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坦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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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曲衡別苑。
處理完一切的慎言,緩緩走進幽深小院。步子越來越沉。男苑的那幫太監(jiān),都是折磨人的高手,刑后至今,傷痛未減。慎言越發(fā)清瘦。堅持著走進內(nèi)院,房間就在眼前,慎言手扶墻面,大大地松了口氣。
剛待推房門,他突然頓住。扭回頭,清朗月光下,一個高大身影站在天井下。那正是曲衡。曲衡從值上下來,心里總覺有事,就星夜趕來別苑,果然……奔波了一夜的那人,就這樣疲憊地站在面前,眼前,重疊著初在別院相見時,那飄然從窗口翻出窗外的靈動身影,如今,看他傷痛纏身,竟連走路都要扶墻,曲衡心痛如絞,不忍再看。
兩人相對無語。
曲衡終嘆口氣,上來,扶住慎言,入手竟是單薄外衫,“天寒地凍,看著了風寒。”曲衡抖開自己的外衣,披給慎言。
慎言一滯。下午出來的急,確實沒穿戴齊。身側(cè)的曲衡已經(jīng)很自然地裹緊自己,扶著進房間。慎言垂下目光,這些時日,仿佛彼此都熟悉了這樣的相處,仿佛經(jīng)年已有的默契。
暖暖的湯羹就煨在火上,緩緩地冒著香香的水氣。曲衡安頓好人,就著手倒水,端來給慎言擦擦,又捧過湯碗,一手執(zhí)勺……
慎言出手按住他,“大人……”聲音仍有些啞,低低著,泛著為難。
曲衡愣了愣,明白過來,還當慎言是臥床不起呢,他抱歉地咧嘴笑了笑,把湯勺遞還人家手里,“自己來,別燙著。”末了不放心又極婆媽地囑咐了一句。
慎言抿了抿唇。這樣的曲衡,恐怕外人從未得見。誰能想見,皇城內(nèi)外,朝野之上的實權(quán)人物,赫赫威名的大齊武士,會是這樣,溫情繾綣。
“謝大人。”一字一頓。
曲衡尷尬地愕住。若是單就湯品道謝,遠不用這樣鄭重的態(tài)度,難道是慎言厭煩自己籍由喂湯膩在身邊?
“呃……前幾日瞧你行動不方便,才喂食的,沒有輕薄……呃,輕慢你的意思。”他舌頭打了個結(jié),當日別院,自己在□□下對慎言干的事,又翻在腦海里,他當初的不智與輕慢,已是愧悔難當,如今再提,臉上亦發(fā)燙,如坐針氈。
慎言怔了下,明白他是誤解自己的意思了,“大人,”他彎起唇角,露出暖和笑意,語氣依然鄭重,“慎言謝大人……不單是謝您容留了屬下……”昨天晨起,曲衡正式派駐禁衛(wèi)營中的精銳,并入皇城鐵衛(wèi)營內(nèi)。統(tǒng)一號令下,共同拱衛(wèi)大內(nèi)。同時,亦派駐大批得力手下,分別護送著陛下密詔中調(diào)集的大臣,星夜趕往行宮。這一舉動,無疑昭示著他的政治立場。而他正式倒向劉詡,亦讓劉詡方實力大增。
“今晨有飛鴿傳信,奉召的大人們都平安抵達行宮,與陛下見了面。”慎言并不隱諱自己有情報來源,照實告知。
曲衡震動地看著他。這消息,他是從午后才陸續(xù)收到的。凝目再看慎言,幽深又坦然的目光中,透著和暖的令人心定的神情,鎮(zhèn)定,安然。
相處多日,曲衡對這樣慎言有著更深刻的感觀——即使是在最被動境地,即使是身處絕路中,慎言這樣的人,若有求懇,亦會求得堂堂正正,若需要要委屈求全,亦會徹徹底底、毫不顧惜自己。明明透露著強烈的不達目的絕不罷手的決絕,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勉強和痛苦。多日來,慎言安靜地留在別院,不應(yīng)該是沒去處,單看每日有來自宮中的兩位老太監(jiān)替他調(diào)理身體,就知道陛下于他的重視。可慎言,就這樣安靜地留在自己身邊。這其中透露出來攏落意圖分外鮮明。曲衡明白這種情況下,就算是自己開口說“要”,慎言亦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送到他面前。可是,……曲衡苦笑,明明心里受到焚情,卻在對慎言有了這樣刻骨的認識后,萬難開口,亦無顏玷污半分。曲衡真心的,只盼能夠天天伴在他左右,替他分解愁憂,看著慎言微皺的眉有些許舒展,自己就會心滿意足。
曲衡苦笑。或許自己可以用行動,贖得先前的輕慢之罪。果然先陷進去,注定無力自拔。
……他抬目看著慎言坦然的目光,心內(nèi)忽然有一絲波動,自己的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慎言,這意圖從不曾隱晦。可是,這樣甘愿深陷局中,從不費力自拔的慎言,又是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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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詡著常服,在寢宮外間大書案后批閱文件。抬目,看見裹著一身寒氣的云揚從外面回來。
云揚乍一見她在,愕了一下。這個時辰,該是在前殿議事才對。眼見著劉詡已經(jīng)放下筆,含笑看著自己,云揚近前幾步,撩衣跪下,“參見陛下。”標準的君臣禮儀,亦是兩人第一次以君臣之禮相見。
劉詡?cè)讨氚阉话逊銎饋淼臎_動,等著他全了禮,含笑抬手,想把云揚拉到書案邊。
云揚未及起來,微側(cè)側(cè)身,歉然,“……臣身上涼……”
劉詡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云揚剛從外面進來,裹著一身寒意。若不是自己突然在這個時辰回來,她料定云揚也不會就這么貿(mào)然進來的。她心里感慨這云家真是詩禮傳家的家風之余,也苦笑于,云揚身體恢復了,象前些日子,兩人隨和相處,你我相稱的日子,怕是再尋不見了。
她探手先行把企圖溜得遠一些的人拉回來,全不顧寒氣激得薄衫暖意的她打著冷戰(zhàn),“出門在外,不必拘著禮,坐過來吧,暖得快些。咱們也好說話。”說完,又微揮揮手,隨侍的一眾人等,都無聲魚貫退出。室內(nèi)只余他們倆。
耳邊盡是悉悉索索地人往外退的聲音。云揚垂頭手指微微握緊。瞅這情形,陛下應(yīng)該是更早地拔給他長談的時間了。緊張,一瞬襲遍他全身。
劉詡卻是比云揚還局促,她鼓了鼓氣,懇切地拉住云揚的手,“揚兒,有件事,我……,”云揚不解抬目,就見劉詡狠狠咬了咬唇,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揚兒,云府剛遷到京城時,我曾著監(jiān)禮司去過云府……”
眼見云揚臉上“原來是這事,怎么了?”的表情,劉詡更窘。
“那時,我是并不知道云家三公子就是你呀,……那事……對不住了。”
萬沒料到劉詡會以那事起頭,足見心中已經(jīng)糾結(jié)許久。好吧,既然起了頭,總要面對。云揚垂目想了一下,坦誠地就事論事,“越過長輩妄談婚嫁……是云揚任意妄為,先違了禮法。即使禮監(jiān)司不罰,家法亦難容……”
“那傷可好了?”她心心念念的話,自然而然地流出,說出來才覺不對,恨不得咬住自己舌頭。
果見云揚那邊已經(jīng)撩衣起身。“呃……我不是這意思。”劉詡紅著臉恨自己詞不達意。本不是要云揚按規(guī)矩謝罰的意思,怎么就說擰了呢?真是關(guān)心則亂。
“……臣也不是那意思。”云揚笑意溢出漂亮的眼睛,長身立在她面前,攤開手,一副任君檢視的姿態(tài)。
劉詡張口說不出話,看云揚和暖笑意中,帶出一絲不經(jīng)意的俏皮。從相識到相處,云揚為人處事,一直偏重穩(wěn)重老成,竟讓她忽略了,他只有十九歲多一些的年齡,好像比尚天雨還要小一些,少年人性子里,總該有些跳脫和不羈,竟被他掩了個干凈。
她歪頭正細琢磨,云揚已經(jīng)斂息,很規(guī)矩地坐回去。她不禁失笑。這小子瞧著守禮又乖巧,估計也是云逸平日管得緊,現(xiàn)下云逸不在,這小子便又有淘氣的征兆嘍。想到云逸,劉詡又歉然,“累你不能隨云帥出征,還真是……對不住。”
云揚眸子里閃了閃,“大哥……呃,云帥他……”
劉詡笑笑,這小子,提到云逸,就老實了。“他被朕派到南秦去了。”
云揚苦笑,從陛下口中得知確實消息,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已經(jīng)被攻陷的城池,要再攻陷一次?”
劉詡抬目看了看有些異樣的人,點頭,“是。”她信不過戶海,亦要借此次著云逸帶兵過去,全盤接收對秦的控制,也算是對戶海以秦為砝碼的一次懲戒和警告。
云揚無語。他心中想到的是兩次遭遇兵災(zāi)的大秦無辜百姓。可不得不承認,劉詡的做法,從皇權(quán)角度看,確實沒有不妥,且是制衡戶海和梁相,釜底抽薪的好策。
劉詡拍拍云揚縮緊的肩,柔聲,“揚兒,此一事了,朕鄭重發(fā)誓,從此往后,再不讓你身上添傷,心中添痛,無論時事如何變遷,會護云家周全。”
海誓山盟的情話,含著帝王鄭重一諾,讓云揚一下子濕了眼睛,他急低頭掩飾。帝王的信任和誠摯,從來不只關(guān)乎情愛,行差一步,便可能亡國亡種。自己何德何能,竟被給予這樣的鄭重。云揚深吸口氣。自己身負的秘密,已經(jīng)遠遠不只關(guān)系到云家,他在心中再一次堅定了自己于秦儲一事的想法,想到即將展開的話題,他深吸了口氣。
“揚兒。”劉詡放下一件心事,期期艾艾地提下一個話頭,“京中正在大選,你可知道?”
“回陛下,臣知道。”云揚抬起還有些濕的目光,和聲。
劉詡舔了舔有些干了的唇,苦澀笑笑,“呃……這個,也是對不住。”
“……陛下言重了……”
劉詡半探著身子,盯著云揚的表情。
那緊張的表情,饒是云揚心緒激蕩難平,亦被逗笑,這是陛下怕他委屈別扭吧?
紅著臉轉(zhuǎn)過來,讓她看個夠,“陛下多用心國事吧,這樣掛懷云揚,讓臣更加……”
后面的話,弱聲。劉詡急切探問,“什么?”
云揚躲不過,一咬牙,“讓臣更加心疼。”這話,比那日在古道上與藍墨亭說時,更加剖心,云揚自問一生未說過這樣的情話,激蕩的情緒,逼得一句話帶上顫音。抬目見劉詡眼睛已經(jīng)濕了,云揚亦怔住。
認準了,就不改變。既然拋棄了一切,就要一路走到底。兩人四目相對,同時意識到,自己這樣的人生,也該需要有人如此誠意地安慰和同情這種想法,至此之前,竟從沒萌生過。這樣平和又貼心的溫情,竟從沒敢奢望。如今,能有幸得一愛人,能有幸視愛人為知已,自己何其有幸。
“所以,揚兒寧愿不回本家,即使知道前路不好走,也甘愿回來陪著我?”劉詡動情。當日云揚在古道邊與藍墨亭說的話,已籍由都天明報與自己聽。當日自己的激動,遠比不上想聽到云揚親自說與自己聽的渴望。
云揚緩緩抬目,目光中,透出濕潤。在劉詡熱切的注視下,他咬住唇。
慢慢撩衣起身……
“怎么?”劉詡一愕,伸手撈他,卻一空。人已經(jīng)后退一步,鄭重跪下。
“陛下,臣亦有一事……”
“噢?”劉詡狐疑中,挑起眉笑著鼓勵,“揚兒說說看?……不妨先起身?”
云揚笑笑搖頭,苦澀卻浸到眸子里,“臣這話,已經(jīng)留在心里十余年……”
劉詡的手指停在半空,心中有微微震動。
“當日以稚童年紀,被大哥在陣前救下,亦追問過臣的來歷,臣雖受云帥及云家大恩,卻也隱瞞至今……”云揚聲音很低,仿佛整個人都陷入了回憶,云揚停了好一會兒,鄭重一字一頓,“臣,并不是大齊子民。”
“都天明講過。”劉詡默然。都天明早跟她提過多次,從沁縣到古道,那外族武士,那些云逸和藍墨亭關(guān)乎云揚的一系列不尋常舉動,無一不昭示著一個問題,那就是云揚,有問題。只是,自己還沒探問明白,但亦真心相信,云揚不會對自己,不會對大齊不利。才放縱著自己,全心相戀,傾心傾意。如今,是要重提這事嗎?劉詡看著云揚鄭重又沉重的表情,心中有一個想法愈加清晰,云揚對自己,該有多信任,才會把死咬了十年,甚至要埋一生的秘密,全盤交待。而這個秘密,又該多嚴重,要他拼著輸?shù)粢磺校惨扔谇閻郏v清。
“臣不是大齊子民,臣的國家是大秦。”云揚雖低,含著說不定的苦澀,“大秦,是臣的故國。”
“揚兒的國家?”劉詡咀嚼著一字一句,眼中驚疑。
“是。臣,本名楚洛……”云揚咬牙道出關(guān)鍵。
“楚洛?”秦的國姓是楚,單名洛字?劉詡驀地睜大眼睛。楚洛,這名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多少次,在密報中,在文函中,甚至在她夫侍的備選名單中,出現(xiàn),她竟從沒有在心里留過痕跡,亦從沒想過楚洛除了是個名字,也該對應(yīng)著一個男子的事實。是自己有意回避,不愿多想吧。劉詡撫額。當日慎言堅持著把楚洛的資料呈給她,又一再違著自己的心意要自己留意,大概,慎言心里也是懷疑著的吧。那秦君帶來的兒子,果然是假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