(xiàn),又像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有了轉(zhuǎn)機,命運的曲線已經(jīng)從最初的一片迷茫開始向另個方向靠攏,雖不知彼岸究竟是什么,可她卻比所有人都充滿期許。
“我來吧。”她怎能忍心讓兩個小孩子去干這樣的重活?
不過三個人很快就把碗筷都洗干凈,而后一起坐在陰涼處,這時林瑾瑜像是問著兩個孩子,又像是自言自語得說道,“最近白天都看不到你們?nèi)绲挠白樱膊恢墓ぷ鞯降渍业搅藳]有。”
“瑾瑜姐姐,三哥最近神神秘秘的,晚上基本我們都睡著了,半夢半醒中好像能聽見他的腳步聲,但是早上起來就有沒了影子,我們也特別想知道呢!”蕙芳道。
林瑾瑜想想便更覺奇怪,從初逢起就愈發(fā)覺得吳承懿的頭腦靈活,說起話來也是頭頭是道,更何況,她總是覺得他有很多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包括一些奇特的經(jīng)歷。想到這里,思緒卻不由得一味向著某個方向發(fā)展,心中隱隱有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一個開過兩家絲廠的人突逢巨變,一貧如洗,定然不甘墮落,而且,她看得出,他是胸懷大志之人,可就怕這樣會讓他走上一條不歸路。
更何況吳承懿神秘兮兮地讓她在晚上去秋月劇院,那雖是平日里并非什么不堪的場所,可今日偏偏趕上一場盛大得假面舞會,吳承懿讓她去那樣的地方,她生怕會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是非之事,因為于吳承懿,不過是有些緣分的萍水相逢,于其究竟底細卻也不清楚,當(dāng)日他既能與革命黨這般周旋一番,難保有一日……?
卻是終日不見吳承懿,林瑾瑜懷著這樣的不安,究竟要一探究竟,卻也放心不下阿萱蕙芳這兩個孩子單獨在家,索性在傍晚時分帶著兩個孩子一同走倒坐落在距離家中不遠市中心里的秋月劇院。
到場的人悉數(shù)衣著光鮮華麗,各個年齡段的人皆有,林瑾瑜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著在此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來往女子皆用異樣的目光打在她們?nèi)齻€的身上,帶著一種別樣的燒灼感。但這樣的燒灼感卻在林瑾瑜的心中僅僅停留一刻,她畢竟是曾經(jīng)出身高貴,突逢巨變,可畢竟這些也不是自己一手釀成的,因此沒有理由去自卑。二兩個孩子卻不諳世事,見這樣的五光十色也還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種種與眾不同,兩個人的小手怯怯地被林瑾瑜緊緊地領(lǐng)著,卻又無從問起。
只是這個疑問,從這時起,就深深地烙在了他們的心里,成了一個謎。
以吳承懿的身份和穿著,目前與這樣的場合大抵還是有些不符,林瑾瑜愈發(fā)疑惑,卻見門前張貼著一張與眾不同的海報,上面的圖案并非是某個話劇或是戲曲表演,反而是剛剛從美國興起的迪士尼兄弟動畫制片廠推出的世界上第一部有聲動畫《威利汽船》中的“米老鼠”形象,自從登上熒幕后,立刻成為了孩子們心中最忠實的玩伴。不過這部動畫電影的受眾群體大多還是名商富賈家的孩子,望著遠處的大米奇與孩子們合影,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那些合影洗出來的相片大多極其破費。兩個孩子的目光均是渴望,但于他們而言,這一次合影相當(dāng)于她一個月包成百上千碗餛飩,因而心中抽搐,徘徊許久。
正當(dāng)她從口袋里將自己所有積蓄取出時,卻見那只大米奇從人群中走來,從身后偷襲,一把將她的眼睛捂住,兩個孩子也頓時驚呆,卻見攝影師張開蒙在頭上的布,這時候兩個孩子才發(fā)現(xiàn)這個攝影師不是別人,正是今日失蹤已久的邵懷筠,她將林瑾瑜此時此刻的訝異表情全部抓拍了下來,而后那個“米奇”忽然開口,“就說過不會騙你們嘛!”
他的聲音低沉中略帶幾分沙啞,就算在人群中亦能清晰辨認,林瑾瑜第一時間就能分辨出來吳承懿的與眾不同,而后與弟弟妹妹一起,在邵懷筠的拍攝下,又照了一些相片。直到閑暇時分,他們的工作結(jié)束,吳承懿這才摘下了厚重的“米奇”頭,卻還穿著一身的娃娃服,整個人看上去笨重而又滑稽。
林瑾瑜見兩個孩子笑個不停,這才像反應(yīng)過來了什么一樣,也不顧形象地笑了起來。選相片的時候,林瑾瑜挑選出了稱心如意的兩張,剛剛要交錢,卻聽銀臺小姐說道,吳承懿已經(jīng)提前付費了,這才使得林瑾瑜頗為震驚,吳承懿迎上去她的目光,
“我欠你的已經(jīng)夠多的了,而且,錢是遠遠不夠的。我這個人有個習(xí)慣,欠了別人的東西,就一定要加倍奉還。不過,我還沒有想好究竟要給你什么更好的驚喜,不過,會有機會的,你所需要的,只有時間與等待。”
“不用了,今天已經(jīng)是給我很大的驚喜了。”
“僅僅這樣就滿足了么?”吳承懿打斷她的話。
“我說過,不需要你成為人上人,因為那樣的你也未必比現(xiàn)在開心。”
“我知道,其實我已經(jīng)按照你上次說的話去做了,沒有再繼續(xù)找到讓我滿意的工作,反倒是在這里面打工。每天裝扮著這只老鼠,讓孩子們開心,因為我知道,其實自己挺不會哄小孩子的。正巧邵懷筠又要在這里演出,所以我試試和這里的人搞好關(guān)系,為她爭取好這次難得的機會,這不也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謝謝你,承懿。”林瑾瑜鼻子一酸,忽然為自己方才略有埋怨的口氣感到懊悔,卻看到吳承懿像是讀懂了她的心事一般,輕輕地捏著她的鼻頭,用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到的語氣低聲道,“都多大了,動不動就哭鼻子,你不要忘了旁邊還站著兩個孩子呢!”
林瑾瑜含著眼淚,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兩個人嬉笑怒罵許久,而邵懷筠則帶著兩個孩子很識趣地走開,“姐姐帶你們?nèi)タ醇倜嫖钑ィ以谶@里面打工,負責(zé)攝影,是可以進后臺跟蹤報道的哦!”
“還說什么呀!舞會現(xiàn)在就要開始了,我們光明正大地在這里不就好了嘛!等待會兒三哥帶你們?nèi)ズ笈_看好玩的去!不過三哥現(xiàn)在還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要知道,我在這里面簽的是臨時工合同,要負責(zé)的不僅僅光是拍照,除了款待這些小小公子哥兒們外,更重要的也是款待賓客,你見了就知道。”
當(dāng)吳承懿穿著一身服務(wù)生衣服映入眼簾之時,假面舞會已經(jīng)盛大開幕隨后他便帶上面具,消失在了人群之中。隨著邵懷筠的指引,林瑾瑜帶著兩個孩子一同走進大廳內(nèi),見中央的舞池金碧輝煌,他們找到了為數(shù)不多的散落座位落腳。
“瑾瑜姐,你說,我這一身裝束,是不是和鄉(xiāng)下來的一樣啊?”邵懷筠不安地問道。
“別多想了,我們還是學(xué)生年齡,你這一身裝束,若是被同學(xué)看到了,那才叫格格不入呢。”林瑾瑜安慰道,可邵懷筠的心還是掠過一絲惶惶不安,只是極度按捺,不愿表露罷了。
他們二人連同兩個孩子一起在舞池中尋著吳承懿的身影,卻遍尋不至。所有人全部戴著假面,一些貴婦人穿著金光閃爍的晚禮服,整個舞池看上去珠光寶氣,作為服務(wù)生的吳承懿按著領(lǐng)導(dǎo)的要求,不單單是為了款待賓客,更主要的還是照顧到所有舞臺上的來賓,交際舞本就是與不相識的人一同,因而以防哪位賓客落單,所以服務(wù)生們或多或少還是要會一些的。
在舞動的人潮中,兩個孩子早就無心觀看,不過十一點便已從昏昏欲睡陷入沉睡,而唯有陪同著林瑾瑜的邵懷筠,這一刻鼓足了精神,陪她找尋著吳承懿在人潮中的蹤跡,可不知是這樣的潮水太過洶涌,還是其他,無論怎樣也尋不到,可是兩個都不曾灰心。
窗外從幾個小時前就已夜幕降臨,而舞臺上卻也忽然間開始昏天黑地,這使得兩個女孩以及到場賓客都一驚,從昏昏欲睡中因著這突變反倒全部精神抖擻了起來。
在夜幕之中,只聽午夜鐘聲響起,聚光燈全部照射在大廳中央,舞臺焦點的位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有些人不免議論紛紛,而隨著帶有古韻音樂的響起,
“乾坤分外明,皓月當(dāng)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這便是金老板最得意的曲目——《貴妃醉酒》,那一身氣派果然如同玉環(huán)再世啊!”在坐的賓客議論道。
音樂戛然而止,卻余音裊裊,讓人不絕于耳,這本就是一種獨特的魅力。直至西洋樂再度響起,舞臺一下子又恢復(fù)光亮,這時又開始了舞動的人潮,所有沉浸在金昭憶歌聲中的人人都在為她歡呼著,而后見她脫下那一身貴妃服,轉(zhuǎn)眼一件低胸短裙,穿上高跟鞋,跳起了狐步舞,所有來賓癡醉于這裊娜的舞姿中,已然邁不開步子,最攝人心魂的,不僅僅是那舞姿,視線從這女人的身上每個部位漸漸上移,都會陷入一種莫名的興奮,直至那雙眼眸,深如潭水,再加上別致的煙熏妝,讓人毫不留意就險了下去。
這位金老板的中外貫通,無論是東方戲劇還是西方舞蹈,都能為之一絕,因而引來諸多慕名而來的人們駐足癡望,古語云“躑千金而博美人一笑”,今則因眼緣博得與美人共舞,雖是如此,但各地軍閥、洋行總裁送來的各式玫瑰已鉤不起這位金老板的雅興時,但見金老板的裙裾開始翻飛起來,雪白的裙裾在幽暗中投射出神秘而又令人震撼的光芒,使得舞臺的中央熠熠生輝,而那一束光芒正映出立體感來,露出小截雪白的細腿還未曾讓人看清,便如同猶抱琵琶半遮面般藏在了裙裾下,她飽滿的胸會隨著旋轉(zhuǎn)而投射出一道絢麗的弧線,鞋跟又像是蜻蜓點水……正當(dāng)此時,她從容地拉起一個站在一旁的服務(wù)生的手,而那人亦是從容地看著她,一個又一個絢麗的轉(zhuǎn)身,稍縱即逝地回頭,卻仍舊四目相望。如同兩只磁石般,金昭憶公然如此,顯然忘卻了那些為她甘愿擲千金的大佬。
恰好這舞臺上,除金昭憶以外,所有人都帶著假面面具,那服務(wù)生男伴亦是如此,但他并非南洋人、也并非白俄人,而是切實的中國人,但有著如同歐美人一樣精致的面目輪廓和一雙幽深難測的眼眸,那男伴將手捏在她的腰間,卻用著最合適不過的力度,帶著一絲琢磨不透的笑,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貼在金昭憶耳畔悄聲說道,
“金老板真是好眼力,跳著舞不用仔細,隔著假面就能判斷什么人是什么樣的貨色,還能一眼辨認出我是中國人,果真艷名不虛傳!”
金昭憶何嘗聽不出這服務(wù)生的傲慢,而也就是這份傲慢,讓他在人群中變得與眾不同,
“你的舞姿著實出挑,若單單是看著你的動作,隔著假面,我卻有些難判斷了,因為本土的動作與西方略有不同,不過是被我們這些不懂跳舞的人演化成了今天這個地步。在哪里培訓(xùn)過?白俄?南洋?”
男舞伴笑而不語,“我曾經(jīng)到過西歐和日本,不過是見慣了這樣的場合,長年累月,耳濡目染,今天信手拈來罷了。”
“你說話好不客氣!別說是服務(wù)生,我看就連那些富豪高官也不過是那些逢場作戲,而你竟是這般,難怪與眾不同,不過這也和你的年齡有關(guān)……就好像……一只未被馴服的小豹子一樣,哈哈哈!”金昭憶毫無顧忌地大笑。
男舞伴亦是毫不客氣地捏緊了她的腰。
“說吧,你是誰的兒子?敢來這里拿我尋開心!”金昭憶繼續(xù)道。
“怎么?難道我就不能做一個普通的服務(wù)生么?”
“我看不像。”
“不過是混飯吃罷了,金老板這般抬舉,讓我還真有幾分慚愧!”
“何來抬舉之說,我和你一樣,也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只是比你混的更久些而已。和你說話真有意思!不過,若是有機會,下一次我還能看見你么?我這個人好奇心強,想看看你廬山真面目,若是有空的話,明天上午十二點半,傳奇咖啡館有我的預(yù)定,至于哪一套間,你只要和前臺提我的名字便可。”
“那看機緣咯!”男舞伴頗有幾分玩味在里,但潛臺詞已是默許。
男舞伴的舞姿毫不遜色于金昭憶,幾番若即若離過后,他松開了捏在金昭憶腰上的手,而旋轉(zhuǎn)著,每一次都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帶著敏捷的步伐,隨著锃亮皮鞋地挪動,卻像是在冰面上一般隨意,此番頗有幾分喧賓奪主的意味在此,但金昭憶毫不在意,反倒沉浸在了他的身上,直至音樂漸漸進入尾聲,方才停止腳步,旋轉(zhuǎn)到舞臺中央,在暗淡的落幕前摘下面具,向在場的所有來賓鞠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躬,而后退到幕后。
在場來賓對這位神秘得可以讓金老板為之起舞的男舞伴議論聲久久未曾停息,包括金昭憶在此,誰也沒有看清他的廬山真容,因此,這則佳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了上海灘各個娛樂刊物的頭條,大家紛紛猜測這服務(wù)生裝扮的男舞伴的真實身份非高官子弟即富紳后代,唯有吳承懿依舊那一副千年不變地沒心沒肺模樣走在大街上尋找工作時,當(dāng)從不關(guān)注娛樂刊物的他從報童手中接到這份報紙,看到報紙上那個站在舞臺中央的自己時,臉上浮現(xiàn)一絲與昨晚同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