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股糖霜的甜味
散朝后,商時晚剛到瑄王府外,抬頭便瞧見幾位女官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像是宮中負(fù)責(zé)禮儀宴飲各類雜事的,如今登門只怕是來給商映暄說親。
因南祀只能一夫一妻,所以婚姻之事格外謹(jǐn)慎,大多是二十歲之后才定下來,商映暄雖然才不過二十二歲,但商黎卻擔(dān)憂不已,只因商映暄醉心于岐黃之術(shù),不近女色不說,性子還隨他母妃,與世無爭,凡事隨緣,商黎只怕他哪一天就突然看破了紅塵。
當(dāng)修茗來報(bào)商時晚登門拜訪時,商映暄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修茗每日都關(guān)在府中為商映暄謄寫醫(yī)書,曬草藥,洗銀針,喂兔子,難得見到生人,因此有些羞澀,不太會與人相處。
領(lǐng)著商時晚進(jìn)府,修茗渾身都太不舒服,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故而一路沉寂無話。
穿過曬滿草藥的院子,便瞧見商映暄正滿臉愁容地跌坐在地,一手拿著醫(yī)書,一手提著兔子。
“殿下,珩王殿下到了。”
商映暄連忙起身,拍掉身上的塵土,笑著問道:“四弟,你怎么來了?六弟呢?他沒來嗎?”
見商時晚搖了搖頭,欲言又止之后繼而沉默不語。
身為大夫的他即刻會意。
“修茗,你難得見人,帶亦竹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吧!”
修茗看著滿臉興奮的亦竹,抿起了嘴,“請走這邊。”
“我們?nèi)ツ膬海扛嫌惺裁春猛鎯旱模俊币嘀裥χ吐晢柕馈?br /> 修茗皺著眉,“禪房。”
“禪…………房?”亦竹以為自己聽錯了。
修茗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嗯,禪房,我們可以前去靜坐半個時辰。”
“……………”
待院中只剩下兩人時,商映暄請商時晚坐了下來,問道:“四弟可是有何難言之隱?”
“我有一個朋友………”
“嗯嗯,然后呢?”
“他素日清醒自持,但有時會不受控制,像是被……”
“鬼上身?”
“…………對!”
果然,這個被鬼上身的人就是六弟,之前還裝模作樣的來誆我,如今四弟都親自上門問詢了,說明他肯定是在四弟面前犯了病,可見事態(tài)十分嚴(yán)峻。
見商映暄凝眉不語,商時晚袖袍下的指節(jié)都快捏得發(fā)白了,半晌才試探地問道:“是何病癥?”
“發(fā)病時像是另外一個人,說話做事不受控制。像是癔癥。”
“對…………不過,能記住自己做過什么。”
“能記住?那我得回去翻翻醫(yī)書才行,這幾日二弟家的舅舅找我醫(yī)治頭禿之癥,待我完成這個疑難雜癥,再去攻克癔癥,不過我可以先給六……給你那朋友開個方子,穩(wěn)住病情。”
“多謝大哥。”
商時晚幾乎從不主動接近哪位兄弟,今日行此舉,令商映暄實(shí)在受寵若驚,更何況商時晚對他的醫(yī)術(shù)充滿了肯定與信任,因此難免話多了些,“咱們兄弟之間何必說這些見外話,不過大哥想問一句,發(fā)生何事之后,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你那位朋友會突然變成另一個人?這鬼上身總有個契機(jī)由頭吧!我也好對癥下藥啊!”
商時晚躊躇許久,想到不能諱疾忌醫(yī),便坦然地說道:“身熱情動之時。”
“!!!!!!!”
六弟果然長大了。
不過,六弟一向只與四弟混在一處,難道這兩人偷摸尋花問柳去了?
之前看過郁書叡的脈象,的確是血?dú)夥絼偟臅r候,按理說開些清心寡欲敗火的藥才對,可商映暄總是劍走邊鋒,認(rèn)為以毒攻毒才是王道。
這股氣血流走于五臟六腑,凝結(jié)心間,催化不盡,倒不如全噴發(fā)出來,那才痛快見效。
修茗是明白自家殿下的醫(yī)術(shù)的,對于商時晚敢于上門求醫(yī)的勇氣十分敬佩,看著手中寫了滿滿兩頁壯陽補(bǔ)腎的藥材,修茗暗自為商時晚捏了一把汗。
商時晚按照藥方一頓不落地喝藥,未免郁書叡前來惹他犯病,竟躲去了城外的莊子上。
城外的迎月莊處于山間,本就寒涼,現(xiàn)在還是春日間,可商時晚每晚熱得睡不著覺,時常穿個單衣在庭中搖扇納涼。
終于在一日午后,商時晚見到自己噴涌不止的鼻血,這才恍然大悟,要亦竹端來藥渣看看。
在那一大罐黑乎乎的藥渣里,其他的倒不認(rèn)識,惟見那堆鹿茸,商時晚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商時晚閉眼捏著眉心,沉思許久才無力地喊道:“去請杜太醫(yī)來。”
得知亦竹去請了杜太醫(yī),郁書叡說什么也要跟著一同前往。
迎月莊的院子里,杜太醫(yī)正專心號著脈,亦竹在一旁給商時晚打扇散熱,商時晚時不時擦一下鼻血。
見杜太醫(yī)眉頭緊蹙,郁書叡更是焦急萬分。
良久,杜太醫(yī)壓低聲音問道:“殿下,您這是準(zhǔn)備要孩子了?”
“………………”
見郁書叡未曾聽清,一臉懵然,正想問個詳細(xì),商時晚清咳一聲示意杜太醫(yī)不要胡言亂語。
杜太醫(yī)挑了挑眉,手一揮,寫下一個方子后叮囑亦竹按方給商時晚調(diào)養(yǎng)即可。
下山路上杜太醫(yī)一個勁兒地?fù)u頭嘆息,“如此體魄,哪用得著這些?莫把身子吃垮了才是。”
亦竹走后,郁書叡便拿起扇子給商時晚散熱。
“四哥,你到底怎么了,還不讓杜太醫(yī)告訴我,你這是要急死我嗎?”
郁書叡邊說邊往商時晚身邊靠,商時晚微微扭頭便觸上了他澄澈的目光,近在咫尺的眉眼,紅唇。還有他身上那股隨之攀附而來的氣息,是一股糖霜的甜味。
商時晚的臉在頃刻間紅成了朱砂色,他慌忙起身往后退了好幾步,下起了逐客令,“我要歇息了……你快走。”
“這青天白日的,你睡哪門子覺?”見郁書叡還想上前,商時晚兩三步跑回屋子里鎖上了房門,任憑郁書叡如何在外邊苦苦哀求都充耳不聞。
再次見到商時晚,是在大半個月之后的未央宮。
慶賀榮妃再懷帝裔。
時隔二十年,宮中又將迎來新生,商黎高興得兩三晚沒睡著覺,胎還沒坐穩(wěn),便大擺宴席,連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兩兄弟西陵王和宣武王也給召回了宮。
當(dāng)初商時晚重傷,商序都未曾出府探望,今日竟然來了,只是那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可見是被商黎“脅迫”的。
座下兩位皇叔,西陵王商頡臉上總是瞇著眼睛,一臉笑意,只不過看起來笑得有點(diǎn)假。
宣武王商竑瞪著眼,坐得筆直,不怒自威。
郁書叡料到今日會同商昀旸碰面,特意坐在最末席,就怕自己忍不住會對他大打出手。而商昀旸今日也不過是惡狠狠地剜了郁書叡幾眼,許是念及榮妃才未上前挑釁。
商時晚走入殿中,瞥了郁書叡一眼,假裝沒看見,徑自走到了西陵王身側(cè)坐下。
今日是榮妃的好日子,皇后自然不會來搶風(fēng)頭,翎妃一如往常只是送來賀禮,未見其人。
郁書叡直勾勾地盯著商時晚看,打量著他的身子大抵無礙,這才放心。
那道炙熱的目光實(shí)在勾人,商時晚只得逼迫自己目不斜視,假裝無事發(fā)生。
這可就傷了郁書叡的心,難不成那幾車子金銀珠寶,是把珩王府給搬空了不成?竟對他視若無睹?
觥籌交錯間,天色漸晚,商序無論如何也要離席回府,榮妃孕吐不適,商黎也就早早散了席。
見商時晚要走,郁書叡想追上前去攀談一二,可商時晚聲稱奉旨款待兩位皇叔,便匆匆離去,那冷漠的樣子雖一如往常,卻感覺生疏了許多。
郁書叡獨(dú)自一人站在宮門口,對月惆悵,四哥怎么這么神秘難懂啊!
這日,郁書叡關(guān)著門挖空心思寫著懺悔書,雖然不知道哪兒做錯了,但四哥不理自己,定是自己的錯,如若不是,至少還能在他眼前晃一晃,博得一絲同情,加固盟友之誼,怎么算都不吃虧。
“殿下,四殿下進(jìn)宮了,正往長秋宮來。”
郁書叡只聽到商時晚進(jìn)宮幾個字,就扔掉手里的筆,連忙去換了身體面的衣裳。
“旸兒怎么這般不省心?私設(shè)賭坊,霸占良田,強(qiáng)搶民女還鬧出了人命,居然還吸食沁心散,那東西如何碰得?可是會迷人心智的。你父皇現(xiàn)下定氣得不輕。”
“還有一事。”
郁書叡趴在門上,仔細(xì)聽著下文。
“這些年二哥所犯累累罪行,全靠三哥替他遮掩。”
“昀暤?這孩子一向乖巧,怎么會……榮妃可知道了?”
“父皇說暫且瞞下。”
“這如何能瞞得住?榮妃心思細(xì)膩,必會發(fā)現(xiàn)端倪。”
皇后喝了口茶,復(fù)又問道:“你父皇如何處置的?”
“二哥幽禁,三哥還未下旨。”
“你近日如此忙碌,也不到長秋宮來,可是在追查此事?”
“是。”
心中猜想被證實(shí),皇后急了,“旸兒暤兒縱然不對,可你也不能做那出頭鳥啊!需得斂藏鋒芒,如此樹敵,日后的路難免會生出更多磕磕絆絆,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你比母后清楚該怎么走,可現(xiàn)在行事為何如此草率?”
“如若不然,二哥會一直盯著六弟不放。”
感動!
四哥,你還是疼我的,是我總以小人之心誤解你。
走出長秋宮,郁書叡喚來溶羽,“把二哥干的那些混賬事托人告知榮娘娘。”
溶羽點(diǎn)頭正欲離去,郁書叡又叫住了她,“還是不要了,這樣陰狠,實(shí)在對不住榮娘娘,她待我還挺不錯的,咱們?nèi)タ纯锤富仕先思宜懔恕!?br /> 剛到承明殿外,便瞧見榮妃正跪在那堅(jiān)硬的石地之上哭哭啼啼。
看來已經(jīng)知道了。
見郁書叡來了,榮妃連忙拉住他,哽咽地說道:“叡兒,快替你二哥向陛下求求情,你二哥他會改的,他一定會改的,若真是幽禁,他這輩子就毀了呀!”
慈母多敗兒,果真如此!
郁書叡嘆了口氣,跪下來,“榮娘娘,此前我與二哥的爭執(zhí),父皇尚且能關(guān)上門來判一判,但現(xiàn)在二哥所犯之事已不是家事。”
郁書叡難得穩(wěn)重一回,只可惜商時晚不在,沒能見著。
如今商黎誰也不見,宮中最得寵的兩位都被拒之門外,可見此事已板上釘釘,絕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榮妃情緒崩潰,抱著郁書叡哭得昏天暗地。
周朝領(lǐng)著一道圣旨走了出來,榮妃立刻上前拽住周朝的衣角便不松手,“大人,還請你再求求陛下,讓陛下見一見本宮吧!”
周朝十分為難,“榮妃娘娘,您快起來吧!你如今身懷有孕,無論如何,三個皇子,您總得保住一個皇子呀!”
榮妃無力地頹坐在地,望向周朝問道:“什么意思?暤兒他?暤兒他怎么了?”
“陛下本想瞞住您,但生怕旁人添油加醋,胡言亂語,讓您不安,便遣下官前來告知娘娘,琉王殿下所犯之事在外早已沸沸揚(yáng)揚(yáng)三四年之久了,可陛下愣是一點(diǎn)風(fēng)聲也沒聽到,全靠珣王殿下欺上瞞下,將這些事都給遮掩了過去。陛下如今得知大發(fā)雷霆,說要將珣王殿下押入大牢嚴(yán)刑拷問,以儆效尤。”
聞此噩耗,榮妃眼中瞬間空洞無光,郁書叡察覺到不對,連忙扶住榮妃,榮妃似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鮮血便暈了過去。
周朝被嚇得連送往珣王府的旨意也未來得及宣告,便連忙奔回殿中向商黎稟明此事,郁書叡就近將榮妃送進(jìn)了承明殿的偏殿。
不出意外的話,就要出意外了。
榮妃小產(chǎn)了………
顧及到榮妃現(xiàn)下的境況,懲處商昀皞的旨意終究是不了了之,還將護(hù)送兩位皇叔回封地的重任從商時晚手中截下,轉(zhuǎn)交給了商昀暤。
郁書叡原本還沉浸在對榮妃的心疼同情之中,得知商時晚被半路截胡,頓時氣得咬牙切齒,誓要找商黎討個說法。
卻不想還在承明殿的半道上便聽宮們說商黎晉封了榮妃為榮貴妃,郁書叡想也沒想就調(diào)轉(zhuǎn)方向回了長秋宮。
溶羽一上午跟在郁書叡身后東游西蕩,感覺他很忙,卻沒忙出個所以然來。
回到長秋宮,見商時晚還沒走,郁書叡有點(diǎn)驚訝,先是恭敬地喊了聲四哥,再看向窗下端坐著的皇后。
見郁書叡滿頭大汗,皇后笑著問道:“叡兒,去哪兒了?你四哥方才去你屋里沒找著你。”
這些年相處下來,郁書叡對皇后的心思格外細(xì)膩,她如今雖是滿載笑意地同他閑話家常,但郁書叡清楚地記得周朝曾對他說過,當(dāng)初南祀與云忠兵戎相見之后,宣武王與商黎爭奪皇位,隴宜一族為商黎平定局面出了極大的物力財(cái)力,于是在冊封皇后之位時便出現(xiàn)了分歧,寒門子弟力擁當(dāng)今皇后,隴宜一族居功自傲,不肯低頭,誓要將隴宜氏抬上皇后寶座。
皇后一向體恤商黎,愿意退居妃位,卻不想云忠國戰(zhàn)敗,于此時送來公主和親,寒門子弟再次群起上諫,讓發(fā)妻退居妃位已是天大的笑話,竟然還要與和親公主平起平坐,簡直不可思議。
朝中一時之間烏煙瘴氣,涇渭分明。
好在榮妃說服族親,退了一步,這才了結(jié)了這場紛爭。
兩年后,商黎突然從宮外迎回一位有孕的民間女子,未成婚便懷有身孕,任憑誰路過都要折損一兩句。但商黎卻無論如何都要封她為皇貴妃,此舉一石激起千層浪,如此盛寵,朝堂后宮乃至云忠國都容不下她,商黎受多方掣肘,不得不將其封為惠妃。可當(dāng)宮中又來一位出身渺如塵埃卻身居高位之人,眾人便又開始含沙射影地貶損起皇后的出身來,說來說去大抵也就是皇后與惠妃同是下賤之人,難登大雅之堂。
但自始至終,皇后都善待于后宮諸位妃嬪,對后宮之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亦是諸多隱忍,不讓商黎煩心。直到四皇子兩歲時突然大病一場,商黎未差人通傳前去探望,這才得知宮人對皇后以及兩位皇子的折損踐踏,還有皇后的謹(jǐn)小慎微與委屈。
于是商黎便在長秋宮立誓:宮中后妃在生者,絕無人可居貴妃、皇貴妃之位,凡有不敬皇后者,凌遲處死,親眷好友連坐,流放三千里。
大概也就是這么幾句話,撫慰了皇后二十年,如今卻驟然封了榮貴妃,只怕這心中唯一的希冀也隨之煙消云散了吧!
郁書叡走到皇后身邊蹲了下來,像孩子一般將頭倚靠在皇后膝上,揚(yáng)起笑臉說道:“母后,依兒臣看,兒臣那間王府要不就別建了,兒臣明日就去求父皇,恩準(zhǔn)兒臣一直住在長秋宮,陪在母后身邊,您說好不好?”
皇后笑著撫摸著郁書叡的額發(fā),一如既往地溫和從容。“可又在胡說了,祖宗規(guī)矩怎能隨意更改?你要是想母后了就常回來陪陪母后,東偏殿母后一直給你打掃著。”
“哪來那么多規(guī)矩?這規(guī)矩都是人定的,說改就能改。母后也該恣意一回,把叡兒留在身邊不好嗎?否則宮中歲月漫長,母后您得多乏味啊!”
聞言,皇后收斂了笑意,眼泛淚光,將臉偏向一邊。
郁書叡知曉皇后內(nèi)心的酸楚,只怕哄不好,便朝商時晚使了個眼色,商時晚猶豫片刻之后終于緩步上前,只見他屈膝于地,學(xué)著郁書叡,一臉嚴(yán)肅地將頭枕在了皇后膝上。
這…………
談不上溫馨。
很荒誕!很突兀!很別扭!
真是難為四哥了。
母后定會明白你的心意,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