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軍士狐疑的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將戶籍遞還給她們,沖她們擺了擺手,招了下一個,后面外鄉(xiāng)老農(nóng)立即遞上了路引。
兩人接過戶籍,頭也不回的快步從守門軍士身邊走過去,直到出了老遠,瑞珠才喘出口氣來,下意識拿手拍自己胸口:“小姐,剛才嚇?biāo)牢伊耍疫€以為被軍兵看出來那兩張戶籍是……”
檀婉清正拿衣袖擦額頭的汗,聽到這話立即“噓”了一聲,拉住她四下張望,見周圍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她們,這才點了點瑞珠的額頭嚴(yán)厲道:“說話小心一些,需知隔墻有耳,禍從口出,知道我為什么一直不帶你出府嗎?就是因為你這張嘴。”
檀婉清豎著眉毛壓低聲音再三叮囑道:“千萬記著我們現(xiàn)在身份!”假冒戶籍,還是逃犯,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下場會怎樣,這種可能性想都不敢想,“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要閉緊嘴巴,夾著尾巴做人,知道嗎?”
“知道了,小姐,我就是剛才太害怕,所以一時失口,我保證,保證以后不再犯!”瑞珠心下當(dāng)然知道厲害,立即認(rèn)錯并連聲保證。
“還叫小姐?”檀婉清看了她一眼,她們兩個身上都穿著粗布衣服,一個嘴里卻叫另一個小姐,若被人聽到豈能不疑心?
“姐……姐姐,好姐姐。”瑞珠頗不自在的喊了一聲,她父母雙亡,買進府也十幾年了,一直跟著小姐身邊,從一個六七歲的小丫頭,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小姐小姐的叫,哪想有一天能姐妹相稱,若不是檀府發(fā)生這樣的事,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吧,雖然稱呼起來有些別扭,可是不知為什么,心里竟隱隱有些歡喜。
“走吧。”檀婉清見瑞珠手揪著衣角的模樣,仿佛又回到六七歲剛?cè)敫菚r。
自從逃出來后,她便一直在抱怨這個抱怨那個,但比起在府里時又不知話多了多少,想必心里還是有些歡喜的吧,于是伸手拉著她的手,沖她笑了笑,這才一同走出城門。
衛(wèi)安城占地八里,極是開闊,城池氣勢恢弘,商鋪米莊比比皆是,不愧為邊防糧草富饒之地,太平盛世時這里只怕也是要富得流油了,瞧這城中大塊的青磚,與完全不遜色京城的建筑物,無大量人力錢財不可能。
一入城,腳下是一塊塊干凈的青石板大街,兩人初入城,不得不跟著一些人后面,邊走邊看,街道兩邊全是熱鬧的酒肆茶樓,也有著不少外地小販商客,來回吆喝,口音各有不同,。
“沒想到這邊陲之地,竟也這樣繁華……”雖不如京城,卻也比想象中好上許多,瑞珠一路左顧右盼,口中不住驚嘆。
不知哪里搭了戲臺,竟遠遠聽到有戲班吹彈奏樂的聲音,還有人大聲叫好,如此安樂的景象,讓一路逃出來提心吊膽的兩人,露出了輕松的神色。
才近午,兩人也不急著找地方歇息,便在城里熱鬧處走走停停,打量著周圍一些京城沒有的稀奇玩意兒,路過可兌換銀錢的錢莊,檀婉清拉著瑞珠匆匆進去,取出一枚金葉子,換了二兩碎銀,與瑞珠一人一些分開放入袖中,以作留用。
街道一派熱鬧景象,但最吸引兩人的,并不是兩旁花哨的客棧酒樓,而是那些香味兒直往人鼻子里鉆的美食小攤,這些小攤一多,升騰的煙熱氣,竟是飄渺煙云如夢如華,最是勾人腹欲。
這幾日連宿農(nóng)家,別說是挑剔飯食,就是想吃飽都不容易,兩人一直半餓半饑,如今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兒,如何忍得住,在饑餓面前,淑女貴女也都拋之腦后。
瑞珠盯著那些攤子,直咽著口水,忍不住一再扯著檀婉清的衣袖,她不敢說要吃什么,只是嘴里可憐巴巴不停的叫著小姐小姐。
檀婉清何嘗不餓,被瑞珠扯了兩下,正好路過一處賣湯餅的攤子,賣相看著不錯,便拉著人坐了下來,湯餅其實就是面條,只不過是圓片狀,雖然不夠細膩,但極有嚼勁,撒上佐料澆上湯汁,味道還是很誘人的,在這樣的寒秋,能喝上一碗面片湯,即暖胃又飽腹,而且十分便宜,一碗只要三個銅板,攤前已經(jīng)聚著不少人。
兩人早就餓得狠了,抱著碗頭就沒有抬過,雖然吃相并不難看,但是速度卻是不慢的,直到一碗面片湯汁入腹,仍有些意猶未盡。
“真好吃。”瑞珠捧著碗道,在檀府里,她是小姐身邊的一等大丫鬟,跟著小姐衣食方面無一不精致,有小姐的一口吃的,就有她們的一份賞,誰能想到,有朝一日這樣一碗粗糙的面片湯,竟然也會讓她覺得是美味,感動的落下淚來。
檀婉清從袖子里笨拙的摸出六枚銅錢給店家,她已多少年沒有掏錢的習(xí)慣,回頭見自家的丫鬟還坐在那兒,望著空碗黯然神傷,不由嘆了口氣。
瑞珠是她四個丫鬟里最皮實活潑的一個,便是她都要時不時的垂淚,可想而知,這段時間因變故,她受的惶恐與委屈有多少。
若自己真是土生土長的世家女,恐怕此時也要這般睹物傷情,日日垂淚。
檀婉清目光一轉(zhuǎn),見到旁邊的餅店賣著勢氣騰輝,香噴噴的胡餅,便走了過去,這飯個個如同小碗,上面印著致美花紋,聞起來竟有一股肉香。
被香氣吸引,有人圍了上來,但買的人卻不多,只因餅雖香,價錢卻也貴,一個便要□□文,那賣餅的小二不停的形容這餅的滋味如何美不可言,如何左一層羊肉右一層羊肉,左一層佐料又一層胡粉。
說的檀婉清只站了一站,便走上前。
瑞珠看了空碗半晌,突然驚覺的抬頭,卻不見了小姐,當(dāng)即碰倒了凳子驚慌的四下張望,直到看到街邊沖她招手的身影,才急急沖了過去,“小姐,你去哪里了?沒看到你真的嚇?biāo)牢伊恕!北緛砭褪悄吧兀瑑扇嗽僮呱⒘丝扇绾问呛谩?br />
檀婉清取出干凈的粗布帕,塞到瑞珠手里:“吃吧。”
瑞珠接過帕子,里面的胡餅又熱又燙,剛出鍋油泡還沒散,瑞香立即燙的倒了倒手,京城里還沒有這種邊關(guān)瓦刺匈奴的吃食,瑞珠從沒有見過,只覺小小一塊竟是香的很。
待稍涼分了一半給小姐后,她試著吃了一口,居然有肉味兒!面脆油酥羊肉香,好吃的不得了,有多久沒吃過肉了,別說肉,這段日子連點肉星都見不著。
“小姐,這是什么啊,我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餅。”瑞香是個吃貨,在檀府時便吃成個圓臉,向來好吃的來者不拒,一有吃的什么再不痛快的事也很快就忘了,果然,剛才還掉淚珠子,現(xiàn)在已是眉開眼笑。
“這叫胡餅,匈奴人吃的東西,別看小小一塊馕,里面放了許多羊肉,在爐子里烤五成熟拿出來,肉嫩油香,確實好吃,不過要趁熱,涼了就不可口了。”看到瑞香頻頻吃著碗里的望著那胡餅鋪,怕她貪食,不由提醒道:“這東西雖然美味,但太油膩,半塊就好,多吃不益,否則要壞肚子。”
“知道。”雖然小姐說教,但瑞珠心下明白,這餅小姐是為她買的,臉上甜滋滋自不必說,邊咬著餅邊笑。
有了湯面填胃,兩人也不急著一口吃掉,而是慢慢邊逛邊細細品嘗著,待走出半條街,眼看要出了街道,周圍突然人群涌動,前方也出現(xiàn)幾個身著盔甲的軍士,只聽有人高聲喊出:“是謝大人!快去看謝大人!”
“謝大人?在哪兒?”
“北城門口,還帶著駐城兵馬!”
“聽說是要處置搶了南城十幾戶人家的兵賊,快些過去,等人一多便擠不進去了。”
周圍的城民一聽說謝大人,竟是收攤的收攤,關(guān)店的關(guān)店,連婦人都跟著人群向北門涌去。
檀婉清與瑞珠詫異的看向四周,只見城中百姓情緒激動異常,有人還拎著筐背著簍往北門擠,二人夾在人群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隨大流一同涌向北城門。
衛(wèi)安城內(nèi)原來的居民,再加上外城遷進來的一些商戶,人數(shù)絕對不少,單是趕過來聚在北門的便有幾千人,黑壓壓的人頭,還不提一些留在城中未趕來的人數(shù),加起來恐怕足有上萬人了。
情景頗為壯觀,又因大量軍馬聚集門口,城內(nèi)軍士身披黑甲各各排隊肅然而立,久經(jīng)殺場的鐵血軍隊,往那一站,便自然而然散發(fā)出攝人的威勢,看著人心驚肉跳,不敢妄動。
所以,此地雖站滿黑壓壓的百姓,卻都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距距,無人喧嘩,或拉扯踩踏,皆是被那一股軍勢所攝,自行肅靜起來。
檀婉清與瑞珠擠在不起眼的人群一角,先聽到的是離北門近的一些人大聲罵著“狗賊!”“畜生!”“拿命來!”
旁邊有人詢問,前面發(fā)生何事。
也有人回答。
“城中有人造反了,謝大人手下的軍兵大半從軍戶里征用,人多了總有一些不服大人,這不,今日就有人趁大人不在,搶了南城十來戶,殺了不少人,也是運氣不好,才逃出城,半路就讓大人軍馬堵住了……”
“剛才罵人的正是死的那十幾戶人家的親戚友人,唉,這人,說死就死了,城南的老王,前些日我還與他說過話,沒想到今日人就不在了。”
“好在有謝大人為我們主持公道,把賊人綁了回來,否則,死了也是白死……”
“聽說這次有八十多個兵賊,不知道謝大人要如何處置他們。”
“現(xiàn)如今正是對付韃子的要緊時候,大人手下正缺軍士,殺了可惜,不過死罪能免,活罪難逃,肯定要做做樣子,打一通軍棍給家屬解氣。”
“最好打個半死,長長記性,別再隨便殺人搶錢,他們可是保衛(wèi)我們衛(wèi)安城百姓的軍士啊!如此行徑實在讓人寒心……”
周圍的人正低聲議論著,便聽到北門傳來一道冷峻的聲音,“對外來的匈奴韃子卑躬屈膝,貪生怕死,對自己的百姓倒是如狼似虎,威風(fēng)八面,這樣的軍士要來何用?”
此時,所有人都面向那道聲音的發(fā)源地,只見一全身黑甲,身材修長有力的男子,正策馬于城門口背陽之處,因離得遠,看不清長相,但那冷漠的聲音倒是能聽得分外清楚,這位應(yīng)該就是眾人口中的謝大人。
可是這位謝大人未免太年輕了些?檀婉清有些驚訝,她原本以為這衛(wèi)安城的守備會是位經(jīng)驗豐富,資歷過人的長者,可眼前這位,似乎還不到而立之年。
心念一轉(zhuǎn),便聽那馬上男子,向身后豎立如林,身披黑甲一動不動的軍士一擺手,“來人,給我砍下這些廢物的頭顱,用鮮血告慰慘死的百姓。”
那些軍士毫不猶豫的上前一步,將地上綁好的賊人拖到臺子上,手起刀落。
數(shù)道血液,如噴泉一樣噴涌出來,在空中濺出一片溫?zé)嵫ǎ踔劣袔椎螢R到了離得近的平民臉上。
那一刻,北門突然寂靜下來,周圍鴉雀無聲,望著地上數(shù)具抽搐的尸體,沒有人敢發(fā)出半點聲響來,直到那些兵賊放聲大哭,傳來一陣陣鬼器狼嚎求饒的聲音,但仍然沒有阻止如此血淋淋的一幕。
一般的平民百姓何曾見到過這樣慘烈的情景,近百人,被一批批拖上前,他們死前苦苦的懺悔哀求,眨眼便血流如注,化成一具具尸體,最后殺得滿臺子的人頭尸,噴得臺柱上血紅一片,場面太過震撼,所有人都被震的連動彈一下都不敢,饒是膽大的也直往后磨腳后跟。
因為此刻,站在血海里的那些行刑軍士,宛如索魂惡鬼,而那冷靜指揮他們一批批殺人的謝大人,也冷酷的就像是來自地獄的閻羅。
直到行刑完畢,那謝閻羅策馬慢騰騰繞過一片血海,對著滿場軍士,指著這充滿血腥的斷頭臺,一字一句的道:“……屠殺我衛(wèi)安城的百姓,就是如此下場,希望你們以后以此為戒,若有再犯,無論是誰,殺無赦!”
檀婉清與瑞珠二人隨人群離開的時候,腿肚子都是軟的,剛剛吃進肚子里的面,一直頂在喉嚨處,待那些軍士一離開,便忍不住伏在墻角將未來得及消化的面,一股腦倒了出來。
瑞珠雖然忍著沒吐,但也跟暈船一樣,兩腿如面條,她一邊捂著嘴,一邊拍著自家小姐的后背,口里卻是反復(fù)念叨著:“太可怕了,那謝大人簡直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閻王,惡鬼!想起來就要做噩夢,小姐,小姐,我們還是走吧,不要在這里住了……”
謝婉清此時吐的膽汁都出來了,她虛弱的扶著墻道,擺手道:“不,我們不走,就留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