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棋局人生
敏之在狄府昏迷了兩天,這兩天里不但人一直發(fā)燒,意識更是昏沉不醒。狄仁杰衣不解帶的守在榻邊照顧了他兩日,每每見他面色發(fā)白,口中痛苦低吟,心中尤是疼惜。
“大人,”侍女端來熬好的藥在一旁屈膝行禮,低聲道,“公子該喝藥了。”
狄仁杰坐至床頭伸手扶起敏之,讓他身子靠在自己懷中,取來藥遞至他唇邊柔聲道,“敏之,張開嘴,喝藥了。”
敏之燒得糊里糊涂,也不知身旁坐著的人是誰,只好像聽見有人叫他張口,便輕啟雙唇,緊接著一股苦澀的暖流從唇畔淌進(jìn),敏之緊蹙雙眉艱難地吞咽著,卻仍讓藥來不及入口而流了一半在外。
狄仁杰將藥盅遞給侍女,取來帕子輕拭去他嘴角的藥漬,扶他躺下,又探了探他溫度偏高的額頭,搖頭輕嘆。
“大人,”侍女站在原地杵了片刻后,才道,“不如讓奴婢來照顧公子,您先去小憩片刻吧?”
“不必了。”狄仁杰揮了揮手示意,“你下去罷。”
見狄仁杰心意已決,侍女只得掬身行禮,退出了房間。
伸手握住敏之的手,狄仁杰指腹摩挲著他的手背,聲音溫柔的仿如三月里的陽光,暖意滲透人心,“敏之,到底發(fā)生了何事?那人……是誰?”
天邊的濃云被日光驅(qū)逐散開,瀲滟的驕陽揮灑而下,給大地萬物染上一層絢麗的澄光。
敏之緩緩睜開雙眼,一道刺眼的光線隨即射入眼底。反射性闔上眼簾,等逐漸適應(yīng)這光線后,輕睜眼瞼,思緒在腦中游離飄忽。
這里是……
敏之正欲伸手去撫略微作痛的額頭,這才發(fā)現(xiàn)右手被人緊緊握住。扭頭看去,狄仁杰單手撐著額角坐在榻邊閉眼假寐著。
敏之心劇烈一跳,手猛地一下抽了回來,整個人縮進(jìn)被子里,將身子蓋了個嚴(yán)實。
為什么他在這里?他看見什么了?他知道什么了?
被敏之抽手的動作驚醒,見他將自己縮在被中,狄仁杰起身就要去拽,“敏之,你身子才好,別悶壞了。”
敏之此刻心中五味俱全,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醒來會在狄仁杰身邊,但之前所做的事已令他感到無顏再見此人。
“敏之,你若心中有事,不妨直言,”狄仁杰感覺被子底下那人的閃躲,又想到幾日前抱他進(jìn)來時的模樣,心中一痛,聲音愈發(fā)柔和起來,“敏之,不管發(fā)生何事,我都愿意替你承擔(dān)。”
不忍他一直悶在被子里,狄仁杰手中用力,將那唯一的屏障掀開,卻見敏之臉色泛白,眸子黯淡無光,完全不見昔日光彩。
“我……”敏之開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沙啞無力,“我怎么會在這里?”
狄仁杰替他倒了一杯茶喂他喝下后,才試探性問道,“你……還記得什么?”
敏之聞言面色一變,本就意志消沉的眼眸如今更是如死灰般無神。
他怎么會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放浪地在那人身下承歡回應(yīng)……
盡管敏之很想自我安慰,就當(dāng)是被狗咬了一口……可那分明又是自己主動的……
意識到敏之手指緊緊抓攫著被褥,狄仁杰一手覆了上去,暖意從掌心源源不斷傳入敏之體內(nèi)。
“敏之,過去的事,就別在想了。”狄仁杰心疼敏之,然而話語里卻仍揮之不去那一抹藏匿的苦澀。
敏之偏過頭不愿多看狄仁杰,“你能送我回府嗎?”
“敏之……”
“送我回府。”敏之將手霍然抽出,拒絕著狄仁杰的碰觸。
狄仁杰看了敏之半晌,想說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后只得起身走出房間去替敏之預(yù)備馬車。
等那人走后,敏之這才轉(zhuǎn)頭看著他離去的方向,一股熱氣悄然襲上眸底,化作濃濃霧氣散開。
狄仁杰親自將敏之送回□□,看著他被侍從攙扶著走進(jìn)府內(nèi),朱紅色的大門在他眼前緩緩闔上,將他和敏之隔阻在了兩地。
連衣躲在回廊的一角看著敏之走進(jìn)水漓香榭,想到那藥最后竟用在了賀蘭敏之和薛御郎的身上,心底既是驚又是怕。
那薛御郎一心只想除去賀蘭敏之,倘若他得知這藥是自己下的,那……
想到這里,連衣手指下意識握緊,內(nèi)心幾經(jīng)掙扎猶豫后,終于反身朝東園紫苑奔了去。
敏之剛回房里坐下,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哭鬧聲,霎時想到自己曾帶回來的上官婉兒,忙問,“可是婉兒在哭?”
“是。”侍從恭敬回道,“婉兒小姐一直哭個不停,小的們已經(jīng)毫無辦法了。”
敏之不自覺蹙起眉頭,許久后那哭聲越來越大,傳入耳中甚是清晰,敏之不由得嘆氣道,“抱她來我這兒。”
侍從領(lǐng)命前去,片刻后抱著雙眼紅腫的上官婉兒進(jìn)來。敏之起身正要去抱她,誰知她猛地一下?lián)溥M(jìn)敏之懷中,小小的粉拳在他胸口捶打著,“壞人,是你殺了我爺爺,你是壞人,你還我爺爺,還我的爺爺!”
敏之大病初愈,被她這么毫無章法的捶打,身子站立不穩(wěn)地跌坐在地,雙手卻仍托著上官婉兒以免磕到她。
懷中人兒還在哭鬧不休,敏之想要開口安慰她兩句,然則嗓子卻梗得厲害。將她抱在懷中,敏之索性就地而坐,也不顧那冰冷的涼意透過衣料傳至肌膚上,敏之一手輕拍著她的后背,默默聽著她的哭泣聲。
許久后,上官婉兒哭累了,終于平靜下來。敏之朝隨從使了個眼色,命他們退下后,在她耳邊輕聲道,“婉兒,你記住,今日誅你上官一家的,是我賀蘭敏之。他日等你站在最高點(diǎn),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時,你再來找我報仇。”
上官婉兒扭頭看向敏之,水汪汪的眼角還掛著兩滴似墜未墜的淚水,“你是……賀蘭敏之?”
“恩。”敏之笑盈盈地點(diǎn)頭,撫去她眼角的淚珠,仿若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今日由我滅族上官家,明日又由誰來誅我其罪呢?”
看著敏之眼底那落寞哀傷的神情,上官婉兒小手摸上敏之臉龐,指尖才剛觸上肌膚便驟地一下收了回來。
感覺到上官婉兒的舉動,敏之收斂心神,抱起她走進(jìn)里屋躺在軟榻上,又拉了被子替她蓋上,笑道,“聽說你哭了幾日,現(xiàn)在睡一覺,等醒來再接著哭,可好?”
上官婉兒嘟著紅潤的嘴唇,忿忿然地扭頭看向另一邊,“不要你來假好心。等我醒來,我就不哭了。將來我一定要站得高高的,然后找你給我爺爺報仇。”
敏之勾唇一笑,笑意里滿是苦澀,“好啊!”一手揉上婉兒頭頂,敏之眸中漾著點(diǎn)點(diǎn)溫柔的光,“我等著你。”
哄上官婉兒入睡后,敏之走到水榭外,沉聲喚道,“來人,去把書房的軟榻扔了。叫連衣來見我。”
那侍從聽聞敏之要扔書房內(nèi)的軟榻,也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只得答應(yīng)著回道,“連衣公子出去了。”
“出去了?”敏之心頭一口氣徒地上竄,簇簇燃燒著他的喉嚨,“等他回來,即刻叫他來見我。”
“是。”那幾個侍從從未見過敏之這般疾言厲色,雖不知那連衣犯了何等錯事,但想來也必定是惹怒了公子,才會使他這般生氣,當(dāng)下也不敢多問什么,忙低頭應(yīng)著等敏之離開后,這才起身擦了擦額頭汗水。
書房不想去,水榭又睡著上官婉兒,敏之也不知該去何處,不知覺間人已走到后院的文楚軒。
只見澄金陽光從青翠的葉隙間穿透,仿如篩碎的金絲般旖旎灑下,屋前樹下,一道身影倚樹而站,瀲滟的碎光灑在他身上,給他籠上一層迷蒙的光暈。
敏之走了過去,腳底踩在一片樹葉上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引來那人回頭側(cè)目。
是他?!
敏之腦中閃過一絲疑惑。原來他一直住在風(fēng)若廷住過的后院,自己卻始終不曾得知。
見敏之走來,鬼仆依然低頭未動。敏之走近一看,才見他閉著眼靠樹假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自討了沒趣,敏之轉(zhuǎn)身正要離開,只聽見身后那人道,“公子一心向誰?”
敏之腳下一頓,轉(zhuǎn)頭看向那眼眸未睜的男子道,“為何有此一問?”
“公子或許身在局中不自知,”鬼仆緩緩開口,冷靜的口吻下隱藏著微不可聞的低沉,“很多時候,靠得越近,便會越危險。”
敏之微微訝異,想著他既是皇后派來之人,斷不會冒著忤逆之罪來警告自己,可聽他最后那句,分明又是在暗示著什么。
“多謝你的忠告,”敏之客氣地朝他拱手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想什么,要做什么。只是,”見鬼仆始終不曾睜眼,敏之看著他的眼神里有著一絲嘲弄,“越危險,得到的才最珍貴,不是嗎?”說完,也不等鬼仆回答,敏之轉(zhuǎn)身離去。
腳步聲越漸遠(yuǎn)去,鬼仆輕抬眼瞼,一抹陰沉自眸底深處一閃而過。
日光下,那倚樹而靠的身影朦朧屹立不動,隨風(fēng)飄拂的長發(fā)更添幾分詭魅的氣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