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城守告訴裴蕭元,今日如往常那樣,五更開啟城門,在等待出城的人里,仿佛確實有一樣貌符合他描述的人,勘驗過其攜帶的過所后,便沒多問,放了出去。
很明顯,這個人就是葉女。
裴蕭元正要出城,看見承平從后騎馬追了上來,滿面愧疚,開口便向他告罪。原來賀氏方才找他核實燭兒說的話,他才知道自己口舌惹了禍,極是愧疚。
“我已到郡守面前向他解釋過了,和你無干!是我從丫頭口里問出你的婚事,向你打聽,你不說,我便自作聰明胡言亂語,害得葉小娘子誤會,你更是被郡守責(zé)備——”
“罷了!你也是無心!”
裴蕭元阻止承平,“不必再說了。你先上路出發(fā)吧,恕我不能相送,我去追她回來?!?br />
“我也一起去!禍?zhǔn)俏胰浅鰜淼?,該我自己向她解釋清楚!?br />
裴蕭元看他一眼,見他神情懇切,便也隨他,當(dāng)先縱馬出了城,承平緊緊跟上。何晉這個時候也已經(jīng)來到城門口在等候著,遠遠望見二人出來,迎上前,才知道出了這個意外。
“我也去。我認得路!”
何晉當(dāng)即叫了幾個手下,一道跟隨在后。
此城是威遠郡治的所在,也是甘涼道去往京城的必經(jīng)之路,白天的官道上,除了往來客旅,駝馬隊伍也是絡(luò)繹不絕。裴蕭元邊追邊尋,終于在近午時分,從停在路邊休息的商隊頭領(lǐng)口里打聽到了想要的消息:早間有個小郎君曾向他們買了一匹馬,若是路上沒有耽擱,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去至少幾十里地了。
一行人據(jù)此快馬加鞭,最后追到一段岔道前。
道路從這里開始一分為二,主道通往京城,另一條岔道,據(jù)何晉之言,就是此前他接小娘子來時走過的路。
她應(yīng)當(dāng)走了這條岔道回去了。裴蕭元上這條路,但為防萬一,讓何晉的幾名手下循著主道繼續(xù)前行尋找。
“若是遇到了,你們將人攔下。無論她肯不肯,絕不能叫她走?!?br />
“留住人,務(wù)必等我來!”他又強調(diào)了一句。
手下人應(yīng)是。叮囑完畢,裴蕭元立刻策馬拐上了岔道。
這條路走的人少。再往前追出去一二十里地,入目所見漸漸荒涼,車馬稀落,沿途那些鎮(zhèn)戍關(guān)津或村莊之間的距離也相隔越來越遠,甚至幾十里不見一處人煙,只剩一望無際的野地和荒丘。
裴蕭元再追了段路,對她的去向開始變得不確定起來。
“我已就道,去我來之歸路。”
她在信里是這么說的。
來之歸路,所指難道不是這條通向她來處的路?
此時大半天已過去,夕陽西斜,他們已一口氣追出了二三百里的地。商隊馬匹腳力有限,比不了他們所騎的這幾匹勁肌韌骨的軍馬。就算她的騎術(shù)再好,也不可能走這么快,都追到這里了,竟然還是不見她人。
承平平常是個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性子,今日應(yīng)當(dāng)也是感受到了壓力,路上一直沉默著,只顧尋人,此刻終于也忍不住了,問何晉是否帶錯了路,或者還有別的可走的道。
何晉搖頭:“來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道!才過去幾日,我記得清清楚楚,不會走錯!”
他的語氣雖然斬釘截鐵,但確實,追出來這么遠了,就是不見人,話如此說,自己也是遲疑了起來。
“莫非……小娘子走的不是這個方向?”
裴蕭元放緩了馬速,最后停馬,環(huán)顧四周。
承平和何晉也跟著他停了下來,見他忽然閉目,面向野地,一動不動,似在凝神聽著什么。
四野里勁風(fēng)正在疾吹,耳中灌滿了呼呼的風(fēng)聲。
“郎君可是聽到了什么?”
何晉也跟著仔細聽了聽,耳中除了風(fēng)聲,再沒有別的了,等到裴蕭元睜開眼,立刻發(fā)問。
裴蕭元再次望了眼四周:“我方才仿佛聽到了一聲馬嘶,再聽又消失了。風(fēng)聲過大,也不確定有沒有誤聽……”
他略一沉吟,“或許是我聽錯了?!?br />
承平和他共同作戰(zhàn)過,知他耳力敏銳,一向罕有出錯,跟著眺望四野:“有無可能就是葉小娘子的坐騎所發(fā)?或者是她遠遠看到咱們上來了,故意藏了起來?”
他這想法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這條道再繼續(xù)往前追下去,應(yīng)當(dāng)也是徒勞。
“不如就照王子所言,咱們分頭到附近能藏人的地方瞧瞧去?”何晉想了想,提議說道。
裴蕭元頷首:“也好。若有發(fā)現(xiàn),吹鹿哨為號?!?br />
商議完畢,眼看這個白天就要過去,不能再耽擱,承平和何晉各自催馬下道,向著兩側(cè)遠處的坡地分頭尋了過去。
裴蕭元獨在馬背之上又停了片刻,驀然回頭,目光掠過身后來的方向,不再猶疑,轉(zhuǎn)馬折返。
正如片刻之前他說的那樣,他聽到了聲短促的馬嘶之聲。原本也不十分確定到底是否誤聽,但就在剛才那一刻,他生出了一種感覺,在他身后不知哪個確切方向的暗處里,有一雙眼,正在窺視著他。
他驅(qū)著坐騎沿路回行了約數(shù)十丈,再次緩緩地停馬于道。
暮色漸重,遠山后的夕陽也達到了它最為濃墨重彩的時刻,火燒般的紅光鋪天蓋地漫浸著野地,連馬背上的這道人影也被蒙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光暈。
“阿妹?”
片刻之后,他轉(zhuǎn)過臉,試探著向他右側(cè)野地當(dāng)中那一片起伏的丘坡喚了一聲。
除了晚風(fēng)掠過坡頭發(fā)出的勁急之聲,沒有任何回應(yīng)。
他慢慢轉(zhuǎn)面回來,依然凝坐于馬背上,一動不動。野風(fēng)啪啪地卷動他衣衫袴褶的一角,不斷地拍在他踩在馬鐙里的足靴筒上。忽然此刻,對面撲來一只蠅子。這小蟲不勝風(fēng)力,一頭撞向他坐騎的面門,馬匹的耳朵動了動,晃動腦袋,免得眼目遭那蟲子襲擾。
就在這一瞬間,只見馬背上的那道人影一晃,探手,一把抓住懸在鞍頭上的一張角弓,斜跨在肩,雙足同時猛地點踏馬鞍,借著反力,整個人便如鷹鷂般從馬背上一躍而起。
他的足尖才落在地,身形還沒完全舒展直立,人便已轉(zhuǎn)向下道,往右疾追而去。
就在他落地的同一時刻,在距他十?dāng)?shù)丈外的一道土坎后,另道原本潛著的藍色身影也猛然而起,翻身上了一匹藏在近旁的馬,迅速離去。
這是一片綿延往下延伸的緩坡,溝坎縱橫,石礫遍布,不利馬匹奔馳,故裴蕭元舍馬自己追了下來,行動反而更為迅疾機動。果然,那藍衣人的坐騎在溝坎里奔馳不暢,幾次險些失蹄,始終無法提速,逃出去一段路,距離反而迫近,對方很快也放棄,從馬背上躍下,自己朝前狂奔繼續(xù)逃逸,裴蕭元在后,始終緊追不舍。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很快就遠離了主道,向著野地深處而去。
此人頗為狡猾,正往前方的一片山地逃去。裴蕭元發(fā)力全速追趕,雖也慢慢在拉近距離,甚至已能看到對方臉上罩了張面具,但若叫他再往前去些,天快黑了,一旦入山,恐怕就會找不到了。
他不再追趕,轉(zhuǎn)向附近的一處高地奔去,登坡站定后,一手摘弓,另臂反手后探,從掛在腰后蹀躞帶勾上的胡祿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挽開弓,瞄定前方坡下那道正在奮力前沖的背影,放箭。
箭激射如電,破風(fēng)瞬間追趕而至?!芭尽钡囊宦?,箭簇力透皮骨,釘入那人的左大腿里。
逃跑之人腿部猝然中箭,猛打了個趔趄,止不住身形,一下?lián)渌ぴ诘?,又翻滾了好幾圈,接著竟再次起了身,不顧一切繼續(xù)朝前逃去。不過,速度已減慢許多。裴蕭元再次發(fā)力追趕,迅速迫近。
二人中間只剩不到數(shù)丈之遙了,而前山卻還在數(shù)里之外。那藍衣人大約也知自己走不脫了,意念一松,步伐便隨之蹣跚,最后慢慢停下,站定了。只見那箭貫穿他的左大腿,血沿著傷處正在汩汩地流,浸透了大半條腿,沿著靴筒,一滴滴地淌在他腳下的泥地之中。
裴蕭元走到近前。
“你何人?”他喝問了一聲。
藍衣人依舊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也不發(fā)聲。
裴蕭元右手抬起,掌心緩緩壓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
“轉(zhuǎn)身,除下面具?!?br />
他這語氣平淡,殺氣卻驟然聚攏,如頭頂那片正滿天籠罩而下的濃重暮色。
那人終于有所反應(yīng)。背動了一下,依言慢慢抬手,看似是要取下面具了,忽然臂肘微微一動,迅速外翻,人也跟著轉(zhuǎn)身過來。
原來就在他所穿的半臂之下,縛藏了一支弩筒。隨他抬肘的動作,暗弩觸發(fā),向著裴蕭元當(dāng)胸射來。
這種手段,裴蕭元又豈會上當(dāng)。按著劍柄的五指驀然收緊,手背青筋迸脹,劍倏然出鞘。伴著一道錚鳴之聲,那枚短弩被擊落在了地上。
藍衣人本想借著突襲扭轉(zhuǎn)局面,見落空了,藏在面具孔洞后的雙眼里不禁也露出驚色,然而依舊不愿束手就擒,趁著偷襲的空檔,又轉(zhuǎn)身拖著傷腿咬牙發(fā)力,待要繼續(xù)往前方的山里逃去。
裴蕭元豈會再容他再逃,抬足間人已撲上,迅速擋在了對方的面前。
風(fēng)聲過處,寒光掠,劍尖點血。
覆在藍衣人面上的麂皮面具應(yīng)劍從中裂為了兩半,啪地掉落在地。
面具后露出一張青年男子的臉。這人年歲比裴蕭元要大不少,約有而立了,生得劍眉星目俊朗不俗,只是因了腿傷的痛苦,面上布滿冷汗,臉色慘白,此刻前額正中又多一道筆直如描的劍傷,傷口一直延到他的眉骨,撕劃開皮肉,綻開口子,血從口子里涌出,沿著鼻梁和面頰流下,濺在他身上所穿的那一領(lǐng)圓領(lǐng)袍的胸前。
破他額面,是裴蕭元有意為之,略施懲戒而已。他掃了眼對方,未再多問來歷,只取出了鹿哨,朝來的方向吹了幾聲,尖銳的哨音便隨風(fēng)送了出去。
那人的傷腿一直在不停地顫動,身體也搖搖晃晃,卻堅持站著,始終不肯倒下,待喘息稍定,緩緩抹了把額面上的污血,低頭看一眼染滿血的掌心,點了點頭,笑了起來。
“不愧是神虎將軍之子,果然有乃父之風(fēng)。我自以為足夠謹慎了,沒想到還是被你發(fā)覺。 ”
他的境況不能不說慘淡至極,神色里也透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沮喪,但當(dāng)他面上展露笑意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看起來依舊如玉樹臨風(fēng),絲毫不見狼狽之色。
從發(fā)現(xiàn)跟蹤到出劍見血,裴蕭元的神色始終未見有多大的波瀾。但這一刻,他的眼鋒驟然轉(zhuǎn)利。
只聽那人繼續(xù)悠悠地道:“據(jù)說當(dāng)年,你隨令堂崔夫人一道跪在丹鳳門外為神虎軍的將士訴冤時,方不過八歲?你母子義動天下,救了很多人的性命,令我至今佩服。但是可惜啊,也僅僅只是能讓他們茍活于世罷了。他們都是無二的英雄和猛士,都曾為了這個帝國而戰(zhàn),不惜流血捐軀。但十六年過去了,十六年??!無論是活著的,還是已經(jīng)死去的,全都沒有得到他們應(yīng)當(dāng)有的公義和回報。更不用說令先尊了!”
他凝視著裴蕭元,任憑額頭口子里血不停地流。
“朝廷不念令先尊與裴冀的當(dāng)年之功也就罷了,三年前你在西蕃一戰(zhàn)里也曾立下大功,軍中誰人不知,本該屬于你的官爵卻輪不到你,你只得區(qū)區(qū)一個七品云騎尉的空銜,依舊在這邊城,日復(fù)一日,虛度時年?!?br />
“大丈夫處世當(dāng)立功名。你的伯父裴冀已是年暮,你卻正當(dāng)少壯,你當(dāng)真甘愿如此渡過余生?”
裴蕭元目光陰沉,冷冷地道:“你到底何人?再遮遮掩掩,逞口舌之能,休怪我劍利!”
對方毫無懼色,哂笑:“人死何地,皆是天命。今日若是死在你的劍下,我認!”
裴蕭元盯著他,他索性閉目以待。
裴蕭元心中掠過一絲猶疑。
他自然清楚,此人說出方才那樣一番話,看起來不懼生死引頸就戮,實則不過是想借此在他劍下搏回一命罷了。
他的目的,看來是達到了。
倘若今日捉到的是個尋常的探子,又不講來歷,無須再多費口舌,當(dāng)場殺了便是,省得累贅。
但面前的這藍衣人,顯然來歷不會簡單,而且不排除附近還有他同黨的可能。
不過,不管是什么人,目下全都比不過那葉姓女子。
他這邊還是繼續(xù)尋人最為要緊,等何晉來了,把人交給他帶回去,上些手段,即便一時撬不開嘴,遲早也能引出同黨。
心念如電般回轉(zhuǎn)時,忽然,在他的身后,風(fēng)聲里仿佛隱隱夾雜著起了一陣異響。
對方此時也慢慢地睜開了眼,面上露出笑意。
“裴郎君,你瞧你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