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不要孩子
燕鳶戒備地盯著槲樂,都說狐貍狡猾,保不準(zhǔn)這狐妖在玩什么鬼把戲。
“你開什么玩笑,玄龍可是男人。”
槲樂舌頭斷了小截,說起話來很是不利索,嘴角的烏青尤其觸目,他藍(lán)眸中不斷淌出淚,輕聲道。
“有些龍生來便是雌雄同體,阿泊與你行了夫妻之事,自是會懷孕的。”
“你救他吧,求求你……”
“我知道我從前欺辱過你,你恨我。只要你救他,從前的一切你都可以加倍還給我,我什么都不怕。”
從前高傲無比的狐貍,在他最最厭惡的人族面前,跪下瞌了頭——
燕鳶見他這般模樣不像在撒謊,震驚之余一時也慌了起來,可心里還是無法接受,低喝道。
“你別胡說八道了!他一條龍怎么可能懷我的孩子!”
“你不是上天入地厲害得很嗎,何須來求我!”
槲樂從地上抬起頭,笑得慘淡。
“我若有能力救他……何須來求你。”
散了一身道行,他連這皇宮都不出去了,遑論是救玄龍。
燕鳶將手貼上玄龍蒼白的臉,溫度冰涼,他只得暫且相信這狐妖,焦急道:
“我該如何救他。”
槲樂呼出一口氣,輕聲道:“長安城中有一花精,她能救阿泊。”
“不準(zhǔn)叫他阿泊!”燕鳶皺起漂亮的眉。
“這親昵的稱呼只能由朕來喚!”
叫槲樂回避,燕鳶給玄龍換上了干凈的玄袍。
他之前想哄玄龍開心,命司衣局的人給玄龍做了幾身衣物,都是玄袍,與玄龍本身穿得樸素的料子不同,那全是宮中最上乘的布料做的,從沒見玄龍穿過,沒想到這時候倒是用上了。
然而干凈的衣物不多時就叫玄龍體內(nèi)涌出的血跡給弄臟了。
燕鳶想起玄龍床頭暗格里藏的藥,昨日看見玄龍服用,問玄龍是什么藥,他還不肯說,燕鳶直覺那藥跟今日玄龍大出血有關(guān)。
他跑過去將藥瓶尋了出來,一股腦倒出兩粒,放入口中化開,渡給了玄龍。
上了馬車后,口中仍殘留著苦澀藥味,燕鳶吧咂著嘴,心中煩躁,時不時用手觸探玄龍的臉,那反常的溫度叫他慌張。
“你說的那花精在什么地方?”
槲樂那身白褻衣上透出斑駁血跡,身前的雙手被粗糲的麻繩綁著,坐在靠車窗邊的小木凳上,他聽到燕鳶問話,扭過頭,虛弱道。
“尾花巷。”
方才燕鳶擔(dān)心他耍詐,在乾坤宮將他綁了起來,還像模像樣的往麻繩上貼了符。若是從前,槲樂哪里會受這樣的侮辱,如今他只要玄龍好好的,其余的,都可以忍受。
馬車晃動著飛馳出皇宮,闖入長安的繁華夜色。
燕鳶得了回答,問外頭駕車的侍衛(wèi):“多久能到尾花巷?”
外頭傳來馬鞭抽 動的聲音,侍衛(wèi):“回皇上的話,莫約得要小半個時辰。”
燕鳶皺眉:“快點(diǎn)。”
車簾隨風(fēng)微動,外頭的光涌進(jìn)來,照出燕鳶絕色無雙的俊容,槲樂看著他,至今不明白這人族有哪里值得玄龍牽掛。
“你對他如此霸道……你真的愛他嗎。”
燕鳶眉間盡是不耐:“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皆與你無關(guān)。”
槲樂收回目光,仰頭靠在車壁上,蒼白的面上充滿疲憊:“你若不愛他……便放過他吧。”
燕鳶抬頭:“絕不可能!”
槲樂勾著唇,臉邊的長發(fā)隨著夜風(fēng)微動,他眼底有淚光。
“他那么傻……傻傻地待你好,你怎么忍心這般傷他。”
“你待他一點(diǎn)都不好……”
燕鳶聞言不說話了,半晌才硬聲道。
“我又不是故意將他弄成這樣的。”
槲樂笑了一聲:“你不是故意便如此了,你若故意,他豈不是會活活被你折騰死?”
燕鳶手指扣緊身下木榻邊緣,咬牙道:“再說話我就命人將你扔出去。”
槲樂笑容漸漸收斂起來,用唯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喃道:“我真后悔,沒有在千年古潭就殺了你。”
燕鳶心中牽掛著玄龍,自沒精力去聽槲樂在嘀咕什么,一路上催促了好幾遍叫駕車的侍衛(wèi)快些,馬車終于在花尾巷停下。
巷子窄得很,此時夜已深,這地方僻靜,除去隨馬車來的那隊錦衣衛(wèi),路上一個百姓都沒有。
燕鳶抱起玄龍下了馬車,槲樂在前面帶路,莫約往巷子里走了百米左右,在一處破舊的宅院前停下。
槲樂上前,抓起銅把手敲木門,敲了三下,里頭傳出一道靈動的女聲。
“誰啊?”
“花娘,是我。”
“小狐貍?”
“嗯。”
木門被從里面打開,出現(xiàn)在視線中的是個穿粉色紗裙的年輕女子,她頭上綁著條粉色錦布,長至膝蓋的黑發(fā)綁成一根麻花辮垂在身前,那妖異水靈的粉色雙眼見到槲樂先是驚喜,再看到槲樂身后的燕鳶,她眉頭一皺,緊張道。
“怎么有人?”
這花尾巷處于荒蕪地帶,是沒有凡人居住的,在很久之前,有富商想買這里的地建宅院,被花娘的相公假意鬧鬼趕走了。
花娘原身是一朵櫻花,因吸收日月精華修煉成精,生性膽小,法術(shù)低微,很是怕人,人族中稍微強(qiáng)壯些的都能欺負(fù)她。
從前有相公護(hù)著她,但在兩年前,她相公雪狼妖被一路過長安的修士給捉去了,從此下落不明,留下她和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孤苦伶仃、相依為命。
上回槲樂帶受傷的玄龍出宮后,在尋醫(yī)的路上遇見上街買菜被登徒子欺負(fù)的花娘,便出手救了她,教訓(xùn)了登徒子。
花娘得知槲樂有朋友受傷,告訴他自己會醫(yī)法,玄龍這才得以看診。
否則槲樂初來長安,妖生地不熟,還真不知道怎么辦。
像花娘這種小妖修為雖低微,在醫(yī)法上卻很有些天賦,這些年就是靠著這門手藝在人間過活的。
她的病人多是同樣混跡在人間的良妖。
槲樂溫聲安慰道:“別怕……他不會傷害你和櫻兒的。”
“他是寒泊腹中孩子的父親。”
花娘警惕地看了燕鳶幾眼,白皙的手遮在嘴邊,壓低聲音對槲樂道:“可上回……阿龍變成那樣,不就是被他害得嗎……”
上回,也就是燕鳶叫玄龍去邊關(guān)殺槲樂,玄龍回宮后得知了燕鳶一直在騙他,拿他作藥引的事。兩人決裂時,玄龍拔了許多鱗給燕鳶,因此失血過多動了胎氣昏迷。
那會兒槲樂將花娘帶到客棧給玄龍看診,可是惡狠狠地將燕鳶罵得都豬狗不如。
也難怪花娘這般怕他。
“嗯。”槲樂笑道。“你放心吧,他也想救寒泊的。”
“有我在呢。”
進(jìn)巷子時槲樂手上的麻繩已被解開了,花娘見槲樂身上和臉上有傷,著急問他怎么了,被槲樂搪塞了過去。她被槲樂所救,自是信任他,很快松了口。
“那好吧,你們快進(jìn)來吧。”
燕鳶跟在兩妖后頭進(jìn)了門,這院外看似破落,院內(nèi)卻樸素干凈,里頭還有人族所用的石磨。
沒想到天子腳下,竟有妖隱在人族中,如同人族那般生活著,連習(xí)性都如此相近,真是稀奇。
燕鳶按著花精的指示將玄龍放到床上,花精用神識給玄龍?zhí)搅嗣},面色漸漸變得凝重,她輕聲抱怨道:“哎呀,怎么會這樣,你上回帶阿龍來的時候,我不是說過不能行房事嗎。”
槲樂面無表情地看向燕鳶。
燕鳶皺眉道:“……他未與我說過,不能行房事。”
槲樂輕輕笑了笑:“那是因?yàn)樗谝饽悖允率露伎v容你。”
“可你都做了什么?”
“你何曾對他有過半分疼惜?……怕是連憐憫都沒有的吧。”
“我……”燕鳶懶得與他爭辯,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收緊,看向花娘忙碌的背影,艱難開口。“他……真的懷孕了?”
“是呀,四個多月了呢。”花娘柔聲回答,她性格天真爛漫,方才的恐懼早忘在腦后。
“你們兩個都生得好看,生出來的寶寶定也好看。
燕鳶心底實(shí)在怪異極了,眉頭深擰:“這……這不可能。”
“他是妖,我是人,我們怎么可能有子嗣。”
花娘將手中木盒打開,奇怪地回頭看了燕鳶一眼:“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與他行過夫妻之歡,有孕不是正常的么。”
“你不會想賴賬吧?……”
燕鳶啞然,閉了嘴。不說話了。
屋內(nèi)安靜下來,槲樂緊張地盯著花娘的動作,她將木盒中足有手指長的靈針一根根分別扎入玄龍的腳底,掌心,還有四肢的各個穴位。
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忽然痛苦地將身體縮起來,喉間發(fā)出含糊不清的低吟。
“快,將他按住!若鎮(zhèn)靈針全沒入血肉中就麻煩了……”
槲樂與燕鳶聞言,趕緊上前拉開玄龍的手腳,分別按住玄龍的上身和雙腿,玄龍整個人抖得厲害,最后竟低低得啜泣出聲。
燕鳶愣住了,他從未見過玄龍哭,這龍不論受了多重的傷,都不怎么吭聲的。
他心中不太舒服。
“怎會這樣疼……”
花娘急得冷汗直冒,將沒得過深的靈針稍微拔出來些。
“你這不是廢話么,這鎮(zhèn)靈針是為了留住寶寶的靈,扎入血肉,便是刺入靈魂,怎么可能不疼。”
“大概就如活活將你的身體切成兩半,比那樣還疼百倍……”
見燕鳶那呆楞的模樣,槲樂只覺得諷刺。
“想不到吧?”
“這樣的苦,阿泊可不止受了一次。上回,他被我救出宮的時候,便嘗過了。”
“全都拜你所賜。”
燕鳶抿唇不語。
槲樂本也不是故意想刺他,就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見他不言,便住了嘴。
兩個時辰后,花娘將鎮(zhèn)靈針一根根收起,放回木盒,抬袖擦了擦額角的汗。
“幸好送來得及時,不然寶寶就危險了。”
這時窗外天已大亮,床上的玄龍整個人宛若從水中撈出一般,面色灰白,黑發(fā)鋪散在身沿,呼吸微弱,猙獰的疤占了右臉最顯眼的位置,叫人心疼不已。
花娘將被子給玄龍蓋上,轉(zhuǎn)身對槲樂小聲道:“小狐貍,你與我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槲樂看了燕鳶一眼,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便與花娘出了門。
“你說什么?!”
“阿龍沒了內(nèi)丹,最多活不到三年了……”院子里,花娘緊張地問槲樂。“為什么會這樣,你們的內(nèi)丹呢?……不是上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么?”
屋內(nèi)傳出腳步聲。
槲樂雙目泛紅,將原本要說的話吞了回去,沙啞道。
“噓,你就裝作不知道。千萬別讓那人族知道,否則他可能對阿泊不利,記住了嗎?”
花娘誠惶誠恐地點(diǎn)頭,表示記住了。
因服了花娘開的不知名的靈藥,回宮的路上,玄龍在馬車晃動間短暫地睜了眼,燕鳶坐在榻邊看著他的面容發(fā)呆,兩人視線對上,燕鳶愣了愣,繼而輕輕握住他的手。
“阿泊……你醒了。”
玄龍意識還不太清醒,恍惚地望著他,未說話。燕鳶的表情有些怪,滿是欲言又止。
“你懷了……我的孩子?……”
玄龍喉間動了動,氣若游絲道:“你知曉了。”
燕鳶不太敢正視他那雙漂亮的綠眸,垂下濃稠的眼睫,掙扎著開口:“阿泊,你我人妖殊途,這孩子生下來,也不知會是個什么怪物……定無法被世人所接受。”
“你可以留在我身邊,但這孩子,我們便不要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