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年的故事
第二章童年的故事</br></br>眼見母子二人即將命喪火窟之際,帳幕的門忽然再度被打開了。新鮮空氣的流入,立刻將彌漫的煙霧稍稍驅(qū)退了一些。</br></br>即使已經(jīng)被濃煙嗆得睜不開眼睛,訶額倫依舊緊抱著小鐵木真不放。她大聲咳嗽著,試圖看清眼前突然發(fā)生的變化,但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憑借著聽覺感知到一個人影沖了進來。</br></br>“訶額倫!你在哪里?”</br></br>那人顯然是因為濃煙遮目而同樣看不清母子兩人的位置,因而大聲呼叫起來。</br></br>熟悉的聲音傳入訶額倫的耳鼓,卻不諦于一道希望的陽光刺破幽暗的地獄,將生機的歡樂直接送入人心。</br></br>“沒錯,是也速該!”</br></br>訶額倫心頭大震,隨即狂喜地回應(yīng)道:</br></br>“也速該!我在這兒,我和孩子在這兒!”</br></br>冒煙突火而入的也速該發(fā)出欣喜的歡呼,認(rèn)準(zhǔn)了方向,一個健步就沖到了妻子和孩子的身邊。當(dāng)此時節(jié),他無暇安慰妻子,亦不及檢視孩子,閃電般伸出有力的臂膀,將母子二人一齊抱了起來,轉(zhuǎn)身向帳幕外沖去。</br></br>就在這一瞬間,烈火已經(jīng)重新將門口封鎖起來,發(fā)出示威似的“呼呼”聲。看情形,從這里已經(jīng)沖不出去了。</br></br>“怎么辦?”</br></br>在戰(zhàn)場上面對刀槍箭雨亦無絲毫猶豫的也速該猝然停住了身形。如果此時是他孤身一人,憑著矯健的身手,縱然火勢再大也攔他不住。然則,多了懷中這一對母子后,他卻不敢以身犯險了。</br></br>“別管我,帶上孩子快走!”</br></br>訶額倫叫道。也速該的出現(xiàn)使她的心情立刻抒展起來。至少兒子可以得救了,其余的事情她已毫不在意。</br></br>“胡說!”</br></br>也速該沉聲低吼著,手臂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抱得更緊了。</br></br>“再耽誤下去,誰也逃不掉了!”</br></br>訶額倫堅持著自己的意見,也速該卻根本充耳不聞。他的目光迅速掃視著這間熟悉的帳幕,緊張地尋找著新的出路。</br></br>火勢并不憐恤這一家三口的短暫相聚,繼續(xù)肆虐擴張,四合而至,將他們包圍在中間。火苗狂亂,一如葬禮上珊蠻巫師們圍繞著死者的起舞。灼熱的氣流將訶額倫的鬢發(fā)燙得卷曲了起來,更令她的心焦慮如焚。</br></br>“拋下我,保住兒子!”</br></br>她第三次提出了相同的要求。</br></br>“你們兩個,我都要!”</br></br>也速該不為所動,同時也吐露了自己的心聲。其意堅如磐石,任何力量都無法動搖。</br></br>正當(dāng)危急之際,帳幕外忽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叫聲:</br></br>“也速該,往這里來!”</br></br>也速該聞聽此言,不及多想便朝著聲音的來路沖去。同時振氣吐聲,高聲喊道:</br></br>“我到了!”</br></br>“拔刀,劈!”</br></br>因著那個聲音的指示,也速該以左臂抱緊母子倆,右手微動之間,一聲龍吟,戰(zhàn)刀出鞘,毫不停留便揮了出去。</br></br>“嗤”的一聲,鋒銳的刀刃立刻劃破了帳幕之壁,緊跟著,整個人便如脫銜之箭般從裂口中彈射而出。</br></br>訶額倫只覺清新的空氣撲面涌來,幾乎使她的肺部應(yīng)接不暇。睜眼看時,明媚的陽光近在眼前。這里的火勢顯然已經(jīng)被人為撲打了下去,因此他們?nèi)说靡砸豢跉馔黄苹鹑Γ孬@新生。</br></br>“脫險了!”</br></br>訶額倫的頭腦中只來得及閃過這一個念頭,整個人便軟軟得癱在也速該的懷中,隨即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覺……</br></br>※※※※※※※※※</br></br>產(chǎn)后劇烈運動并受了風(fēng),再加上火災(zāi)之中的驚嚇,使得她的健康嚴(yán)重受損。自從昏倒后便發(fā)起了持續(xù)不退的高燒,人也始終陷于無邊的昏迷之中,在生與死的交界之間徘徊往復(fù)。但是,草原民族的堅韌最終驅(qū)退了病魔,在昏迷多日后,她的燒奇跡般得退了熱。當(dāng)她睜開朦朧的雙眼,抱著嬰兒的也速該立刻出現(xiàn)在她的眼中。</br></br>她在丈夫的臉上,看到的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溫和與慈愛。這位以膽識與勇武名揚于世,讓其他部族聞風(fēng)喪膽的蓋世豪杰,此時卻完全化身為一個初為人父的毛頭小伙子,面對哇哇大哭的小鐵木真顯得手足無措。訶額倫笑了,自從遭遇搶親后第一次笑了。</br></br>“你終于醒了。”</br></br>看到妻子睜開了眼睛,也速該的聲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興奮。</br></br>看到丈夫那充滿血絲的眼睛,訶額倫心中微微感動起來。也許,這才是丈夫最為真實的一面吧。平時將熾烈的愛意掩藏于心底,卻在危難關(guān)頭突然爆發(fā)出來,形成沛然無窮的力量。這愛的力量是那樣的強大,以至于無情的烈火也難以阻擋。這,就是草原漢子,他們的心永遠火熱,他們的行動永遠比言語更為鏗鏘有力!</br></br>“在火場里,你為什么那么固執(zhí)呢?”</br></br>產(chǎn)期過后的一個夜晚,在激情的喘息之間,訶額倫輕聲問道。</br></br>男人沒有回答,只是以更為激烈的動作來做為回應(yīng)。他顯然是在刻意回避著這個問題。</br></br>“別躲閃了,你分明知道答案的。”</br></br>女人不肯罷休,黑夜里兩只明亮的眼睛爍爍放光,似乎要穿透男人為心穿上的層層鎧甲。</br></br>似為女人目光所逼,男人終于在呼出一口長氣后回答道:</br></br>“我當(dāng)時也沒想別的,只覺得既然是夫妻父子,那就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br></br>多么簡單的信念。生則同生,死則同死。這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的誓言。一個女人得夫如此,一生夫復(fù)何求?</br></br>女人沒有說話,她只感覺到自己的眼中正有一種溫溫?zé)釤岬囊后w在緩緩溢出……</br></br>許多年后,當(dāng)她以可賀敦(王后)的身份坐在黃金大帳中,接受鐵木真拜賀的時候,談起當(dāng)初起名的緣由時,說了如下的話:“你父親是愛你的。雖然他給你起這個名字的原因我至今也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我要用敵人的血喂養(yǎng)自己的兒子,這樣的孩子會如蒼狼般矯健,白鹿般神駿’。也許這才是眾多答案中最為接近他心中的想法吧。”</br></br>※※※※※※※※※</br></br>鐵木真誕生的時候,正是蒙古草原最為黑暗的年代。由分裂與征戰(zhàn)、屠殺與死亡、奸淫與焚燒、掠奪與強占、大義凜然與卑劣無恥、英雄壯舉與陰謀詭計所組成的光與暗的鎮(zhèn)魂曲響徹在草原的每一個角落。</br></br>克烈亦惕、扎答闌、乞爾吉斯、塔塔爾、蔑爾乞、乃蠻、汪古、康里等等諸部落為了爭奪對草原的控制權(quán),你爭我奪,難解難分。而由也速該領(lǐng)導(dǎo)的蒙古乞牙惕部也無可避免得加入了這場無休止的大混戰(zhàn)。鐵木真的降生,正處于整個斗爭的最高潮。</br></br>在鐵木真出生之前的年代里,蒙古草原始終掌握在一些較為統(tǒng)一的大部族手中,如果按時間順序排列依次為:匈奴、柔然、突厥、回鶻。其中,當(dāng)最為溫和且善于學(xué)習(xí)的回鶻人統(tǒng)治草原的時代,曾經(jīng)建立過相當(dāng)輝煌的文明。可惜的是,這種文明的進步卻往往會消磨游牧民族的銳氣,當(dāng)一支來自葉尼塞河上游的野蠻部落——乞爾吉斯人在西元十世紀(jì)初發(fā)動突然襲擊的時候,回鶻帝國就在戰(zhàn)鼓聲中土崩瓦解了。他們不得不退出草原,向西方和南方遷移,草原的文藝復(fù)興時代轟然落幕。接下來的八十年,乞爾吉斯人沒有為草原留下任何值得紀(jì)念的人或事,但是他們卻恢復(fù)了起自匈奴,至突厥失敗以來終斷了一個多世紀(jì)的對南方定居民族的騷擾和掠奪傳統(tǒng),直至耶律阿保機的契丹帝國崛起,才結(jié)束了他們對草原的統(tǒng)治。但是,接觸中國文明后的契丹人似乎對蒙古草原不感興趣。雖然他們本身也屬于草原民族的一支,他們卻對南方文明所帶來的富庶更為熱衷,他們甚至要請回鶻人重歸舊地,可那些已經(jīng)習(xí)慣于經(jīng)營塔里木綠洲農(nóng)業(yè)和河西走廊商業(yè)的回鶻人拒絕放棄眼前安逸的生活,重新將自己投入危險的草原。于是,在此后的近二百年歲月中,蒙古草原如同一個孤兒般被徹底遺棄于人類文明的主流之外,被世界所遺忘。</br></br>蒙古部族,在這個動亂年代里,也同樣分裂為若干小部族。也速該父子就屬于其中之一的乞牙惕氏,這一族是蒙古人的第一個汗——海都的直系后裔。其始祖是海都汗的長子伯升豁爾多黑申。而海都的另一個兒子察剌孩領(lǐng)忽則留下了“泰亦赤兀惕”一族。代表蒙古第一代王朝最強盛時代的合不勒汗就出身于乞牙惕—系,他的威名令南方已取代契丹統(tǒng)治中國北方的女真族所建立的金國也不得不對其示好,邀其前往北京宮庭作客,甚至容忍了他因不明宮庭禮數(shù)對皇帝做出的冒犯之舉。繼承他的是出身于另一王族——泰亦赤兀惕系的俺巴孩汗。在他這一代,由于金國畏懼蒙古人的強大,暗中支持塔塔兒人與蒙古交戰(zhàn),他在這場戰(zhàn)爭中遭到失敗并被俘送金國,慘遭處決。之后繼位的呼圖剌汗又是出身于孛兒只斤氏,但他的權(quán)威已不及前代,蒙古部落之間不再團結(jié)。最終在捕魚兒湖之戰(zhàn)中慘敗于金——塔塔爾聯(lián)軍,他本人及其七個兄弟也于此戰(zhàn)中悉數(shù)陣亡,從而直接倒致了蒙古第一王朝的總崩潰。于是,蒙古人中再無可汗,做為末代可汗侄兒的也速該也僅僅是一個支族族長的普通身份,以“把阿禿兒”稱號終其一生。</br></br>蒙古部在分裂后,便從未停止過內(nèi)訌。各個部落之間失去了維系的紐帶后便自行其是起來。在這困苦貧瘠的草原上,往往因為一小塊牧場的歸屬就會在這些本是同根生的部落之間引發(fā)械斗乃至爆發(fā)大戰(zhàn)。連續(xù)不斷的爭戰(zhàn)之下,彼此仇視的種子便扎下了根,深埋于人心之中。即使是親如乞牙惕與泰亦赤兀惕這樣的一根藤上的兩顆果實,也貌合神離,進而明爭暗斗。包括這次企圖殺害訶額倫母子的陰謀,經(jīng)過詳細(xì)推審當(dāng)事人后,也終于露出了其背后來自泰亦赤兀惕首領(lǐng)塔兒忽臺的魔爪。</br></br>鐵木真就是誕生在這樣一個蒙古民族前途晦暗不明的時候。繼他之后,訶額倫又分別生下了合撒兒(Qasar)(1)、合赤溫(Qach’un)和帖木格(Temuge)。而也速該的另一個妻子速赤吉勒(2)也生下了兩個孩子——別克帖兒(Bekter)和別勒古臺(Belgutai)。在也速該的眼中,這些孩子沒有嫡庶之分。他從不會特意關(guān)照他們其中的某一個,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來指導(dǎo)他們,教育他們。沒有哪個孩子可能從他那里得到多余的什么,也不會有哪一個會被故意忽視。</br></br>作為正室的訶額倫,也采取了與丈夫完全相同的政策,對六個孩子都一視同仁,并不因別克帖兒與別勒古臺身非己出便有所歧視。鐵木真他們有的東西,這兩個孩子也必然會有一份相同的。她最常給孩子們講的故事就是關(guān)于乞牙惕部那位神密祖先阿蘭豁蘭夫人訓(xùn)子的故事。這位專奇女性在某一天將自已的五個兒子召集到面前,交給他們每人一支箭,命他們折斷,這些最早的把阿禿兒們毫不費力得做到了。然后她將另外五支箭用一根羊毛繩綁成一束,命他們逐一挑戰(zhàn)。這次當(dāng)然沒有人能辦到。她對他們說:“我的五個孩子啊!你們就如同這五支箭。單獨一支,即使再銳利,也會被人輕易折斷。如果你們團結(jié)在一起,就會象這束箭一樣,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你們。”這件教育子女的事情深得丈夫也速該的贊許。由此可見,訶額倫是一個聰慧寬厚,見識非凡的女子。</br></br>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不知道當(dāng)時的鐵木真是否能完全理解。但是,可以相信的是,在此后漫長的歲月中,他以自己的行動來實踐了這個故事,不但團結(jié)了自已的兄弟,更團結(jié)起了更多的蒙古人。</br></br>作為長子的鐵木真,正是在這種沒有任何特殊寵愛的環(huán)境中,自由自在得成長起來。雖然那是一個物質(zhì)極端匱乏,精神極度荒漠化的時代。但是,他依舊如頑強的野草般執(zhí)扭地成長著。</br></br>欠缺教養(yǎng)是蒙古部落之中的普遍現(xiàn)象。由于沒有本民族的文字,使得他們之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文盲。能認(rèn)得幾個突厥文字的人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智者了。因此,大人們的粗魯也就毫無例外的由這些少年們來繼承了。即使鐵木真是族長的兒子,他也不會被同齡人所看重,絕對的無政府狀態(tài)下,倒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沒有等級觀念的“民主”氛圍。</br></br>這些精力過剩,卻又無紀(jì)律牽絆的孩子們一旦聚集在一起,就如同一堆干透的柴火,只須微弱的火星便會引起連鎖反應(yīng)式的燃燒。而燃燒的方式便是訴諸武力。在這個崇尚力量,強者為尊的時代里,孩童之間的爭斗幾乎是家常便飯。因此,在鐵木真童年的回憶之中,除了一場又一場的廝打與爭執(zhí)之外,再沒有更多值得紀(jì)念的事情了。至于那些看著鐵木真本人在成長起來的大人們眼中,卻有著不同的印象。</br></br>“你小時候就象一匹沒籠頭的野馬。”</br></br>這是大約二十年后,一位叫做蒙力克的老人在喝醉酒后吐出的真言。而當(dāng)鐵木真還在幼年的時候,他還是二十幾歲的年輕漢子。他出身于晃豁壇一族,此時是也速該的一名得力部下。火災(zāi)那天,正是他和他的父親察剌合撲滅了帳幕之外那一處的烈火,為也速該指出突破方向的也是察剌合。這一對父子,是鐵木真童年記憶中待自己最為和善的兩位大人了。</br></br>“你應(yīng)該還記得吧?那時全營地的大人們都對你心懷戒懼呢。別看你那時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卻比同齡人都要高大許多,肩膀的寬度都快趕上我了。而性格呢?幾乎就是你父親的翻版,同樣的沉默穩(wěn)重,不茍言笑。”</br></br>忽然聽到別人講述自己的過去,鐵木真也很感興趣,于是繼續(xù)追問著。有了這樣一個忠實的聽眾后,蒙力克談興大盛,就繼續(xù)侃侃而談起來。</br></br>“你在那個時候就有著與眾不同的表現(xiàn)。尤其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緒,這一點即使是大人也很難做到,可你偏偏做到了。那時候,你從不輕易與人發(fā)生爭斗,可是一旦發(fā)生對立,就會立刻變成一頭瘋狂的惡狼。”</br></br>“呵呵,這個比喻倒蠻有趣的。”</br></br>一旦提及狼這種動物,尤其是有人將自己比喻為那種動物,鐵木真就會從心底里生出極大的快慰來。于是,他促使蒙力克繼續(xù)講下去。</br></br>“別著急,別著急,聽我慢慢說。對峙的時候,你不象別人那樣口沫橫飛地大叫大嚷,反而很安靜,就那么一言不發(fā)地站著,即使是再難聽的侮辱與咒罵你也不會因之稍動。除了以刀子般閃亮的目光盯視對方之外,什么也不做。到了這樣的時候,對方就會以為你膽怯了,于是愈發(fā)得意洋洋。然而,就趁著對方這松懈的一刻,你就立刻如一頭捕食黃羊的黑豹般猛撲上去,劈頭蓋臉地以拳腳相加,直到將對方打倒在地。”</br></br>“原來我居然還有如此‘英勇’的時候啊。”</br></br>鐵木真笑了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對兒時行為的幾分檢討之色。</br></br>“還不止如此呢。”蒙力克大笑一陣后又道,“一般來說,架打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算是完美的勝利了,可是你卻根本沒有罷手的意思。對手倒地后,你就一躍而起,騎在對方的身上,隨手抓起身邊可以摸到的一切東西,石頭啦、砂土啦、木枝啦等等,然后一咕腦地砸向?qū)Ψ健H绻麜簳r什么也沒撈到,你也會揪住對方的頭發(fā),將他的腦袋狠命地往地面撞下去。或者干脆用腳去踩,腳尖碾、腳后跟跺、腳掌踢,直到把對方弄得口鼻出血,全身打顫,滿口求饒后才罷休。現(xiàn)在想起來,我小時候打架的時候也沒見過手這么狠的人呢。那簡直是……簡直是……”</br></br>蒙力克忽然意識到聽眾的身份,便想措一個稍微溫和一點的詞,但大腦之中的酒勁上涌,一時間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因此只得住口不言了。</br></br>“沒關(guān)系,繼續(xù)說吧。今天你說什么也不會受到責(zé)難的。”</br></br>鐵木真以鼓勵的口吻打消老人的顧慮。</br></br>“那個詞怎么說來著?野蠻……哦,對,就是野蠻。有時候,這種情況被大人們看到了,就會跑上來拉開。有些人情急之下,也沒認(rèn)出你來,還以為是哪家的大人打自己的孩子呢。說來,還是因為你那時真的長得太高大了,以至于錯將你當(dāng)作一個自己的同輩人啦。那時候,部落里面的人們都說你過于倔犟任性,甚至有些兇狠殘暴,因此紛紛向你父親去告狀。而你呢,就一個人偷跑出去,躲在曠野里不回家,直到訶額倫夫人喊著你的名字,四處尋找到天黑,才總算將你找回來。你那個時候啊,真是部落里少有的問題兒童呢,狀況出的那真叫一個沒邊兒。”</br></br>“嗯,好像是這樣吧。”</br></br>鐵木真若有所思地回答道。</br></br>“不過,我父親卻對你有著不同的看法。”</br></br>“哦?察剌合爺爺怎么說?”</br></br>一旦提及這位老人的名字,鐵木真就會萬分關(guān)注。</br></br>“我父親說,那些大人對你過于苛責(zé)了。你雖然表面上沉默安靜,但內(nèi)心里卻僅僅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子而已。再說,你又不是主動去惹是生非,只是在別人觸犯你的時候才會進行反擊,雖然方式過于激烈,但終究是情有可原。不信的話,你留神他在母親面前的樣子吧。身為兄長,每當(dāng)年幼的弟妹們纏著母親的時候,他就會主動讓出自己的位置,躲得遠遠的,靜靜觀望著,象一只守護羊群的牧羊犬。在訶額倫夫人的膝頭前、手臂上,你永遠不會找到他的身影。但是,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盡量坐在靠近母親身邊的位置上默默看著訶額倫的臉龐,那目光是溫順的,就像一只即將哺乳的小羊羔。這種性子,在這個草原上也是少見的,也許將來會有出人意料的表現(xiàn)呢。現(xiàn)在想來,父親說的可真是一點不錯呢。”</br></br>其實,蒙力克還是漏掉了一些情節(jié)。然則,就其內(nèi)容所牽涉到的某個人,他的疏漏也未嘗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可見,他的頭腦還未完全被馬奶酒給弄胡涂,至少他知道什么事可以提及,什么人又必須避而不談。</br></br>在這疏漏的內(nèi)容里,牽涉到兩個鐵木真最早的朋友,也是僅有的兩個。在這期間,鐵木真在蒙古部中幾乎沒有什么朋友,包括他的弟妹們都對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少數(shù)與之保持著友情的人中,一個是來自另一部落的孩子——札只剌惕(Djadjirat)部族長之子札木合;另一個則是出自兀良哈惕部有名的打鐵匠人札兒赤兀歹的兒子者勒蔑。當(dāng)鐵木真初生時的襁褓與那座帳幕一同毀于火災(zāi)后,這位老人送來了一塊貂皮制作的新襁褓,鐵木真至今還記得那種溫暖與舒適的感覺,更記得同時受贈的另一件活禮物,也就是者勒蔑。老人將這個兒子許給他做仆人。然而,在鐵木真六歲的時候,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札兒赤兀歹突然離開營地,舉家搬入不兒罕山深處,過起了離群索居的隱士生活。這一搬遷自然在同時也帶走了者勒蔑,讓鐵木真失去了一個稍稍合得來的玩伴。</br></br>關(guān)于這些,鐵木真是不會忘記的。但是,現(xiàn)在他不想提,因為察剌合的名字已經(jīng)引發(fā)了他的另一段回憶。這個名字是鐵木真心中永遠的痛,每當(dāng)他想起那位老人的音容笑貌,內(nèi)心就會涌起許多復(fù)雜的情緒。這位老人也是鐵木真人生的第一位導(dǎo)師,他的那些睿智的話語和古老的故事,使童年的鐵木真第一次接觸到了蒙古人的過去。</br></br>大約是在七歲的時候,他第一次聽察剌合講起本族的歷史。那時,老人已經(jīng)年近花甲,須發(fā)皆白,年輕時代的力量與敏捷都如風(fēng)飄逝,但歲月積淀下來的智慧,卻只能令人對他更加尊敬和愛戴。</br></br>做為當(dāng)年隨同俺巴孩汗和忽圖剌共同出生入死的前輩,老人獲得了毋需參加日常勞動的特權(quán)待遇。這就使得他有了許多閑暇,而打發(fā)這些閑暇的最好辦法就是坐在溫暖的陽光下,對聚集在身邊的孩子們講述關(guān)于蒙古部落的歷代英雄史詩和傳說。他本人也將這種事情當(dāng)作一種人生的享受。而做這位老人的聽眾也同樣是一種享受。你只須注意看看那些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氣包們拖著長長的鼻涕,安靜聽講的姿態(tài),就足以彰顯其故事的魅力所在了。其實,這種魅力又何止對孩子們具有磁石之力,既便是那些與察剌合同輩的老人或者晚輩成人們也會在一有空的時候就會聚在他的身邊,傾聽著故事,回憶著往昔。</br></br>察剌合老人的確有著廣博的見聞和驚人的記憶力,又善于把握故事情節(jié)的起承轉(zhuǎn)合,利用渲染和烘托來營造故事的氣氛,往往講至悲處可以令人潸然淚下,一旦進入喜劇情節(jié)卻又能逗得聽眾們開懷大笑。一段枯燥的陳年舊事通過他的述說,卻立刻煥發(fā)出引人入勝的神采,那些出現(xiàn)于故事之中的人物仿佛立刻就能跑出來,站在聽眾面前現(xiàn)身說法似的。而聽眾們呢,則如同親歷,進而發(fā)出感同身受的共鳴。這樣的口才也許被蒙力克繼承了幾分,然則終究在老人歸天后成為了一種絕響。</br></br>在這些先輩業(yè)績與遠古傳說中,有初代祖先巴塔赤罕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也有十代先祖脫羅豁洛真發(fā)家致富的經(jīng)歷;更有他的兒子獨目千里眼都蛙鎖豁兒如何幫助弟弟善射者朵奔蔑兒干搶來美麗的阿蘭豁阿神女的傳奇;至于阿蘭豁阿那神奇的感天受孕和教子折箭的故事,鐵木真此前都聽母親講過,但此時再由察剌合老人口中聽來,卻又別具一番韻味。然則,在這一切之中,最令他感興趣的,記憶也最深的還是老人所講的本族起源傳說——蒼狼與白鹿。勇猛堅毅的蒼狼娶了美麗善良的白鹿為妻子,他們渡過大湖,在這片草原上生下了蒙古人的始祖巴塔赤罕,從此蒙古人就世代在這里繁衍生息,扎根發(fā)芽。</br></br>每當(dāng)這個故事被提起的時候,就會有其他老人情不自禁得吟唱起來:“上天降命生蒼狼,其妻白鹿伴身旁。共渡大湖來此鄉(xiāng),幹難河畔不兒罕。同生同息難同當(dāng),巴塔赤罕是兒郎……”</br></br>聽這些老人們唱和這些神秘而不可思議的故事,是鐵木真童年時代最為重要的一件大事。誠然,對于這些神秘主義與英雄主義相結(jié)合而成的高乃依式的哲理,七歲的孩子并不能完全理解,于是他只能求助于訶額倫母親。但是,在這低沉莊嚴(yán)的歌里,鐵木真幼小的心靈總是會得到巨大的震撼和無限的安寧。在他的眼前,經(jīng)常幻化出蒼狼和白鹿的影子。</br></br>那狼是一只雄奇英武的神圣生靈,目光之敏銳勝過千里眼都蛙鎖豁兒,犀利的眼睛足以穿透一切的障礙與偽裝,被盯視到的生物無論上天入地都無所遁形;那雙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彩中,蘊涵著堅毅的性格和強烈的意志,一種為了信念與理想,不惜搏殺,何懼挑戰(zhàn),哪怕是有著千萬層的防護,也將一往無前得突破,再突破,不達目標(biāo),勢不罷休;那對靈敏便捷的耳朵,時刻關(guān)注著遠方和近處的動靜,就是一片草葉被折斷的聲音也無法避開它的聽覺;狼的身體就是一架完美的戰(zhàn)斗機器,無論是筋骨血肉還是毛皮爪牙都是因戰(zhàn)而生長,為戰(zhàn)而存在;他那靈巧有力的四肢,既可以奔行于雪野,穿梭于風(fēng)暴;又足以翻山越嶺,橫渡河湖。他的一舉一動,代表著草原的靈魂與氣魄,他是真正的草原之神!</br></br>再看他身邊的那只母鹿,草原上所有美麗事物都集合在她的身上,潔白如雪的毛皮上零星散落著灰色的斑點,一如草原上那些閃亮的湖泊;婉約華麗的身姿比月光更明麗動人,即使是怯綠連河水也不及她的溫柔。與狼不同的是,她沒有凌厲的目光,但會以嫻靜淑雅的眼神去鼓勵丈夫的斗志;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忠實地守護在因疲勞而酣睡的丈夫身邊,以警惕的目光脧巡著四周的風(fēng)吹草動,不允許任何敵意來傷害蒼狼。她以超凡絕倫的美麗取悅于丈夫,又以博大的母愛包容著丈夫,更以其忠誠贏得了對方的無比尊重。她雖然沒有丈夫的孔武有力,卻有著無比的機智與審慎,天然的差別使她無法成為象丈夫那樣充滿攻擊精神的戰(zhàn)士,但她憑借自己敏銳的頭腦成為蒼狼不可多得的堅實后盾。稱其為草原之母亦毫不夸張。</br></br>這兩只無論從性格還是形體都有著巨大反差的動物,以他們那剛健與婀娜并存、神奇并現(xiàn)實共舞的形象徹底占據(jù)了鐵木真幼小的心靈,令他為自己體內(nèi)也流趟著他們的血脈而自豪,因自己身為蒼狼白鹿的子孫而感覺無比榮耀。在他的心中,這個傳自悠遠蠻荒時代的質(zhì)樸故事,比之經(jīng)過人為修飾和夸張的神女阿蘭豁蘭感天受孕的故事更能打動他的心靈,蒼狼白鹿的形象比之渺不可觸的神更為生動具體,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這種認(rèn)識在今后幾十年的歲月中逐步完善為一種思想,那就是——全體蒙古人都是由同一條血脈來維系,無論是孛兒只斤,還是泰亦赤烏惕,及至兀魯兀惕、忙忽亦惕、別速惕、札只拉惕、巴魯剌思、巴阿鄰、朵爾邊、撒勒只兀惕和哈塔斤等等據(jù)說是出于阿蘭豁阿門下的尼倫族系(尼倫:蒙語意為光明之子,圣潔之子),甚至包括阿魯剌惕、伯牙悟惕、火魯剌斯、速勒都斯、亦乞剌斯和翁吉剌惕等等非尼倫部落的都兒魯斤(蒙語:遠親)們都有著平等的出身,共同的祖先。不知不覺間,一個龐大的蒙古草原隨著古老的傳說被子裝入了少年的心中——</br></br>(1)全名術(shù)赤合撒兒(Jchi-Qasar),為區(qū)別日后出現(xiàn)的鐵木真的長子,只寫合撒兒。</br></br>(2)速赤吉勒的名字是由佩里奧特在1941年所作的考證而得,特此說明。</br></br>后來,這位本來不甚出名的夫人卻在一次重大事件中表現(xiàn)出草原女子難能可貴的精神,甚至因此而被中國道者們所贊賞,因而載入《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