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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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流,在兩人中間流動。
半晌。
劉詡苦笑,“那……朕是該稱卿揚兒,還是該叫洛太子?”
云揚僵了肩膀。他仰起臉,看著面前的人。她是自己的愛侶,要傾心相待一生的人,她是他敵國的君主,亦是他的君王,生命中如此復雜卻割舍不掉的人,正澀澀地看著自己。他緩緩開口,聲音沉重,“陛下,臣是……楚洛。”
劉詡一怔,隨即笑得更苦。
云揚垂下掛滿晶瑩的眼睛,聲音有些微顫,“臣,是楚洛,也是揚兒。”
劉詡細覓他話里的意思,眼睛一亮。
云揚知道她意思,卻更黯然。是秦國的皇子,就該肩負一國興衰,可他在內(nèi)不能侍奉雙親,對外沒能保家國黎民,自問不孝不忠之事,都做了個遍。在齊生長了十余年,沐云家大恩,又承陛下愛慕,卻只能以這樣尷尬身份坦承心聲,想到不久還將這樣面對大哥一次,他深覺無地自容……
成長中,曾經(jīng)為了父皇的驕傲,母后的寬心,曾經(jīng)為了大哥的期望,云父的欣慰,自己無時無刻,鞭策自省,該學會的力保無一不精,能學會的力求無一不通,學不會的、做不好的情形,在自己的生命中,從不允許發(fā)生。無時不傾盡全力,自問心安。可是,唯獨面對劉詡,這個生平第一次自己選擇的真心之愛,卻一次次令她失望,受累。
這一刻,云揚幾乎懷疑自己在古道上的決定。迷茫,無措,這種無法把握的情緒,繼他幼時獨自離宮后,再次令他心緒大亂。
“朕聽聞十余年前,秦后宮之主不幸病故,卻有秘聞傳出,實是死于后宮爭斗的讒害里……揚兒是那時流落出宮的?”話只說一半,她就覺得云揚縮緊了肩,渾身開始打著顫。劉詡突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極其殘忍的問題。
“……算了,擇日再說這事吧。”劉詡下意識的話,從口中流出。一怔下,心中越加明白,自己,真的看不得云揚這樣傷心。雖然理智上告訴自己,必須問清。
云揚閉目,往昔,拽著心底最不堪的痛,一絲絲抽出。他深深吸了口氣,抑住心中如潮水的翻騰。沉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紅紅的眼圈,掛著苦澀的堅定,“母親被縊死后,臣幾乎被溺斃,幸爾被一何姓內(nèi)侍救起,星夜獨行,想著,能永離秦境,走得越遠越好……”記得當時,好像是橫跨了整個大齊,一直走到了北邊的邊境,得遇云逸大哥……其中艱辛,總以為痛徹不想再提,誰知,開了頭,也只兩句便說清了,果然時間可以撫平一切。云揚自嘲地彎了彎唇角。
果然是坦承。
又想到大漠偶遇,劉詡心內(nèi)一動。
云揚敏銳地感知到了她的氣息,微動了動,深伏下身,“臣,罪犯欺君,卻不是有心……”
劉詡苦笑,這云揚,果然聰明。可又不辯解,不脫罪,就這樣坦承,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寵愛太篤定,就是坦陳前,就抱著必死的心。云逸已在征秦,藍墨亭因著都天明的原因,已經(jīng)是帝黨肱股,云家一時無虞,看來,云揚沒了后顧之憂,才如此甘心。
“秦主帶來的皇子……”她想起文件上的那個“楚洛”。
“臣不知……”云揚據(jù)實,未加妄測。
劉詡頓住看他。果然片刻,云揚垂頭,“父皇自失母后,據(jù)聞心智大亂。光憑這些年與齊交戰(zhàn),秦朝政令朝令夕改,委任將領(lǐng)朝臣無據(jù)可依,全憑主君一時興起,就可推知。”他揚目看了看劉詡,劉詡笑笑點頭,她承認,若不是這樣,秦遠比齊富足,不至兵敗至此境地。
“此回,以假秦儲與陛下聯(lián)姻,定也是父皇沖動之舉……”他咬咬牙,“錯未及鑄成,還求陛下寬恕。”
劉詡出了出神,探手扶住他肩,云揚震了一下,順從地跪直身子,直視著她探尋的眼睛。
“云逸……”劉詡躊躕了一下,問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云揚眼中終于染上顏色,他膝行半步,“大哥并不知臣身世……”忽見劉詡眼中似笑非笑神情,云揚咬唇,果然是自己真著急了,他理了理思路,“云帥不知臣的身世,只是捕風捉影地猜測,便甚為憂慮,便將臣……遣回鄉(xiāng)中……”
藏匿。劉詡腦中轉(zhuǎn)出這兩字。想到當日屢次遣人云逸軍中找尋,最后還派出了尚天雨和慎言,均未查到云揚其人。現(xiàn)在雖然明白云逸做法是兄弟情深,無可厚非,但自己心中不能說是沒有怨氣。她眼里有厲氣閃過。
心思轉(zhuǎn)了幾個彎,垂目,卻見云揚垂目屏息,筆直地跪著。
“不替云帥求情?”劉詡詫異。云揚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機。
云揚輕輕搖頭,抬目,靜靜地看著她,一字一頓,“陛下氣過了,便就過去了。”
劉詡撫額。云逸也好,秦主也好,明明是云揚要以命保全的人,卻看著云揚以引頸就戳的姿態(tài),傾心給予自己的信任,讓自己無法不震動。
云揚垂目。
□□與政事,永遠不要摻和在一起,這是他兒時以來,便得到的血的教訓。銘刻,刻骨,亦深以為意。坦誠相告,絕不僅僅因為面前的人是傾心愛自己的人,更在于國事,政事中糾結(jié)的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命運。云逸不會獲罪,秦主可以周全,這是云揚在心里最堅定的想法,他亦相信,齊主劉詡,亦有這樣的胸襟和遠略。
“揚兒呀……”良久,劉詡苦笑喚他。
一句揚兒,云揚心內(nèi)百味縱橫。他再抬起頭,看到的是劉詡心疼又安撫的笑意。云揚眼中一澀,幾乎滴下淚,他狠狠地咬住唇,“是。”
“有人曾稟朕,說云家三子,為人心細,膽大,做事出人意表,周全細密。現(xiàn)在看來,果然沒說假。”劉詡看他眼睛。
云揚遲疑一下,明白過來,苦笑,“國丈謬贊。”
劉詡點頭,這話是國丈提及。
劉詡再伸手扶他起身,云揚笑笑搖頭。劉詡失笑,這小子,果然聰明。
“劉肅老王正在各地派兵,圍剿梁相私兵,國丈亦相隨襄助。”劉詡看著云揚,神情和語氣轉(zhuǎn)為鄭重。
云揚凝眉想了想,便消化了劉詡透露給他的海量信息。他思索著,就事論事,“大批私兵,該是梁相早備下的,恐怕提防平太妃的意思更多些。陛下即位,梁相亦是傾盡全力的。只是那私兵由來已久,弓已上弦,再解散已是不可能。……他們名為私兵,但并未實際作戰(zhàn),實際上不算是謀逆,且都是大齊子民,為保國計民生,還是威嚇為輔,宜招不宜剿……”
看著云揚認真思索的樣子,聽語氣,仿佛并無身份嫌隙,果是在大齊久了,思路上都有了云逸的痕跡。劉詡失笑,深深贊許,“果然他們二位沒看錯人。”
云揚從沉思中醒悟,驚覺自己逾越得過,不禁咬唇。卻見劉詡眼睛里已經(jīng)透出亮亮的光采。
在云揚略詫異的注視下,劉詡緩緩起身,“剿叛一事,劉肅老王坐鎮(zhèn)中軍,與國丈二人合力舉薦揚兒做副帥。”
迎著云揚震動的目光,她從身后桌上取來一枚金牌,居高臨下,鄭重,“為大齊,力挽十數(shù)萬即將自相殘殺的兵士的性命,保我宣平朝開朝便能息刀兵,掩血光,民生安居。揚兒,你可愿……領(lǐng)此君命?”
“陛下!”云揚愕然半晌。金牌懸在頭頂,劉詡期待的笑意,夾雜著最重的囑托,他覺得兩臂有千斤重,竟無法托起。
“揚兒不愿?”
抬目,劉詡已經(jīng)半蹲在眼前,一手握住自己冰冷的指尖,暖和溫厚。云揚使勁眨了眨眼睛,消去霧氣。面前的人,不只是溫情繾綣的愛侶,從和暖笑意里,散發(fā)出的大和之氣,讓他愈加動容。他認真審視著劉詡,仿佛要把她刻印在心底。
“怎么?”劉詡好笑地看著他既凝重又有些孩子氣的專注,“承認了楚洛,就不認得朕了?”語氣帶上輕松的調(diào)笑。
云揚緩緩彎起唇角,“陛下才可謂心細,膽大,做事出人意表。”劉詡挑眉,云揚頓下細思量了一下,“……時時令臣……耳目一新。”
“咦?”劉詡詫異挑眉。兩人相視,心有靈犀。
“那接令吧。”劉詡晃了晃金牌。
云揚這才把目光調(diào)到那名晃晃的一塊上,說來也不陌生,親手劫下過四塊,他垂目想了想,“陛下信臣?”
劉詡自信一笑。
云揚一狠心,“既是如此,請許臣自專。”
“這么快就講條件了?”劉詡再次失笑,“準。”
“謝陛下。”云揚本就是跪著,此刻微抖袍襟,重新跪好,大氣一禮,骨子里透出的,畢竟是秦地雍容。
劉詡感慨起身。伸手,停在他面前。這下總該起身了吧,瞅這小子跪了大半天,劉詡確實心疼。
云揚紅了臉,“謝……陛下。”
看著云揚咬著牙,勉力起身,她到底埋怨道,“早就叫你起來,……”
“無妨。”半吸著涼氣,云揚習慣性地擺擺手。
拿這個從不把自己當回事的小子,暫時還真沒辦法。“拿著吧。”記起牌子還在手上,劉詡再遞過去。
云揚笑著推開。
“咦?”劉詡詫異,不是說好了?
“陛下許臣自專的?”云揚露出小白牙,笑得很簡單。
“怎么說?”劉詡不解。
“臣身份敏感,不宜任副帥這樣的重職,”云揚鄭重,“若陛下信臣,請準臣自專。臣愿做老王幕下一客卿……
劉詡倒吸冷氣,“無官無職,軍中何人會聽你的?”
半晌,云揚嘆氣,“陛下,軍人……憑的不是官職。”
劉詡恍然,卻有些不忍。云揚苦笑,撩袍要再跪,劉詡一把扯住他,無奈,“隨你。”
“……謝陛下。”
兩人互挽著,四目相對,心跳互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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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陛下處理完事務,急回寢宮。
云揚已經(jīng)停當,準備啟程。
劉詡心疼又歉意,囑隨行御醫(yī)一定照顧好人。云揚苦笑再拒,“陛下,哪有幕卿帶御醫(yī)隨行的?”
“……”劉詡不松口,轉(zhuǎn)目又呆住。云揚著淡色儒衫,外罩藏青色長袍,月光皎皎下,淡雅出俗。
“從沒見你這樣穿。”劉詡驚艷。
云揚抬手臂上下打量下,不以為意,“哪有幕卿著武將服?”自然不能箭袖腰封,不過這樣寬袍展袖的,確實有些……想到此,他從腰間摸了一下,想起沒帶劍,一柄折扇代替了長劍插在腰里,他只好拿在手里。
劉詡頓時破功。面前儒雅少年,趁著月色,輕搖紙扇,笑意從漂亮的唇角,眼梢緩緩流溢,仿佛翩然謫仙。
“好吧。”她口干,“御醫(yī)隨你不帶,不過劍得帶上防身。”
云揚揚揚紙扇,“一樣用。”
這小子。劉詡再次拿他沒辦法,點頭答應,心里想著暗暗派暗衛(wèi)在后面護著就是。
執(zhí)著走了一段,劉詡停下。
“秦主已經(jīng)到京,我準備召他到行宮一晤。”
云揚似是震了一下,卻沒作聲。
“想見一下嗎?”劉詡看他。此處是松林,月色暗淡。暗影中,只見高挑的云揚略側(cè)過臉,看不清他表情。
“召來也好,可保父親性命,謝陛下。”云揚聲音平靜,“他……臣,不想見。”
“也好。”畢竟時機沒到,劉詡贊同。
“陛下。”云揚握著韁的手略緊,才覺出手心沁著汗,他看了看前路,決定把握最后的機會,轉(zhuǎn)身面向劉詡,澀澀,“臣有一事相求。”語氣竟微顫。
“什么?”劉詡聽這話,心里有些酸,自見面,仿佛云揚一直在為別人求情,這次又為的什么?
“臣母后,有一貼身內(nèi)侍,姓何的,已在齊境隱了十年……”他頓下,劉詡亦了然嘆氣。
“求陛下饒他。”多日未得何公公消息,今日陛下于繁忙事務中,先與自己一談,便說明了問題——何公公,定是被捕了。
“……”
“廢去武功,終身圈禁……”云揚微顫著聲,“便是陛下許臣的宏恩。”
“……”劉詡看著云揚微緊的肩,心里又疼又澀,半晌,她啞著聲音,“今天上午時,你是否就給自己做了這樣的結(jié)局?”廢去武功,終身圈禁?
云揚略震動,亦無言。
“揚兒信我?”
云揚咬唇,今天曾問她的問題,如此亦在拷問著自己的真心。他確實做了最壞的打算,卻也有最好的希翼。信,無關(guān)情愛,愿得真心。
寒風瑟瑟刮過松林,仿佛有誰在無聲地訴說心聲。
半晌,月兒從松林間探出半個臉兒,柔和如瀉的銀光,一下子鋪陳下來。劉詡探手握住云揚的手,看著云揚半肩的流銀,滿目的星暉,顫聲,“揚兒一路珍重。”
“陛下亦請珍重。”云揚垂止,凝視著華光中的劉詡。
寒風中,兩人同時,展臂輕擁……
月兒再次隱在林后。墨色如漆。云揚松開手臂,推開戰(zhàn)馬,后退半步,屈膝跪在厚厚的松針古道,鄭重拜別。轉(zhuǎn)身翻身翩然躍于馬上,戰(zhàn)馬仿佛也感知到了遠處戰(zhàn)場的灼心,咴咴長鳴。
劉詡眼睛已經(jīng)濕了。她抑住想把人留下的渴望,“揚兒,珍重。”
云揚于馬上風中,扭頭,留下燦然笑靨,一如大漠中少年英氣,“陛下,臣拜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