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錦衣人站在密道入口那堆被炸毀的廢墟附近。</br>　　面前是一堆土石，身后一群刺客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對方就要追上來了，殿下為什么不趕緊趁最后機會去追殺太史闌，反而回頭到這死路。</br>　　但無人敢于質疑，誰都知道質疑這位主子，下場會比死還難受。</br>　　錦衣人長身玉立，立于密道淺淡的黑影中，他只瞄了那堆廢墟一眼，便轉過頭，目光在兩側墻壁上掠過。</br>　　“這里。”他一眼就看見了墻上虛土之地，隨手一指。</br>　　一個刺客上前用刀一劈，嘎吱一聲怪響，隨即他驚呼，“還有道路！”</br>　　眾人驚詫，一方面驚詫這密道修得太曲折詭秘，另一方面也驚詫主子是怎么知道的？</br>　　錦衣人探頭看了一眼，道：“不是密道，是煙道。我說剛才那里怎么有個爐子。”</br>　　隨即他又看看煙道四周，挑挑眉，“兩個人，其中一人不良于行或者身受重傷……嗯，太史闌。”</br>　　“殿下您怎么知道是她……”</br>　　“廢話。”他涼涼地道，“如果太史闌康健完好，你以為我們們能在她府邸里行走到現在？”m.</br>　　“她又不是三頭六臂，我們們這次出動這么多人……”有人不服氣。</br>　　“我們們這次出動這么多人，周全了這么久的計劃，到現在死傷已經有了一大半，連太史闌的衣角都還沒看到。”錦衣人語氣更淡。</br>　　眾人都垂頭。確實，出動所有高手，追殺到現在，也只給總督府造成了一點破壞，總督府僅僅憑那些護衛(wèi)，還奇怪地缺少主事人，就已經把他們斬殺大半，這要換成太史闌當面，親自指揮，這里還能活幾個人？</br>　　“看首腦，可以先看他們的手下。這個女人的厲害，名不虛傳啊……”錦衣人感嘆，隨即斜睨眾人一眼，“當然，看你們，也就知道我大哥為什么會這么失敗了。”</br>　　眾人頭垂得更低，覺得丟人，更不敢接話——這位主子又開始鄙視皇子們了。</br>　　“我們們……馬上追？”有人試探地問，不明白為什么殿下還站著不動。</br>　　“追啊。”錦衣人詫異地道，“這么骯臟的煙道，難道你們要我爬？”</br>　　東堂刺客們晃了晃，爭先恐后地鉆進煙道，錦衣人抄著手在一邊看著，一直等到身邊只剩了他自己的護衛(wèi)，才道：“行了。”</br>　　他的護衛(wèi)停下，錦衣人聽著里頭東堂刺客們艱難的爬動聲，惋惜地搖搖頭，“大哥的人，真是蠢……”一轉身走了出去。</br>　　他的護衛(wèi)們默默跟著，不問，跟他一直走上太史闌房間下的那個出口，才聽見他悠悠道：“既然是爐子的煙道，自然開在廚房附近才最引人耳目。方才看那位置，應該是前院西側的廚房。你們直接到前院西側附近去找。”</br>　　“是。”</br>　　東堂護衛(wèi)們閃電般竄出地道，心中默默為還在傻傻爬窄小煙道的刺客們點了三柱香……</br>　　……</br>　　邰世濤從煙道里爬了出來，抱著太史闌，雙臂微微顫抖。</br>　　煙道狹窄，帶著一個昏迷的人很難通過，他將太史闌綁在自己胸前，一手持刀在兩邊洞壁上不斷砍出縫隙，再雙腳蹬踏而上，這樣出來自然很費力氣。</br>　　姐姐就在他懷里，他的下頜擦著她的發(fā)，他的胸膛感覺到她的心跳，相識至此兩人從未能有如此親近的距離，然而此刻他毫無遐思，只憂心地聽著她有點虛弱的心跳，砰、砰、砰……</br>　　頭剛剛探出洞口的時候，他心里已經做了個決定，要違背一次姐姐的意思，不帶她出城或者趕去黑水峪，讓她先在府里休養(yǎng)。無論如何，性命最重要。</br>　　他的身子剛出一半就僵住了。</br>　　頭頂上，一柄劍，悠悠晃晃地指著他，持劍人背光看不清顏容，只看見身形修長峻拔，一身錦袍華貴，隱約眸光，帶笑而又森涼。</br>　　而身后，煙道發(fā)出嘭嘭響聲，有刺客通過煙道追了上來。</br>　　……</br>　　同一時刻，正在議事的容楚，忽然停住了語聲。</br>　　憩虎堂里所有人都愕然看著他，容彌皺眉道：“怎么了？”</br>　　容楚搖搖頭，臉色有點白，只覺得忽如其來一陣心悸，到此刻心臟似還在絞緊，額上出了微微的汗。</br>　　“你最近氣色不好，”容彌端詳著他的臉，“聽十四說你夜里常常不睡，點燈到天明，是不是憂心前方戰(zhàn)事？這事急也沒有用，你要相信太史闌。”</br>　　容楚微微閉上眼，忽然道：“首戰(zhàn)怕有不利。”</br>　　眾人動容，還沒來得及追問原因，容楚又道：“南齊海軍初建，東堂經營多年，首戰(zhàn)不利幾乎必然，但南齊方近期準備很妥善，也不會有太大損失。本來這個無須太過擔憂，太史闌目前在靜海人望無與倫比，已經站穩(wěn)腳跟，只要她不亂陣腳，登高一呼，及時安定人心事態(tài)，東堂無法趁虛而入，之前在靜海的準備就白費。而東堂遠海偷襲作戰(zhàn)，補給線過長，戰(zhàn)事膠著時日越長，對我南齊越有利。這場戰(zhàn)爭，最后的勝利，必然是我們們的。”</br>　　“是極。”在座眾人紛紛贊同，兵部尚書道，“說起來都有賴太史大人。本來東堂是打算借助海鯊之力，兵不血刃奪取靜海的。結果太史大人一去，就打掉了海鯊，海迅速成功組建了援海軍。速度之快，定然也超出了東堂的預料，東堂方原先可能還抱著原來的打算，想看靜海換總督之后的亂象，來個趁火打劫，結果眼看太史大人越站越穩(wěn)，再拖下去勝算全無，所以才迅速動手。但凡倉促出戰(zhàn)，多半色厲內荏，越是初戰(zhàn)洶洶而來，越容易因為備戰(zhàn)不足而后繼無力。老夫也贊同國公的意見，這場戰(zhàn)爭，只要熬過最初便好。”</br>　　“熬過最艱難的最初，對別人來說也許很難，對太史大人來說，算什么問題？”宋山昊笑看容楚，“既如此，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br>　　容楚默然。</br>　　為了太史闌安全，她懷孕的事，只有他和父母，幾個親信護衛(wèi)，以及景泰藍知道，他連三公都沒告訴。</br>　　他要如何說，還有三四天就是太史闌的產期？他要如何說，太史闌很可能會在戰(zhàn)船之上，大海之中，炮火之間，生下他的她的孩子？</br>　　這幾日夜夢不安，閉上眼就是她在血泊中掙扎，無數次他從噩夢中驚醒，滿身冷汗坐起，睜眼到天明。</br>　　這一生至此，他從未有過緊張或恐懼的情緒，然而此時，他萬分害怕這是預兆，或者什么感應。只能安慰自己，只是太過緊張了，太過緊張。</br>　　她生產，恰逢大戰(zhàn)，他卻不能在她身邊，海疆戰(zhàn)事一起，牽動京中風云，康王手中軍權未卸，他不能再離開。</br>　　他閉了閉眼，對容彌道：“兒子去休息一會。”</br>　　和周圍同僚告了罪，他走出門去，拐出一個彎，趙十四湊了上來。</br>　　“怎么樣？”他問。</br>　　“西局最近很安分。”趙十四道，“說是喬指揮使接到密令，趕赴極東公干去了。現在西局由康王親自管轄。”</br>　　容楚臉色微微沉了沉。</br>　　“給我秘密下文，派人在麗京到靜海沿路查問，有無一個左腿微有殘疾，口音含糊不清的男子經過，以及請刑部下文查問，沿路省份是否有失蹤兒童案件發(fā)生。”</br>　　“是。”趙十四轉身就走，忽然意識到什么，霍然轉身瞪大眼睛，“等等，主子，您的意思是……前陣子麗京府圍剿不成的殺嬰惡盜，竟然是……喬雨潤？”</br>　　“如果前往靜海的一路上還有嬰兒死亡案件發(fā)生，那就是她。”容楚臉色森冷。</br>　　“可是喬雨潤不會武功啊……那晚那個人……”晉國公府最早發(fā)現殺嬰兇手，因此趙十四也參加了前陣子對殺嬰惡盜的圍剿，這也是近期來朝廷出動兵力圍剿惡盜，人數最多的一次。</br>　　他還記得那夜暴雨之下，那人身形飄忽，如鬼似魅，明明被圍堵到了絕境，硬是憑著一身詭奇輕功，沖崖而下，事后士兵們也沒能在崖下找到這人的尸首，只是所有人回想起那夜抓捕，都覺得身上起栗，忍不住要說聲“那不是人……不是人！”</br>　　也正因為如此，見過優(yōu)雅裝逼喬雨潤的趙十四，更加無法將兩人聯系在一起。</br>　　“殺嬰是為了取骨練功，這應該是失傳已久的一種邪功，據說可以速成，但反噬極大……”容楚眼神里有思索的神情，“只怕已經遲了，她真要去靜海已經到了……你去吧。”</br>　　趙十四懷著一腔震驚匆匆走了，容楚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覺心頭壓抑，四面高墻直如禁錮，一時竟不知該往nǎ里去。他有點茫然地走了一陣，盡往偏僻少人的地方走，漸漸四面景色清幽，人影稀少，他一抬頭，看見黑瓦白墻的院子上方，挑出一角青灰色的飛檐。</br>　　容楚怔了怔，發(fā)現自己竟然逛到家族祠堂來了。</br>　　他想了想，慢慢推開門，走進家族重地。陰暗肅穆的祠堂內，淡淡的香灰氣息氤氳，四面安靜，卻又隱約有人耳無法捕捉的低音，似乎隔著時間和空間，此處另有一種喧鬧。陽光如金紗鋪開，照見對墻的供臺上，四面黑底金字的牌位高低排列，列祖列宗們，沉默而肅然地俯視著他。</br>　　容楚仰望神位良久，終于緩緩一掀衣袍，在正中的蒲團上跪了下去。</br>　　他姿態(tài)慎重，面容平靜。</br>　　“容氏宗族第一百三十七代孫楚，今于列祖列宗膝前求告，”他低聲而清晰地道，“容楚愿以二十年陽壽相折抵，換取太史闌一生順遂，母子平安。”</br>　　他緩慢而沉重地磕下頭去，光潔的額頭撞擊地面砰然有聲。</br>　　青磚地上，有深紅的痕跡慢慢洇開，容楚伏地未起，姿態(tài)謙恭。</br>　　他不信神靈，一身清貴，此生此世，從不屈膝求人。這是他第一次向虛幻之靈求告，此刻心中卻充滿虔誠。</br>　　是因為終于發(fā)現這世事如此變幻，人間太多為難，便縱絕頂智慧，也未必能事事如意，萬般無奈，終寄于天上香火。</br>　　身后忽有響動，他轉身，便看見院子里，母親正捂住嘴愕然而立，看他回頭額間帶血，霎時淚光盈盈。</br>　　……</br>　　孩子落了下去。</br>　　那個瘦弱的，生產時就險些沒命的男孩兒。</br>　　誰都知道再經過這一摔，太史闌的兩個孩子就會只剩下一個。</br>　　“接住他！”史小翠的狂喊撕心裂肺，她自己雙臂向前，一個撲跪沖去，雙膝立即在堅硬的沙石地上蹭得血肉模糊，她卻毫無所覺，指尖拼命向前。</br>　　無數人沖近，伸手，還是史小翠離得最近，可是她的心已經沉了下去。</br>　　她的指尖，離那小小軟軟的身體還差一寸，可她的身形，已經無法再向前一步！</br>　　只差一寸！</br>　　眼看那孩子和史小翠指尖錯過，翻滾落地，眾人大多閉上眼睛。</br>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明紫衣裙一閃，一雙雪白的手輕輕一抄，在孩子的背即將落地之時，將他抄到了手中。</br>　　那手在抄著孩子離地時，手背已經jiē觸地面，蹭出一條血痕。</br>　　險到極點。</br>　　史小翠跪在地上，還維持著拼命雙手前伸的姿勢，一顆心從谷底到峰端，此刻看見孩子又落入人手，心又吊了起來。</br>　　她抬頭看看那女子，婦人裝扮，年紀卻還輕，抱著孩子向她淡淡看來。</br>　　史小翠jiē觸到她的目光，心中竟然一震……多么寂寥蕭索的眼神！</br>　　此刻她也顧不上什么，眼看那婦人似乎沒什么敵意，便決定先對付喬雨潤，把大小姐給搶回來。</br>　　她身子僵硬，掙扎一下竟然沒能爬得起來——剛才緊張?zhí)^，用力過度，她竟然肩膀脫臼了。</br>　　熊小佳跑上來，將她扶起。史小翠還沒站穩(wěn)，就厲聲道：“射她！”</br>　　她指的是喬雨潤，喬雨潤此刻背后已經沒有了孩子遮擋，史小翠對她恨之入骨，這是要冒險下殺手了。</br>　　喬雨潤頭也不回跑得更快，她身形如鬼魅，雖然傷了腳趾依舊跑得很快，追上來的護衛(wèi)終究有所顧忌，不敢隨意射箭，眼看她三竄兩跳，就要跳過后院的花墻。</br>　　忽然花墻上出現一排人，正擋住了她的去路。</br>　　喬雨潤仰望著那些人，愣住了。</br>　　“你們……你們……”</br>　　明紫衣裙一閃，那婦人抱著孩子，也到了墻頭，俯視著喬雨潤。</br>　　喬雨潤一看清她的臉，臉上的肌肉頓時猙獰扭曲，尖聲道：“韋雅！你這個賤人！你居然敢出現在我面前！”</br>　　史小翠等人一聽這名字，都神色一變——竟然是新任的武帝夫人！也就是李扶舟的名義上的妻子。</br>　　二五營的人，都知道一點喬雨潤對李扶舟的心思，也知道一點這幾人的舊事，想必此刻喬雨潤見了韋雅，心中恨意不比對著太史闌低。</br>　　“我為何不敢來？”韋雅看著她，眼神里掠過淡淡憎惡，“便是來一趟看看你如今模樣，也是值得的。”</br>　　史小翠聽著兩人對話，皺了皺眉，心里隱約覺得，似乎這兩人原先就是認識的？</br>　　“你來救太史闌的賤種？”喬雨潤眼神陰沉，看著她懷中孩子，忽然格格笑起來，“我的天，韋雅，你可真善良大度！你居然千里迢迢專程來救太史闌的孩子！哦，也是，”她裝模作樣點點頭，“太史闌幫你成為武帝夫人，雖然只是個空架子，好歹你坐上了那位置，你知恩相報倒也是對的。”</br>　　“家主傳令，令我等前來護衛(wèi)太史闌。”韋雅漠然道，“這是家主閉關一年來首次傳信，所以我親自來一趟。”</br>　　“韋雅。”喬雨潤忽然又笑了，這回不再是刻薄諷刺，倒顯得親親熱熱，“其實呢，你我之間可沒什么仇恨。倒是太史闌，她是害扶舟傷情閉關的罪魁禍首。如果沒有她，扶舟必然能接受你，你就不會是一個剛成親便獨守空房的武帝夫人，空閨寂寞，無人相伴，還是武林笑柄。可憐啊……到現在丈夫閉關一年沒見，唯一一個消息，還是要你來護佑太史闌的孩子……”她窺探著韋雅的臉色，深有所憾地搖搖頭，“你真是好性子，換我，早一刀殺了那個賤人！”</br>　　“喬雨潤！”史小翠怒喝，“挑撥離間，煽風點火，你有沒有廉恥！”</br>　　韋雅面色漠然，一動不動，似一尊雕像矗立在墻頭，誰也看不出她此刻心緒。</br>　　喬雨潤卻覺得十拿九穩(wěn)，理也不理史小翠，聲音更加誘惑，“這個孩子……你瞧，是太史闌那個賤人，未婚生子，和容楚搞出來的賤種。她都和容楚生孩子了，還要拉扯著你家扶舟，這不是欺負扶舟和你？你又憑什么千里迢迢地來救這兩個小雜種？這將你這武帝夫人置于何地……”</br>　　“這兩個孩子，骨骼清奇，我很喜歡。”韋雅忽然道，“如果太史大人同意，我想收他們做契子女。所以，請你不要一口一個賤種。”</br>　　喬雨潤嗆住，不斷咳嗽。</br>　　“你剛才說得也對，也不對。”韋雅淡淡道，“我和太史闌之間那筆帳，不勞你來算。不過你說你我之間沒有仇恨，我還不敢這么認為，”她伸指點了點喬雨潤，眼神譏誚，“我相信，你恨我不下于恨太史闌，只要有機會，你一定會殺我。”</br>　　喬雨潤給她一指點住，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她仰頭看著氣質高貴的韋雅，再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泥濘血跡的狼狽，頓覺一心的恨意，都騰騰地涌上來。</br>　　韋雅算什么東西？當初只是李扶舟身邊一個女屬下，大丫鬟的地位！一朝成了武帝夫人，如今武功出手，連帶周身氣度，四面擁衛(wèi)，竟然都已令她無法追及！</br>　　而這些，本來該是她的，她的！</br>　　“韋雅！”她臉色一冷，又恢復了先前的猙獰，“既然你要救這賤種，現在就給我乖乖讓開！惹怒了我，我先摜死她！”</br>　　“留下孩子，我讓你走。”韋雅不看她，站在墻頭仰望云天深處，極東之地，眼神很遠。</br>　　“夫人！”史小翠急了，喬雨潤這樣的禍害，怎么能放走？</br>　　“你們有把握留下她的性命，并且保證孩子的安全么？”韋雅眼光轉過來，依舊那般空，卻又似乎帶著淡淡諷刺的眼神。看得人心中難受，覺出滄海桑田般的寂寞。</br>　　史小翠一怔。</br>　　“我們們也沒這把握。”韋雅道，“孩子為重。”</br>　　史小翠只得默默無語。</br>　　“先讓開路。”喬雨潤猙獰地道，“我要先出了總督府，到了安全地方，咱們再來談條件！”</br>　　史小翠等人怒目相視，熊小佳落到人群后，悄悄召來一個人，低低囑咐幾句，那人領命而去。</br>　　史小翠用眼角余光看見他們的動作，心中稍安，冷哼一聲。</br>　　走得出這總督府，也走不出靜海城！</br>　　“既然如此，任憑夫人做主。”她道，“但請一定保證我家小主人的安全。”</br>　　“你放心。”韋雅道，“既然我來了，自然不能壞了你們的事。總督府和國公府，也不是我李家能招惹得起的。”</br>　　史小翠聽她說話，平和里總帶著點骨頭，聽著甚不舒服，想來韋雅雖然沒有被喬雨潤說動，其實心中還是存了點怨氣。她此時顧忌著小公子還在韋雅手上，只得當沒聽見。</br>　　墻頭上的人讓開，喬雨潤冷笑著邁過墻頭，韋雅也要跟過去，史小翠急了，急忙道：“煩請夫人先把小公子還給我……”</br>　　“沒看見我一直按著他后心嗎？”韋雅道，“你家小公子先天不足，母腹之中又受了太多折騰，我一直以真氣護著他的內腑，是否能存活，還要看機會……”她身子一閃，已經跟著喬雨潤追了過去。</br>　　史小翠呆呆立在原地，想著她臨去的幾句話，心中巨震。</br>　　“先天不足，難以存活……”她癡癡地扭緊了手指，“怎么辦……”</br>　　……</br>　　“我尊敬的太史總督。”錦衣人手里的劍悠悠晃晃，漫不經心地指著太史闌的太陽穴，“看到你真令人歡喜，看到你萎縮于男人懷中更令人歡喜。”</br>　　邰世濤看著他的眼睛，烏黑深邃的眸子，眼角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三分喜意，仔細琢磨卻只有漠然。</br>　　淡淡的，因為看穿和掌握一切，而覺得無趣的漠然。</br>　　邰世濤默不作聲爬上來，并沒有理會那懸在頭頂的劍，果然錦衣人的劍也向后退了退，但還是對著他和太史闌的要害。</br>　　邰世濤這個舉動，讓錦衣人終于一怔，這才仔細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道：“我說呢，太史闌在這種時候居然單身依附于一個男子……你不是她的護衛(wèi)。”</br>　　他一口肯定邰世濤身份，邰世濤也不理會也不詢問，手掌輕輕按在太史闌后心。</br>　　“你應該是一位將領。”錦衣人又看了他一眼，“從軍未久，但經歷頗多。目前官職不低，和太史闌的交情應該是私下交情……嗯，聽說前院有天紀軍的士兵在，等待他們的副將出來，你該不會是天紀軍的副將吧？”</br>　　邰世濤心中一震，想不到多少眼前人都猜不到的事情，竟然這不相干的東堂刺客，一眼就看了出來！</br>　　“天紀軍不是和太史闌不和么？”錦衣人瞇起漂亮的眼睛，似乎終于來了興趣，“你是奸細？”</br>　　邰世濤緩緩抬起頭來，靜靜盯著他。</br>　　“你想殺我了。”錦衣人有趣地道，“難得的是你眼神居然沒殺氣。這么年輕就身居高位，果然有點門道。”</br>　　邰世濤倒覺得有點摸不清這人的門道，明明是敵人，殺意卻不明顯，至今站在這里廢話。這個人，似乎把“遇見并解決有趣的事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br>　　這是那種絕頂智慧，難逢對手的人才會有的心態(tài)。</br>　　“交出太史闌。”錦衣人道，“我給你一個機會殺我。”</br>　　“你有什么資格命令他？”忽然一個聲音緩緩接口。</br>　　錦衣人眼睛一亮，“你醒了。”</br>　　邰世濤懷里，太史闌緩緩抬起頭來，臉色還是極白，眼神也頗暗淡。</br>　　錦衣人卻沒有掉以輕心的模樣，手中劍立即轉向她，笑道：“大名鼎鼎太史總督，太史元帥，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見面更勝其名。都傷成這樣了，說起話來還是這么囂張。”</br>　　“我就是死了，你也只配在我尸體面前跳大神。”太史闌淡淡地道，“東堂，親王？”</br>　　“賤名不足掛齒。”錦衣人居然翩翩向她躬身，姿態(tài)優(yōu)雅。</br>　　“我本來就不知道你的名字。”太史闌聲音虛弱斷續(xù)，態(tài)度卻很不客氣，“不過我也很奇怪你的囂張。你以為劍對著我就是挾持住我了？你忘記這是在誰的地盤？”</br>　　“是的。”錦衣人一笑，“不過我很奇怪，您為什么到現在還不召喚護衛(wèi)前來營救呢？雖然此處偏僻，在廚房之后，但我相信以你府中人數眾多的護衛(wèi)，應該很快就能趕來。”</br>　　“我……也很奇怪，你為什么還在廢話。”太史闌冷冷看他一眼，“在我護衛(wèi)趕來之前，你看起來確實來得及先圍攻殺死我。”</br>　　不等他回答，她淡淡道：“因為你很閑。”</br>　　錦衣人忽然笑了，這一笑艷光四射，圍觀的人如被灼痛眼睛般低下頭。</br>　　“哦？”他聲音輕輕，看太史闌的眼神溫柔繾綣，如見久別情人。</br>　　“你不是東堂主事人，你甚至……和東堂在這邊的主事人關系不佳。”太史闌道，“這些刺客對你尊敬卻不親近，甚至還有防備，所站的位置也有距離，不像要保護你，倒像先保護自己。顯然你能決定他們生死，而且不會愛護他們，所以他們忌憚你，這不是主屬之間應有的關系。”她說了這么多話，忍不住喘口氣，邰世濤將手貼在她后心給她輸入內力，太史闌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br>　　錦衣人眼神一掃，那些刺客汗出滿身，心中大罵太史闌太毒，僅僅這么一句話，很可能等下就會害他們遭受殺身之禍。</br>　　誰不知道這位主子喜怒無常，殺人如除草？</br>　　“果然名不虛傳。”錦衣人半晌輕笑，“那又如何呢？”</br>　　“那說明你如果在此殺了我或者擄了我，你就是個傻叉。”太史闌面無表情，“你不是東堂主事人，你來此不過是路過，你殺了我，功勞也是別人的。為他人作嫁衣裳，你有病？”</br>　　“有道理。”錦衣人笑意更深，“不過我如果不殺你，就得殺了這些刺客，我為了不殺你而殺我東堂人？這事兒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奇怪，是不是更有病？你nǎ里值得我這么做呢？”</br>　　“挑戰(zhàn)。”太史闌輕輕道，“世間難得的挑戰(zhàn)，都值得你去玩一玩。”</br>　　錦衣人不笑了，深深凝視著她，忽然唏噓道：“太史闌，巍然如山，洞徹人心。為東堂將來打算的話，我該立刻殺了你。”</br>　　“你該。”太史闌漠然道，“這世上應該但是沒有做的事情，太多。”</br>　　“你要如何挑戰(zhàn)我呢？”</br>　　“是你挑戰(zhàn)我。”太史闌不客氣地糾正，“你先讓我離開，之后我會出現在靜海城安撫民心，趕赴黑水峪主持戰(zhàn)事。在這段路途中，你可以追擊我，如果你能攔下我，便算我輸，我任你處置，如果你最終沒能攔下我，讓我順利地傳遞給全城百姓我還在靜海的消息，并順利地登上戰(zhàn)船，算你輸，你立即離開靜海，并發(fā)誓永不再參合靜海的事。這個時辰限定，以我跨上黑水峪南齊任何一艘船只為止。”</br>　　“姐姐！”邰世濤低喊，瞬間出了一身冷汗——這樣怎么可以？姐姐處于最虛弱的時期，要如何和這智慧絕倫的東堂親王相斗？</br>　　然而他瞬間就明白了太史闌的意思，她是擔心兩個孩子，不想讓這只大鱷魚留在府中威脅新生兒，寧可自己先把錦衣人引出府，給孩子一個安全的地方。</br>　　“聽起來還是我虧。”錦衣人道，“我完全可以現在就留下你。”</br>　　“我也完全可以讓你在殺了我之后，無法出府，小命交待在此地。”太史闌道，“現在，我們們都不動用彼此手下的力量，只較量一件事——”</br>　　“智慧。”錦衣人道，眼神深深。</br>　　“這不是你最喜歡較量的事情嗎？”太史闌道，“你已經因為缺乏對手，寂寞了好久。”</br>　　錦衣人似笑非笑盯著她，忽然回頭又對府中看了看，邰世濤的心因為他這動作不禁一緊，太史闌神色不變。</br>　　“我覺得你似乎在隱瞞什么，或者想保護什么……嗯，以身作餌，調虎離山？”錦衣人笑容玩味，盯著太史闌。</br>　　太史闌用一種“你是傻逼，你是多疑的大傻逼”的目光回敬他。</br>　　錦衣人又笑，這人笑起來異常瀟灑干凈，漂亮到奪目。</br>　　“不過我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他親切地道，“不僅好玩。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如果我是在你對百姓演講的時候擒下你，或者在你即將在黑水峪登船的時候擒下你，那絕對比現在默默殺了你要有意思。”</br>　　“對。”太史闌道，“這樣不僅你可以狠狠打擊南齊的百姓和軍隊，而且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的功勞，誰也搶不走，東堂奪靜海最大的功勞，就歸你了。”</br>　　“誠然很有誘惑。”錦衣人風度翩翩地躬身，“那么，請吧。我給你一炷香的時辰先走。”</br>　　“殿下……”東堂刺客們忍不住出聲，實在不舍得這個殺太史闌的大好機會被殿下給玩沒了。</br>　　錦衣人眼角輕輕一掃，所有人立即噤聲。</br>　　有種人他在笑，沒有殺氣，但別人就再也不敢笑。</br>　　錦衣人此刻就是這種微笑，做出揖讓的樣子，但手中劍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一直沒有讓開。</br>　　邰世濤看也不看一眼，隨手撥開他的劍，抱著太史闌從容地從他面前過去，后背坦然地對著他。</br>　　錦衣人眼神里有激賞。</br>　　邰世濤走了幾步，低聲問太史闌，“姐姐，我要如何召喚你的護衛(wèi)？”</br>　　“不……”太史闌聲音更低，“帶我出府……”</br>　　“姐姐！”邰世濤大驚失色，他原以為太史闌不過是麻痹對方，先脫離對方的殺手。一炷香的時辰，夠他們出了前院，召喚護衛(wèi)，那樣就算不能將這些人立斃于當場，也可以保證太史闌能得到更多保護，才好在城中露面。</br>　　難道她竟然真打算信守承諾，老老實實和自己兩人，應對那可怕東堂親王的追殺？萬一失手，她自己和靜海，那就是萬劫不復！</br>　　邰世濤怎么也不肯相信太史闌是個這么老實的人。</br>　　“你能想到這點，他如何想不到？”太史闌唇角露出一絲苦笑，“他為什么肯答應？”</br>　　邰世濤一怔，隨即腦中如電閃，一個可怕的念頭，竟劈得他渾身一顫，“您是說……這府中，有東堂內奸！”</br>　　太史闌沉默，這是她也不愿意承認和相信的事情，但她不敢冒險。</br>　　“難怪他肯讓我們們先離開一炷香。”邰世濤喃喃，“是不是算準了我們們現在能召喚來的，必然是內奸，那時候我們們就真的腹背受敵了……”</br>　　不能往內院跑，內院有兩個孩子，也不能在前院召喚護衛(wèi)，甚至不能呼喚專用來保衛(wèi)太史闌的五百長林衛(wèi)，因為誰也不知道，東堂在這些外圍護衛(wèi)中，滲入了多少奸細。</br>　　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和東堂這位親王，玩一玩追逐游戲了。</br>　　邰世濤只擔心了一刻，隨即便笑了笑。</br>　　“姐姐，”他溫柔地注視太史闌，“沒什么，那我們們就出去，相信我，我能保護好你。”</br>　　“兩位，請速速逃跑。”身后，錦衣人帶笑的聲音傳來，他親手點起了一炷香，香煙裊裊里，笑容期待又悠然。</br>　　……</br>　　－－－－－－題外話－－－－－－</br>　　有木有被公公感動？我感動得要哭了，攢到票的親快點拿票來給我擦鱷魚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