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楊氏離世
此后接連幾天,敏之都未曾瞧見連衣回來,派了人在長安尋了一遍,也無他的下落,敏之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因行事敗露而畏罪潛逃了?
敏之以身體抱病為由多日不曾早朝,避免著和薛御郎、狄仁杰的正面接觸。
而這幾日上官婉兒留宿水漓香榭,每晚從噩夢中驚醒時,敏之都會不厭其煩地抱著她哄她入睡,久而久之,上官婉兒雖是口中不說,但一見到敏之來時心底卻是極為高興。
這日正午剛過,敏之正在園子里讓上官婉兒讀些詩書,只見下人來報說是榮國夫人去了,敏之心下大亂,忙送婉兒回了房間后急忙忙趕去太尉府。
馬車一路搖晃前行,敏之坐在車里手握成拳,心扉紊亂,想到楊氏對自己素來照顧有加,如今她離去自己卻連最后一面也不曾見上。
等人到太尉府時,只見大門口白綢高懸,還未進門,哀慟的哭聲已傳入耳中。敏之挽袍走了進去,在榮國夫人所住的屋外跪地磕頭后,又進到屋里磕了三個響頭,才被侍從攙扶起身,人剛走近床頭,眼眶已紅了一半。
站在軟榻旁看著那已被素縞遮上的身體,敏之只覺鼻間有一股劇烈的酸意,一直沖上腦門,刺激著他的眼淚往外涌著。
“大公子,”幾位守在一旁低聲哭泣的侍女見敏之這般模樣,心有不忍,紛紛上前勸慰道,“老夫人走得安詳,大公子莫太悲傷,老夫人這是……”話未說完,自己已泣不成聲,但又不想敏之過度傷心,仍堅持著說完,“老夫人這是脫離人世之苦,去往極樂世界了。”
敏之微微點頭,心中雖明白榮國夫人年事已高,辭世是遲早的事,然則這一日真到來時,敏之卻覺心中萬分難受。
呆呆站在榻前許久,直到天后娘娘從宮中傳下懿旨,敏之這才回神去到前廳接旨。
得知榮國夫人逝世,天后下旨命敏之三日不必早朝,并撥款命其為榮國夫人塑造佛像,朝中二品以下大臣盡往太尉府憑吊。
敏之領(lǐng)了旨意后,正暗愁這造佛像一事畢竟不是自己所長,心底苦無辦法之際,聽聞榮國夫人逝世而趕來的風(fēng)若廷上前道,“公子,若是為難,不如交由屬下去辦如何?”
敏之雖知此事不好假手他人,但自己確又不懂,猶豫片刻后點頭道,“大體由我過目,細節(jié)你來操辦,如何?”
風(fēng)若廷忙俯身回禮道,“是。”
榮國夫人辭世的消息傳遍整個朝野,以許敬宗為首的大臣絡(luò)繹不絕來到太尉府憑吊,敏之和武承嗣同為武氏一族后裔,為榮國夫人揚幡戴孝。
兩日后,敏之正在廳中接見前來哀悼的大臣,只聽見門口傳來一聲高呼,“太子殿下駕到——!”
眾人大驚,忙跪地叩拜。李弘一身素袍從門外走進,上前扶起敏之,面容溫和道,“敏之不必多禮,今老夫人魂歸泉里,此生緣盡,祥慈春暉銘記在心,萬不可因悲慟而傷了身子。”
“是。”敏之掬身作揖,卻被李弘扶住。
上前對榮國夫人的靈柩行了一禮后,李弘又對武承嗣說了些勸解的話,這才拉著敏之走到庭外,微蹙眉頭道,“敏之,多日不見,你消瘦了。”
敏之低頭淺笑,掩藏住眼底那晦暗而落寞的光,“必是太子殿下心中有這想法,所以才瞧著越發(fā)消瘦了。其實敏之并未有所變化。”
李弘抿唇輕笑,手指撫過他的額頭,順勢下滑經(jīng)過臉龐,挑起他的下顎使他目光與自己交融,“我日夜記掛與你,又怎會瞧不出你有一絲的變化?”
敏之聞言心一震。想到近日來眼瞧著親人朋友從自己生命陸續(xù)離開,明知結(jié)果卻又毫無辦法改變,心中萬分痛苦。此刻聽完太子一言,冷不防觸動心弦,敏之眸子一黯,等他反應(yīng)回神時,自己已緊握住李弘的手,輕聲懇求,“李弘,你答應(yīng)我別死,無論如何保住一命。”
敏之的動作讓李弘吃了一驚,他遲疑了一會兒,緩緩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彎唇笑道,“敏之,世上之人,又有哪一個何其想死?今兮何兮,不似人間。來兮盼兮,千里嬋娟。若能與敏之執(zhí)手偕老,這太子之位讓賢又何妨?”
敏之握著李弘的手一緊,雖未再說話,然而眼底深處卻有著昭然的痛楚和悲傷。
一陣風(fēng)起,滿樹繁花搖落,落英繽紛,擾亂了樹下那靜如云染的兩人。
敏之松開雙手,后退之際,壓低了聲音道,“我會救你的。”
“不,敏之。”李弘臉色大變,一步上前拽住敏之手腕,墨玉般幽黑的眸子朦上一層霜霧,“萬不可這么做。我不需要你的保護,更不必你來救我。”
“為什么?”敏之茫然怔神,看著李弘的眼睛里盛滿了不解。
“情到深處,無怨尤。為你,我百死不悔。”李弘嘴角勾著一絲淡淡的笑,仿如沾染著陽光的晨露,澄澈凈透。
“太子殿下?”敏之雙眉微顰,他不明白為何李弘會有這番言論。自己救他,和他的感情有沖突嗎?
回視敏之那水晶般清澈的眼眸,李弘眉間眼角蘊開一抹笑,正要說話,武承嗣走出來掬身行禮,“太子殿下,臣有一事想和殿下商議。”說著,眼簾微抬,瞟了一旁的敏之一眼。
敏之忙心領(lǐng)神會地笑道,“既然承嗣哥哥和太子殿下有事要談,敏之告退。”俯身作了一揖,敏之后退數(shù)步后反身走進屋里。
許久后,武承嗣進屋在敏之身邊站定,輕聲道,“太子殿下已經(jīng)走了。”
敏之點了點頭,正將此事拋之腦后,突聞武承嗣又道,“敏之,此后東宮少去為妙。”
“為什么?”敏之反問。
注意到身旁來往官員諸多,武承嗣輕扯了下敏之袖擺,示意他往后站幾分。
兩人退至一角,武承嗣聲音輕柔,眉間卻印著一層青凜,“天后娘娘已有廢太子之心,你若常與他糾纏不休,勢必會引來天后娘娘的猜忌。”
敏之霍地扭頭看向武承嗣,想透過他琉璃般清減的黑眸看出一絲端倪,然而除了水月般的清透,敏之未再瞧出任何的不妥。
“你……你怎么知道的?”敏之死死盯視著武承嗣,仔細打量著他的神情。
武承嗣唇角挽笑,一股水露熏香從他身體里彌漫散出,“如今我跟隨天后娘娘辦事,自然也能知道一些。”
敏之張了張嘴,想說話,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這個人……
敏之靜靜看著身旁那皓月般清明潔凈之人,心里回想著半年前,他從太尉府門前策馬行過時的情景。分明是同一個人,同樣的纖塵不染,卻為何又感覺差了這么多……
榮國夫人逝世,舉國哀悼三日。三日后,楊氏的靈柩在太妃廟下葬,百官送行,其隊伍沿至千米之外。
而薛御郎自那日書房一役后,便再也不曾瞧見過敏之。雖也曾借口憑吊榮國夫人前去太尉府以求得見敏之,卻總是被他避而不見。幾次三番后,薛御郎也滿心煩躁,那份想見敏之的心愈發(fā)強烈起來。
那日在□□書房醒來后,身旁之人早已不知去向,然而衾被下的溫暖卻提醒著他,昨夜帳暖春霄,那人炙熱如火的身子,是如何在自己身上點燃燎原星火。
薛御郎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以前對賀蘭敏之雖存有一份心思,但到底也只是戲耍偏多,絕不會為了他而違逆天后之意。然而自那日后,薛御郎再未見過敏之,心底那想要見敏之的渴望也越漸深邃,宛如深海漩渦上的孤舟,被一點點吞噬其內(nèi)。
好容易等到敏之回朝后,才剛散了朝,薛御郎幾步追上前方那道身影,“敏之,為何對我視而不見?”
敏之偏頭避開薛御郎的視線,語氣淡然,卻依舊掩不住嫌惡,“薛大人,你可以尊稱本王為秦王,或是賀蘭敏之殿下。”
薛御郎正欲去拉敏之的手愕然一僵,硬生生給縮了回來,“敏之,那日之事……”
“那日我神智不清,才會鑄下大錯。”敏之眉間恬淡無波,卻又似乎蹙著一抹隱隱的陰霾,“一切就當(dāng)從未發(fā)生過,薛大人,請便。”
站了片刻,感覺到薛御郎并未離開,被他那火熱而質(zhì)疑的目光逼得心臟砰然跳動,敏之越過他朝宮門處走去。
薛御郎靜視敏之遠去,心中思緒萬千,竟未發(fā)現(xiàn)不遠處,狄仁杰正緊蹙雙眉看著他。
走出宮門,敏之坐上十六臺軟榻,朝□□的方向行去。剛到半路,一道聲影從天而降朝敏之的座榻直飛而來,眾人還來不及有所反應(yīng),那人已抓著敏之縱身一躍,飛過某家酒樓屋頂瞬間消失無影。
那人抓著敏之飛到一處偏僻的街道,翻身騎上早已備好的馬匹,從天街出朱雀門,往城西方向一直奔了好幾個時辰,才抓著他下馬走進一間破廟,將他狠狠推至地上,手中長劍出鞘,抵在敏之臉頰,“賀蘭敏之,今日就要你為我義父上官儀一家償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