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第14章
沈念卿甫一進門,就看到梁管家焦急地等在偏院的門外。誰都知道梁管家貼身伺候沈老爺許多年,此刻他竟然專程等候沈念卿回家,這可真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梁管家,你可是在等我嗎?”沈念卿上前問道。
梁管家一把抓住沈念卿的胳膊,扯著他向前走:“大公子啊,你快跟我走吧,老爺正等著你呢!”
“等我嗎?所為何事?為何如此慌張?”沈念卿甚至都來不及將手中的書袋交給阿強,便被梁管家拉扯著走進了內院。
“公子啊,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怎么……”梁管家滿面焦慮,欲言又止,“嗨呀,我們下人說話多有不便,還是請公子自己問老爺吧!”
走近沈老爺?shù)臅?,走廊內愈發(fā)寂靜,丫鬟們端著盤盞來來往往,卻不敢發(fā)出一丁點聲音,生怕激怒已經(jīng)瀕臨爆發(fā)邊緣的沈老爺。沈念卿滿頭霧水,在想自己近來除了偶爾酒醉一次之外,也不曾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知父親為何事如此動怒。
沈念卿掀開書房的門簾,一只腳剛踏入屋內,一只杯子就砸碎在他的腳邊:“混賬東西!你還敢來見我!”他躲閃不及,被杯內的熱水和茶葉濺了滿鞋,初時只有些溫熱,等熱水都滲透進去,就會有些燙了。
梁管家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衫,沈念卿會意跪下,地上的熱水透過衣衫滲入他的膝蓋,隱約有幾片破碎的瓷杯殘渣硌疼了他,但是見父親盛怒,他只得暫時忍耐,等待誤會化解:“父親息怒。只是念卿不知,父親發(fā)怒所為何事?”
沈老爺年逾五旬,雖然因病賦閑在家,但依然能看出年輕時的儀表堂堂,說話少了幾分中氣,不過依然頗具威嚴。此刻他被氣得面露青筋,手指發(fā)抖,他拿起面前的硯臺又要砸向沈念卿,被趕上前去的梁管家攔下了:“老爺息怒,老爺,我看大公子是當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老爺不妨與他坐下來細說道理……”
咣當一聲,沈老爺手中的硯臺在墻角摔得粉碎:“細說!我沈家的臉都要丟盡了,細說什么細說!細說他如何夜半酒醉大鬧,還是細說他眾目睽睽之下與女子共乘一車?”
話說到此處,沈念卿心中明白了幾分。前日里他酒醉晚歸,被沈夫人看到,她不到沈老爺面前去說幾句肯定是不合常理的。沈老爺知道了此事還漠不關心,說來是令沈念卿有些失望的。自從后母進門,他有時都巴不得自己多做幾件錯事,被父親多斥責幾句,只是多數(shù)時候,父親只差下人送來懲戒的口信,他自己卻不太出現(xiàn)。所以此刻父親提及此事,他知道父親心中掛念自己的過錯,竟有些驚喜。
至于與女子共乘一車,他不知是被何人所見,消息竟比他本人更搶先一步走進家門。他不過是去城南送了一趟等不到馬車的姚承塵,再返回家中時,父親就已盛怒了。正好,姚承塵是與他有婚約的女子,他曾想要向父親正面確認此事,卻被父親推脫和閃避,不妨就借著此次被訓誡的時機向他提出吧。
見沈念卿面無愧色,沈老爺抄起一旁的雞毛撣子就要打,眼看著撣子就要落在身上,沈念卿沉著地開了口:“父親,我酒醉晚歸是真,但并無大鬧……”
沈老爺手起撣落,重重地打在沈念卿的背上,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手托在地上,穩(wěn)住了身形,但是手掌卻被地上的碎瓷片劃破了:“你還敢頂嘴!難道你的姨娘蓄意編造你的假話,下人們也故意作偽證不成!我本念你屢考不中,心中煩悶,不想同你計較,你的姨娘也勸我不要為此事責罰你,沒成想,你今天卻來了這么一出!你給我好好說清楚,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是沈夫人,添油加醋在先,假意勸和在后,最后狀也告了,好也買了,一如既往打得一手好算盤。不過“屢試不中”這句話,還是刺痛了沈念卿的心??v使他一再屏蔽他人的議論,有意忽略周遭對他與沈蘭卿的對比,卻也無法抵擋生父親口說出此言的殺傷力。委屈和怨憤在他的胸中激蕩著,他埋怨父親,更埋怨無能的自己。
他開口辯解道:“父親,姚小姐多次為我仗義執(zhí)言,幾日前也曾親自來府上拜訪。今日她的馬車不太方便,我送她一程,路上命車夫將車簾挑起,我們坦坦蕩蕩,光明磊落,沒什么見不得人的……”
又一記撣子抽打在沈念卿的背上,“你好糊涂!你尚未娶親,她尚未嫁人,你們孤男寡女共乘一車,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搖過市,成何體統(tǒng)!現(xiàn)在坊間傳聞沈家公子不檢點,我們?yōu)槿烁改父械叫呃⒁簿土T了,你讓我怎么向姚家的人交代!你做出如此有辱門楣之事,還不知錯嗎!”
書房的窗楹上淺淺映出一個人影,珠釵在她的發(fā)間搖晃著,聽聞房內父子二人爭執(zhí)的聲音,又聽得一聲抽打落在沈念卿身上,她才滿意地頓了頓,收斂了嘴角的笑意,裊娜地走了進來。
“老爺,念卿素來溫潤,這次是他莽撞了,你就饒他一次吧!”沈夫人邁著慌張的碎步走到一旁,雙手拉住沈老爺緊握雞毛撣子的胳膊,對旁人道:“你們這些下人,看到老爺發(fā)火也不說攔著點,這要氣出個好歹來,哪里還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梁管家聞言忙起身去奪沈老爺手上的雞毛撣子,卻被他連同沈夫人一道推了一把,梁管家被推得退了好幾部,連忙抬起胳膊護著沈夫人,他自己的后腰不小心撞在了書案上,疼得齜牙咧嘴。
沈老爺將雞毛撣子甩在地上:“現(xiàn)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你準備要怎么辦!你今天就給我跪在這里,想清楚了再走!”說罷轉頭對侍奉茶水的丫頭喝道:“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點扶夫人回去,找個大夫看看閃著沒有!”
幾個丫鬟趕快走上前來,七手八腳將沈夫人圍住,她本來還想說點什么,此刻也只能因病告退了,只好扶著丫鬟的手緩步走了出去,邊走邊□□著,一會兒說自己的腰好似閃著了,一會兒又說心里撲通撲通跳著。梁管家亦步亦趨地侍奉在后,一邊答應著,一邊吩咐下人跑著去請大夫了。
書房內頃刻只剩下沈氏父子二人,沈念卿挨了幾下抽打,視線下垂著盯著地面上的某個點,默不吭聲,沈老爺經(jīng)歷了方才的“動亂”,脫力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胸口不住地起伏著。
“你可還記得,關于婚配一事,我是怎么教導你的?”
沈念卿心下一動,旋即想起自己幼時習字時,父親近在耳旁的教導:“先立業(yè),后成家?!碑斔暧讜r,只知道跟著父親重復這句話,而當如今這六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時,他方體會到其中的份量。所以話一說出口,他便頓悟似地抬起頭來,看向父親。
“是,看來你還記得。這是我對你的期許,先成就事業(yè),再考慮男女之事。那你告訴我,你做到了嗎?或者說,你有把這句話記在心上,按著它去做嗎?”
沈念卿眼中的光彩暗了下來,原來父親并非不記得婚約一事,也并非不知曉姚承塵曾到府上拜訪,只是在母親去世之后,父親的打算已經(jīng)改變了。
見沈念卿不答話,沈老爺又說道:“縱使你們有婚約在先,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沈姚兩家早就不再來往,你這么莽撞地送姚家的小姐回去,鬧得天下皆知,怎么,婚配一事你是擅自做主了嗎?不需要提前告知雙方父母嗎?到底是誰教你這么沒有規(guī)矩的!”
沈念卿默不作聲,他非但不覺得自己有錯,此刻心中還暢快了幾分。多少時日來,他都渴盼著父親的教誨,只可惜自己沒有什么值得勞煩他老人家的大事,幾日前到書房求見,還被父親無聲地拒絕了。倒是此刻,父親不厭其煩地批評了他好幾十句,仿佛是要一口氣將這段時間來缺失的家庭教育一口氣補齊。難道是非得鬧出這么大的亂子,父親才肯撥冗多看他一眼嗎?但是顯然,父親在他臉上沒有看到多少懊悔和怯懦的神色,只看得他冷著臉若有所思,所以一番□□下來,只有自己的怒氣更多了幾分。
正當他抬起手指,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沈念卿的臉準備繼續(xù)教訓時,梁管家挑起簾子進了門,他掃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沈念卿,躬身道:“老爺,夫人說她很不舒服,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沈老爺起身,冷哼一聲,甩著袖子離開了。
其實他并非不知此乃沈夫人的謀略,她寵溺自己的親生兒子,就連教訓都舍不得讓老爺多給前夫人的兒子幾句,方才假意阻攔老爺抽打沈念卿和現(xiàn)在差下人來告病,都是出于同樣的緣由。但是奈何沈夫人母家強勢,父兄皆在京師為官,當年她執(zhí)意下嫁于沈家已為娘家所不愿,若是再讓她受半分委屈,恐怕大家都不好過。
沈老爺并不急著前往后院看望沈夫人,方才的場景他都看在眼里,料想她也沒什么大事。只是他先是未曾料到姚承塵會親自上門提親,又沒想到自己家素來安靜順從的兒子會做出如此出格之事,此事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他的設想。他原想沈念卿憑著真憑實學通過鄉(xiāng)試,自己再設計資助一二,便能使他從此逃出此地,前往京師求學和為官,從此再也不與沈夫人母子相見,以免再受打壓。奈何沈念卿屢試不中,此番還做出如此荒唐之事來,將他的一番謀劃棄若敝屣,究竟該拿這孩子怎么辦才好啊。
“老爺,”見沈老爺在院中徘徊,遲遲不肯走向沈夫人的處所,梁管家也跟著想起了舊事,“老爺可是后悔了?不想同姚家履行婚約了?”
沈老爺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非也,夫人臨終前的囑托,我始終記在心上。只是此時,唉,時機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