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婚 事
進入老人的帳幕后,鐵木真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另外一位客人。看這客人的年紀仿佛比察剌合還要大上一些,一對雪白的眉毛時常微微蹙起,似有無限愁苦蘊藏其中,融不盡、化不開。鐵木真不認識他,也顧不得去理會他們之間正在談論著什么,直截了當?shù)孟虿熵莺咸岢隽俗约盒闹械膯栴}。</br></br>一聽到提到南面的金國,還未等察剌合做出任何回答,他對面的老人卻搶先開口了。隨著話語出口,他的身體亦如拉滿的弓弦般緊緊地繃了起來,臉上泛一抹非正常的殷紅,雪白的須發(fā)無風自動,昭示著他的身體中正有一股悲怨與憤怒雜揉而生的巨大洪流在咆哮奔涌。他不顧鐵木真的提問,卻反而盤問起鐵木真來。</br></br>“是誰讓你來問這些的?”</br></br>“是我自己想知道。”</br></br>鐵木真并未因?qū)Ψ降膰绤枒B(tài)度而退縮,反而又向前邁進了一步。</br></br>“不許在我面前提這些!”</br></br>老人沉聲喝道。鐵木真卻不為所動,反而提高了聲調(diào)反問道:</br></br>“為什么?”</br></br>“不許就是不許,小孩子家不要問東問西的!”</br></br>老人被鐵木真的倔犟激怒了。</br></br>察剌合見狀,連忙將鐵木真的身份說給那老人聽。得知這就是也速該的兒子后,那老人的態(tài)度才漸漸緩和了下來。他輕嘆一聲,點了點頭,向察剌合道:</br></br>“怪不得總感覺這孩子的神情似曾相識,原來是乞牙惕一脈的根啊。想不到,下一代都快長成男子漢了。看來,我們真的老了。”</br></br>“是啊,巴剌合赤大哥,我們都老了,孩子們也長大了。是到了將一些事情對他們講清楚的時候了。”</br></br>“好吧,該講的終需講,也許復仇的使命真的就要著落在他們這一代的身上了。”</br></br>這個叫做巴剌合赤的老人說罷這句話后就闔上了眼睛,顯然是將講述的任務委托與察剌合了。</br></br>“你要不要回避一下?”</br></br>察剌合看到他這副表情,有點不放心的問道。</br></br>“不必,你只管講,我沒事。”</br></br>巴剌合赤神情凝重的搖了搖頭,眼睛已經(jīng)沒有睜開。他的兩道白眉愈發(fā)緊蹙起來,幾乎凝成了一團白色的雪球。眉梢微微顫動著,一如寒風中的積雪樹枝。</br></br>對于他們之間的對答,鐵木真完全無法了解其中的涵義。他只知道,下面將要聽到的故事必然與這位叫做巴剌合赤的老人有著莫大的關聯(lián)。</br></br>“阿勒壇汗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br></br>以此句話做為開場白后,察剌合老人便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深沉語調(diào)講述起金國如何殘忍地殺害蒙古部第二代首領俺巴孩汗的往事。</br></br>“俺巴孩汗被背信棄義的塔塔爾人抓住后,就被當做一件禮物送交到阿勒壇汗的宮殿里去。殘暴無禮的阿勒壇汗下令處死他。他的四肢被釘上木驢,人皮被活活得扒下來,全身的骨肉被砍成碎塊,丟棄在街頭任野狗來啃食。俺巴孩汗是個堅強而冷靜的人,他臨終前幫助自己的仆人……”</br></br>說到這里的時候,察剌合的聲音微微一頓,目光轉(zhuǎn)向巴剌合赤老人。鐵木真的目光也隨之而轉(zhuǎn)向。見那老人依舊緊閉雙目,只是眉毛蹙得更緊,眉梢的顫動更加強烈了。</br></br>“……他幫助仆人逃出了金國的監(jiān)獄,并對他說:‘你啊,回去替我告訴我那合答安孩兒和忽圖剌侄兒,用他們的弓來為我復仇。即使弓弦磨禿了他們的手指甲,磨壞了他們的手指頭。’</br></br>“在刑場上,他面對酷刑毫無懼色,向看熱鬧的阿勒壇汗及他的臣民發(fā)出莊嚴的警告:‘蒼狼白鹿的子孫們終有一日會向你們討還這筆血債。你們的城市將被夷為平地,你們的后代將被血海所淹沒!’</br></br>“當那名仆人將噩耗與遺囑帶回來的時候,全營的人都在哭泣。我看到從不流淚的忽圖剌汗放聲大哭,當時你的父親還年輕,他哭得更加厲害。而我自己,哭著哭著就昏了過去……”</br></br>講到這里的時候,察剌合老人的眼睛再度泛紅,鐵木真的眼淚也悄然滴落。</br></br>“我就是那個仆人!”</br></br>始終閉目無語的巴剌合赤突然大聲說道。他的雙眼圓睜,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抽搐,全身微微顫抖,但眼睛里卻沒有一滴淚光。鐵木真想,他的眼淚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流干了。</br></br>“看看我的手吧!”</br></br>巴剌合赤將自己的雙手伸到半空,不住地搖動著。鐵木真凝神望去,赫然見那十根指頭的尖端第三節(jié)業(yè)已不見了,短而粗的骨節(jié)顯得異樣駭人。</br></br>“自從那一天起,我不斷地拉扯弓弦。第一個十年里,我的指甲磨禿了;第二個十年里,我的指尖磨掉了;再以后,就變成了這樣。可是,俺巴孩汗的仇恨……”</br></br>至此,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緩緩地站身起來,搖搖晃晃得走向門外。察剌合與鐵木真都沒有攔阻他,只是定定地看著他,看他離去,看他出門,直至消失于門外那片蒼茫的暮靄之中。</br></br>鐵木真的心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雖然不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但他依然會為俺巴孩汗的悲慘結局而哭泣。金國對他而言,即是一個令自己心生向往,渴望一睹其神奇容顏的夢幻國度,也是殺害過自己的同胞先輩的不共戴天之仇敵。雖然金國的強大是他目前所無法對抗的,那種巨獸橫行的壓迫感令他無可奈何,但是,為了蒙古人曾經(jīng)的流出的鮮血,即使禿十甲,斷十指,也將矢志與其奮戰(zhàn)到底,直到生命的終結……</br></br>是夜,鐵木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境中,他孤單一人站在黃昏下的草原上。眼前,落日如同一只鮮血凝結而成的巨球,詭異中散發(fā)出危險的氣息。鐵木真睜大了眼睛,被這種從所未見的景象所鎮(zhèn)驚,癡癡凝望著,心中浮起一絲莫名的惶惑與憂傷。隨即,他發(fā)現(xiàn)同時在眺望此景的并非僅僅是自己,自己身旁還有一位身材雄壯,面色沉郁的中年漢子也在同時凝望遠方。</br></br>“俺巴孩汗!”</br></br>從察剌合老人繪聲繪色的形容中獲得的印象使鐵木真立刻認出了他,并脫口叫出聲來。面前的俺巴西孩汗,精赤著浴血的全身,好血映在夕陽中,愈發(fā)顯現(xiàn)出一種熾烈得刺木感。</br></br>被鐵木真的叫喊聲所驚動的他,緩緩側過頭,用一種略帶憂傷的溫和語調(diào)問道:</br></br>“孩子,你是誰?為何認識我?”</br></br>“我叫鐵木真,是也速該把哈兀兒的兒子。您的名字和事跡則是來自睿智博學的察剌合老人的教誨。”鐵木真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激動與惶恐,盡量用平靜堅定的聲音回答。</br></br>“也速該的兒子嗎?難怪如此勇敢。孩子,你父親和察剌合都還好吧?你稱他為老人?”</br></br>隨即,他便自問自答道:</br></br>“哦,是了。我已經(jīng)死去很多年了。”</br></br>俺巴孩汗的臉上浮現(xiàn)出回憶的神情。</br></br>“他們都好。他們從來沒忘記您的仇。”</br></br>一提到仇恨,鐵木真心中的恐懼感便被徹底克服了,代之而起的是同為蒼狼白鹿子孫的親切感以及對這位慘遭迫害的先人亡靈的哀悼。他甚至伸出一只手去與對方的手相握,但他僅僅握住了一團灼熱的氣流。</br></br>俺巴孩汗詫異得打量著眼前這個大膽的孩子,沉默許久方道:</br></br>“鐵木真啊,你的正直和勇敢絲毫不遜于你的父親,而我又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智慧的火光,你的未來將比他更有做為。記住我的話吧,不要輕信除了你的親人、朋友和部下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要讓蒙古人團結在一起,停止仇殺,共同對付我們的敵人金國和塔塔爾。不要憐憫你的敵人,要將他們斬盡殺絕,否則后患無窮。記住我的這些話吧,愿萬能的長生天保佑你。”</br></br>話音方落,他那以血氣凝結所成的身體便開始發(fā)生了崩壞。一片片肉從骨骼間剝落下來,落地便化做了膿污的血水。瞬間,俺巴孩汗的軀體只剩下一副若虛若實的骨架。然而,隨著一陣陰風掠過,這副骨架自腳部起漸漸分解、破碎成細小的殘片,跟從風的流向,飛向如血的殘陽……</br></br>※※※※※※※※※</br></br>在懷疑與篤信、矛盾與統(tǒng)一、憤怒與沉思、幻想與真實之間,數(shù)載時光倏然遠逝,鐵木真已經(jīng)九歲了。他的弟弟合撒兒七歲、合赤溫五歲、帖木格三歲,而妹妹帖木倫還只能坐在搖車里呀呀學語。</br></br>在這一年迎接新春的宴會上,訶額倫望著那已經(jīng)完全具備了成人面容與身材的鐵木真,心中升起了一個念頭。她向身旁的也速該提出了一個建議。</br></br>“這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是該給他說門親事的時候了。”</br></br>也速該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后,以頷首表示認同。這個決定一旦做出后,接下來就是緊鑼密鼓的準備。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準備的,除了選擇求親的目標以外。</br></br>“你認為應該向哪一家的姑娘求親呢?”</br></br>也速該征詢著妻子的意見。還未等訶額倫開口,一旁忽然閃出了豁兒赤。他已經(jīng)有了幾分酒意,但說出來的話卻很有條理。</br></br>“還用考慮嗎?當然是以盛產(chǎn)美女而著稱的斡勒忽訥部(1)。”</br></br>“有理!”</br></br>也速該答應地相當痛快。對于這位以風流出名的俊俏人物的眼光,表示出極大的信任。于是,對女人絲毫不在行的也速該很快就將這位侄兒當作了為子求婚的參謀。兩個男人一邊喝酒,一邊討論,倒把身兼母親和始創(chuàng)議者雙重身份的訶額倫排除在外了。</br></br>看著兩個起勁交談的樣子,令訶額倫感到哭笑不得。欲待插嘴,卻根本無從置喙,只得住口不言。直到酒宴散后,她才半是好氣,半是好笑地向丈夫抱怨起來。</br></br>“我才是你的妻子,鐵木真的母親啊。怎么反而不來和我商量呢?”</br></br>“有什么不同嗎?反正選擇的也是你的娘家,你也不會不同意吧?”</br></br>也速該對妻子的抱怨全然不以為意。</br></br>“我當然不會反對你的決定,只是這個提議會不會引起別人的不滿,認為是我在對你施加影響呢?”</br></br>“所以我才會和豁兒赤商量嘛。這樣就沒人能說什么閑話了。”</br></br>聽丈夫這樣解釋,訶額倫心底之中的那一絲不快立時消解了。同時,她又想到,丈夫表面上看起來粗枝大葉,然而一旦做起事情來卻又相當?shù)闹艿剑踔潦求w貼入微了。</br></br>于是,鐵木真的婚事就這樣確定了下來。不久后,也速該便帶著鐵木真前往訶額倫的娘家斡勒忽訥部向自己的內(nèi)兄們求親。</br></br>十三歲鐵木真此時還沒渡過自己的青春期憂郁癥,所以對與一個女人之間締結所謂的婚姻關系感到無聊和不滿。幸而,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三河之源間的草原,向陌生的地域進行遠途旅行。一路上,迥然不同的風景和地形令少年目不暇接之余,復覺天地之宏大,一已之渺小。其實,便是將父親也速該、同行的十數(shù)隨從以及胯下的馬、負載糧食的十峰駱駝都包括進來,也不過是一個蠕動于浩渺蒼穹之下的小小黑點而已。</br></br>幾天后,他們一行便完全脫離了三河源頭那些樹木蒼翠的溪谷地區(qū),穿過開滿狼毒花的丘陵,在戈壁與沙漠中前進。眼前不時閃過綠洲和湖泊的影子。新奇的旅行生活激發(fā)了鐵木真的少年心性,使他首次擺脫了日常枯燥的生活,看到了大自然最為雄奇絢麗的一面。也速該看到兒子那興奮的表情,便命令一行人緩緩行進。同時,他還在宿營的時候,帶著鐵木真在附近的森林原野之中去射獵,使他盡情包攬這些難得一見的景色。</br></br>當他們的路途即將進至過半的時候,一次偶然的路遇,改變了他們的命運,甚至可以說是改變了世界的命運。當他們正越過赤忽兒古和扯克徹兒兩山之間的峽谷時,迎面與翁吉剌惕部首領德薛禪(Daisetchen)(2)的狩獵隊伍相逢。</br></br>當?shù)卵ΧU聽說對面的人就是勇名轟傳的也速該時,這位一向以溫厚和善、豪爽好客聞名草原的首領立刻盛情相邀,將一行人請到不遠處的營地中。豐盛的酒宴前,也速該談起了自己這次出行的目的,并將鐵木真喚至薛德禪面前行禮。</br></br>德薛禪打量著面前的少年,邊看邊點頭,臉上的笑意愈來愈濃。然后,他捧起酒碗,向也速該奉酒后,便以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說道:</br></br>“雄鷹般勇猛的也速該把阿禿兒啊,您的兒子雙目中放射出太陽一般的光彩,臉上閃爍著明月一般的輝煌,這一切正好驗證了我昨夜的夢境。我夢見一只爪擎日月的白色海東青鳥(突厥語讀:AqSonqor)(3)飛過我的頭頂,它在我的頭頂上盤旋數(shù)圈后,便落下來站在我的手上。我相信這是萬能的長生天在指引我,讓我將自己的小女孛兒帖嫁給眼前這位令我萬分喜愛的年青人。我邀請您和您的兒子前往我在東邊的部族營地,我那可愛的孛兒帖將用她的美貌和智慧來證明這是一樁注定受到長生天賜福的恩愛姻緣。”</br></br>也速該聽著這一番沉穩(wěn)、恭謹而又不失哲理的言詞,心中贊許著對方的直率和誠懇。同時,他也久聞翁吉剌惕部的富庶,這種武力與財富的結合對于雙方來說,都是有益無害的。當下,他立刻表示同意。至于對任可女子都沒有興趣的鐵木真,他即無權,也無意反對。于是,雙方的隊伍合為一股,折向東北,往翁吉剌惕部落的聚居地——興安嶺山麓之側哈剌哈河下游的捕魚兒湖畔。</br></br>前文提到過,翁吉剌惕部乃是蒙古的分支,與乞牙惕部源出同宗,雙方是遠親的關系。雖然他們沒有乞牙惕部那樣顯赫的家世,更沒有強大的武力,但是與尚處于半開化狀態(tài)的蒙古諸部不同,由于他們靠近金國邊境,通過與金國的通商交往,使自己的文明水平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在文化與經(jīng)濟方面都居蒙古諸部之冠。更令也速該滿意的是,他們本身也是以盛產(chǎn)美女而著稱,乞牙惕部中也久有與之聯(lián)姻的傳統(tǒng)。</br></br>當鐵木真進入翁吉剌惕地區(qū)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興安嶺山麓柔順動人的緩坡以及鋪排其上,略顯傾斜的大片草場。與本族的草場相比,顯然不曾遭受過兵燹蹂躪且得到了精心維護,因此顯現(xiàn)出一種和平繁榮的明麗景象,無數(shù)的羊群馬匹安閑舒適得放牧其上,比蒙古人的更多更健壯。在兵兇戰(zhàn)危的草原上,這里簡直就是一片世外桃園。</br></br>德薛禪首領和他的夫人朔壇——一位賢淑熱情的中年婦人——共同在他們寬敞豪華的帳幕中為也速該父子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宴會。</br></br>這間帳幕的考究氣派,令也速該瞠目驚嘆不已。尤其是自幼生長于貧脊落后的蒙古部落,從未見過什么大事面的鐵木真來說,更有如入天堂之感。對比起寒酸的自家來,其間之差別不諦于霄壤云泥。在這財富的殿堂中,腳下所踩到的不是堅硬的土地,而是厚實綿軟的地毯;頭頂上掛著的不是粗氈麻布,而是細滑如水的絲綢;舉目所見的俱是金銀酒器餐具,嵌玉鑲珠的涂漆桌椅幾柜,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來的陳設與裝飾。</br></br>無論是什么,都無一例外地光彩奪目,那種富貴豪奢的氣息化做洶涌的沖擊波,將鐵木真逼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當他聽說這些物品僅僅是依靠貿(mào)易從金國交換而來時,他再度眩惑于那個神秘大國的無窮魅力之中而無法自拔。</br></br>此次翁吉剌惕之行,使少年對于“財富”二字有了一個直觀的了解,這種了解震憾著他的心靈,使之浮想聯(lián)翩:</br></br>貿(mào)易,那是一個多么神奇的詞匯啊!這在此前聞所未聞的新奇名詞已經(jīng)足夠這少年想上很久了。翁吉剌惕人就是以此來獲取富足安定的生活。他們開辟了商路,將毛皮、駿馬和羊毛、駝絨輸入金國,換來金銀器物、寶石明珠、絲綢布料。他們也與西方的商人交易,得到無光自明的美玉、晶瑩剔透的玻璃、細致柔軟的絨毯乃至鋒銳無比的兵器。因為他們不必通過中間商的盤剝,可以直接地進行貿(mào)易,因此所獲之利往往十倍于其他的部落,想到自己家里為了換取一塊茶磚卻要用五匹好馬為代價,他就感到了因環(huán)境閉塞而導致的巨大差異。如果每個蒙古部落都能通過貿(mào)易來致富,那么大家又何必為了一小塊草場的歸屬就會大打出手呢?看來,貿(mào)易是一種比戰(zhàn)爭更加有效的手段。總有一天,自己要將這個道理說給所有的牧民們聽,讓他們明白戰(zhàn)爭只能讓人們仇上加仇,貿(mào)易卻可使和平吉祥之光普照草原。</br></br>然而,少年也清醒地認識到,這條夢想之路并不平坦,會有重重障礙攔阻,萬般兇險暗伏。泰亦赤兀惕、塔塔兒乃至金國,都是必須要搬開的絆腳石。而在它們的后面,還不知道隱伏著多少潛在的深溝壁壘,或許窮自己之一生,也要與這斗爭不休。然而,“大義當前,舍我其誰”的念頭已經(jīng)在這一刻深植于少年之心,只待假以時日便會蔭蔭如蓋了。</br></br>正因為沉浸于幻夢之中,以至于少年根本沒有在意父親與薛德禪夫婦之間的談話內(nèi)容和包括未赤新娘孛兒帖的入帳見面以及因此達成的許婚協(xié)議。</br></br>孛兒帖是年十歲,比鐵木真長一歲。但出身于如此不虞匱乏的優(yōu)渥環(huán)境,使她比草原上其他姑娘發(fā)育得更早,高挑健美的身材,白晰細膩的皮膚,漸趨飽滿的乳房,疏朗柔美的面容,襯以一頭閃爍著亞麻色光澤的秀發(fā),還有與之名字相匹配的一雙灰藍色眸子(4),展示出一位少女全部的青春魅力和照人光彩。也速該幾乎是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相中了這個健康伶俐的女孩,他恨不得當即就提出求親之事,但行事穩(wěn)重的他還是強自按奈了下來,而是尊照草原習俗,在翌日才正式行了求親之禮。</br></br>對于德薛禪而言,可謂是夢寐以求。雖然是富甲一方的部落首領,但是能與乞牙惕這樣高貴門閥攀上親,尤其是與威震草原的也速該連姻,其榮耀絕非是金錢可以衡量的。然則,這位老于事故的人物全然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一絲半毫的諸如欣喜若狂、受寵若驚等等的神情,語氣也依舊不徐不緩:</br></br>“十匹病馬也不及一頭健康的駝駱,百句輕佻的言詞也不如一句真心的請求。多不足貴,少不為賤。上天賦予女人的命運便是不可老死于生身之家門,因此我將順從天意,將孛兒帖許配予你的兒子鐵木真。”</br></br>這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令也速該愈發(fā)敬重眼前的這位親家。兩人的手緊握于一處,彼此俱懷相見恨晚之感。當下,德薛禪又提出了一建議:</br></br>“我翁吉剌惕一族,向來有門婿入贅的風俗,也速該親家能否也將你那鐵木真留在我的營地中,直到他們夫妻完婚之日呢?”</br></br>“既是風俗,自當尊從。”</br></br>也速該一口應承,沒有絲毫猶豫。于是,鐵木真今后數(shù)年間的居留行止問題,就在他本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決定了下來。</br></br>次日清晨,鐵木真跟在德薛禪夫婦的背后,目送父親離去,心中幾天來的興奮與新鮮感被離別親人的失落感和身處異鄉(xiāng)的孤寂感所取代。他多么希望父親能對自己說些關照的話,但是一向寡言少語的父親即使在此種傷情時刻也依舊沒留給他只言片語。眼望父親的背影在草原深處漸漸變小,鐵木真的心中有生以來第一次萌生了想哭的念頭。</br></br>忽然,他看到遠處的也速該回轉(zhuǎn)了馬頭,向自己飛奔回來,不禁心中一喜:父親回心轉(zhuǎn)意了嗎?要囑咐自己些什么還是干脆帶上自己回家?各種各樣的猜測在腦海中盤旋交織起來。</br></br>然則,當也速該馳近之時卻只是對德薛禪夫婦說了句,“我兒子怕狗(5),休教狗驚到。”便圈轉(zhuǎn)馬頭,不顧而去,這次真的再也沒的回來……</br></br>在當時,沒有誰會想到,哪怕是那位翁吉剌惕人的“智者”(即德薛禪,薛禪一詞在蒙語中的意思即智者)也無法預料,此一別,居然是這一對父子之間的永訣。直到半個月后,當鐵木真心中的離愁別緒剛剛趨于平復,開始專注于研究翁吉剌惕人的生活方式的時候,那位察剌合老人的兒子,隸屬于乞牙惕部落之下晃豁壇族,名喚蒙力克的青年帶來的不幸的噩耗——也速該在回歸不兒罕山麓的營地途中,在行經(jīng)扯克徹兒山附近赤剌克額兒草原時,參加了一支塔塔兒人舉辦的宴會。九年前,他戰(zhàn)勝了塔塔爾人,九年后,他卻鬼使神差得忘記了這一仇恨,正如當年俺巴孩汗毫無戒心地將自己送上了死路一般飲下了對方送上的毒酒。這毒酒使他在馬背上遭受了長達數(shù)日的非人痛苦,回到自己的營地后就斷了氣。又一位優(yōu)秀的蒼狼白鹿的子孫就這樣成為了部落仇殺的犧牲品。按照鐵木真生于紀元1162年計算,此次山崩般的死亡時間當在猴兒年,即西元1171年暮秋時節(jié)(6)。</br></br>鐵木真是在回程的馬背上接受這一消息的。為保密期間,行事謹慎的蒙力克并未向翁吉剌惕人透露任何情況,精明的他編造了一個訶額倫染病的謊言,巧妙地騙過了智者。直到走出很遠的距離后才宣布了也速該的死亡。他以發(fā)自內(nèi)心的沉痛語氣,向鐵木真轉(zhuǎn)述了也速該最后遺言:</br></br>“我死之后,我的妻子兒女將落到何等的境地呀?蒙力克,你快去找回鐵木真,只有他才能保護他們。告訴他,對任何敵人都不要手軟,否則將會落到和我一樣的下場。讓他記住,蒼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盡早成長為蒼狼吧,殺盡塔塔爾人……”</br></br>“蒼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盡早變?yōu)樯n狼吧……”</br></br>鐵木真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反復咀嚼著父親的遺言,他仿佛看到了父親平日不茍言笑的鐵樣面容被毒力折磨得蒼白扭曲,靛青色的嘴唇一開一闔,嘴角不停得流出黑色的血,唯有那眼神依舊保持著蒼狼的凌勵,同時還有一種期許,如同孛兒帖赤那對巴塔赤罕般對自己的期許……</br></br>想到這里,他將所有的悲痛壓抑回心中,鄙棄一切哭泣的理由。他在心底深處默默得向長生天高呼:蒼狼白鹿的子孫,只流血,不流淚。血要流在敵人的傷口上,淚要流在敵人妻子的眼中!父親悲劇性的死亡,他臨終催人淚下的托孤之言,以及他對身后親人命運的憂慮,所有這一切,構成了鐵木真生命奏鳴曲的悲愴的第一樂章。</br></br>無邊的憤怒與悲痛如烈火般炙考著他全身的血肉與骨髓,令他五內(nèi)如焚。身旁的蒙力克驚恐得看著少年可怖的眼神,那是一種狼受傷后的表情,陰森、凄勵、噬血、瘋狂!這種驚恐令他在一瞬間產(chǎn)生了某種奇異的幻覺:眼前的少年身上生出了大片大片的暗灰色的絨毛,手腳生出鋒利的爪牙。耳與鼻變得尖銳起來,目光呈現(xiàn)出駭人的血紅!</br></br>“蒼狼!”蒙力克險些叫出聲來。但是,不待他有所反應,化身為蒼狼的鐵木真奮力抽動胯下的菊花青馬。那馬吃痛,立刻發(fā)出長聲嘶鳴,蹄掌狠命踐踏著深秋落寞哀沉的大地,仿佛在轉(zhuǎn)嫁這一鞭之苦,緊接著,四蹄渾不著地,化身為一道妖異的黑色閃電,沖向蒼茫幽深、晦暗不明的夜色之中……——</br></br>(1)斡勒忽訥(Oulqounout),有人將這個部落與翁吉剌惕部混淆起來,其實二者并非一族。《拉施特書》將其歸入都兒魯斤的部落的一支。</br></br>(2)中國國內(nèi)讀音有所不同:DoiSetchen(托音色辰,Do-I-set-chen,i讀作e)。《秘史》中,用t字翻譯時是將尾音a略去,用古音讀法連帶尾音K,十四世紀中國北方語言中還用i的尾音,是為尾音的最后殘象。</br></br>(3)白海青鳥在草原民族的傳說中占據(jù)著相當重要的位置,無論是后來遠離故鄉(xiāng)前往敘利亞建國,信奉伊斯蘭教的塞爾柱克突厥王朝,還是留居于草原,信奉聶斯托利安基督教派的突厥人中,也始終在流傳著這種祥瑞之鳥的故事。</br></br>(4)孛兒帖的蒙語意思即灰藍色。</br></br>(5)《秘史》原文作:吾子善驚狗也=noqaYatchasotchiqou。由此可見,《秘史》之文獻真實性完全建立于這種難以臆造的細節(jié)之上。這里為我們的英雄辯護一句,草原上的狗可是能咬死人的猛犬,跟最兇惡的野狼沒太多區(qū)別,年僅九歲的兒童害怕它,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他已經(jīng)成為了準新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蒙古的庫倫市(今烏蘭巴托)便發(fā)生過哨兵半夜被猛犬襲擊,最終被撕咬而死的真實事件。</br></br>(6)關于也速該的死:據(jù)《秘史》載,只在鐵木真定婚后幾天,也就是說,他在九歲即成為孤兒(《秘史》,鮑乃迪譯,第35頁)。依伯希和先生所定之年表,時在西元1176年。而拉施特在《史集》中則說,鐵木真于十三歲喪父,則參考伯氏年表,應在西元1180年。又據(jù)萊比錫學院譯《秘史》(海涅士根據(jù)中、蒙文譯著《元朝秘史研究》,1931)中有鐵木真生于迭里溫山(孛勒答黑,boldaq,其地不可考)之說。《元史.太祖本紀》載鐵木真于1206年上合汗尊號,時為金章宗泰和六年丙寅,在位22年,歿于1227年丁亥(豬年),享壽六十六歲。照此推算,其應生于西元1162年,即金世宗大定二年。然則,其中如考慮到陰歷虛年以及潤年累加問題,則1162年這個數(shù)字又將劃上一個問號。而在1340年的蒙古宮庭史料中,也出現(xiàn)了關于其誕生于1167年的說法。更從拉施特《史集》中有“生于回歷549年,楚而喀答(Zoulkade)月”之說,這又將其出生年推進至西元1155年。兩相對照,一為乙亥,一為丁亥,前后有十二年的差異,即一個生肖輪回。不過這也不難解釋,蒙古人在文字尚未形成的年代中,口頭相傳鐵木真生于豬年,至于是前一個還是后一個,就不免渾淆起來,拉施特所聽到的顯然是頭一個說法。</br></br>依據(jù)其他關于其親信部下和子嗣后人的生卒年月推斷,1162年是較為合理的一個解釋,如其繼承人窩闊臺壽五十六歲,在位十三年,繼汗位時為四十三歲,時在西元1229年(已丑),則應生于1186年,其時鐵木真已婚八年,先有二子,于二十四、五歲生第三子,是較合理的。如按1155年計,則鐵木真其時31—32歲;如按1167年計,則其時僅19歲,皆不及1162年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