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顧慢慢勾出襯衫少年,筆尖落在他身側(cè),卻停著不動了。
紗門嚓得一聲響,有人進了屋。顧慢慢不必回頭,知道是爸爸回來了,他身上的煙味很重,離很遠都能聞得到。
“又在看電視!”爸爸進門便抱怨,聲音沙啞。
“你管我!我都沒管你!”媽媽大聲說。
爸爸冷哼一聲,隨即劇烈咳嗽。顧慢慢覺得他快要把肺咳出來了。
“又去打牌了?”媽媽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冰著臉問他:“輸了還是贏了?”爸爸啐一口:“輸贏關(guān)你屁事!”媽媽將遙控器“啪”得丟在桌上,喃喃罵了一句。
顧慢慢平靜聽著,筆尖從襯衫少年身邊挪開,在天邊掃出流云的陰影。爸爸不再理睬媽媽,轉(zhuǎn)而向顧慢慢走來。他伸手撫著顧慢慢頭發(fā),啞嗓子笑道:“乖女兒,在畫什么呀?”
“畫畫。”顧慢慢說著,筆尖并不停,沙沙擦過素寫紙。
“看!要不是當初我堅持讓你上高中,又托關(guān)系又送錢,把你搞進歷青的美術(shù)班,你哪來的前程啊!是不是!”爸爸夸耀著說。
顧慢慢沒吭聲,媽媽卻冷哼了一聲。
“你不服氣啊!”爸爸沖著媽媽喊一聲。
“你還講呢!樓下的張婷,跟慢慢一起上圖畫班的那個,初中畢業(yè)上了中專,現(xiàn)在都出來賺錢嘍!在什么廣告公司好的很!我們慢慢呢,明年就要上大學,還要貼錢!”
“所以你就是眼皮子淺!”爸爸指了媽媽罵道:“慢慢以后是搞藝術(shù)的,怎么能跟張婷比啊?”
他說著笑問顧慢慢:“爸爸講的還對啊?”
顧慢慢沒回答,就這會兒功夫,爸爸的手一直撫在她肩上,*著她的肩臂。
她被揣弄的受不了,把筆丟下起身:“我餓了,下去吃碗餛飩。”媽媽聽了便說:“那你早點去,再晚餛飩收攤了,身上有錢吧?”
顧慢慢答應一聲,拿起小包繞開爸爸出門了。走到樓梯口時,她悄悄彎了回來,貼著墻壁聽里面的聲音。
“喂不熟的白眼狼!”爸爸恨恨罵道:“沒有老子你娘兩個早餓死了!”媽媽沒有回答。顧慢慢不在家的時候,她是任由男人打罵的。
屋里電視聲音又大了起來,這次卻換了球賽。顧慢慢悄悄離開屋子,走到樓梯口。她站了站,從包里摸出錢夾,里面夾著張黑白一寸小照,上面的男人五官英朗,雙目炯炯,穿著勞動布工裝。
顧慢慢看了一會,伸手撫過男人的面頰。那是她親生父親。可他已經(jīng)去世了。
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收起錢夾跑下樓梯,找了公用電話撥出一串熟悉至極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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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補習課,岑沐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以為沈暮成又會跟上來。可是自行車鈴響過幾次,都不是沈暮成。
仿佛提心吊膽防著天上掉下張大網(wǎng),誰知大網(wǎng)并沒有掉下來,反倒顯得她可笑。岑沐子隱約意識到,她可以驕傲不理人,別人也同樣可以驕傲不搭理她。
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岑沐子躲在小世界里,無風無雨安然度日。
穿過馬路,她低頭向師范大學后門走去,身后傳來高勤的叫聲:“岑沐子!你等等我!”
岑沐子遲疑著站住了。高勤跑到她跟前:“怎么只有你一個人?陳淮桐呢?”
“不知道。”岑沐子想想補充說:“我干嘛要和他在一起?”
這句話讓高勤很舒服,她推推眼鏡笑道:“我以為你們關(guān)系很好呢。”岑沐子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轉(zhuǎn)身接著往前走。
“哎,岑沐子,”高勤趕上她說:“我們是同班同學,你有什么難處直接找我就好,何必要通過陳淮桐?”
“你說報補習班嗎?”
“是啊!為什么要讓他替你報呢?”
岑沐子看了看她,心想:“難道不是你莫名其妙沖我生氣?否則我干嘛要找陳淮桐幫忙?”
然而高勤擺出大方態(tài)度,岑沐子也不能太小氣,因而說:“你說的對,以后有事直接找你,不應該通過別人。”
“對啊!包括補習費用啊,或者別的什么。你不夠錢找我就行,不要去找陳淮桐借,他是個男生!”高勤大方說。
“男生怎么了?”岑沐子好奇問。
“傳出去難聽啊。本來沒有的事,也傳的有鼻子有眼。我們高三了,老師抓得緊,再找家長或者叫你去辦公室,是不是很堵心啊?”
“有什么堵心的,”岑沐子笑笑:“我問心無愧。”
“不是這樣講的岑沐子,”高勤正色說:“女孩子名聲很重要,這些會跟著你一輩子,多少年以后提起來,都說,啊,當年的誰誰和誰誰誰怎樣怎樣!”
岑沐子哭笑不得看著她:“我沒有和陳淮桐怎樣啊!”
高勤的眼神在鏡片后一閃:“真的?”
岑沐子用力點頭。高勤立即挽住岑沐子的手臂:“既然是沒有的事,就更要躲遠點,否則多冤枉啊。”
“我知道了,”手臂被她攬在懷里,岑沐子很不習慣,卻又不好意思抽開,只順著她說:“以后不會啦!”
高勤搖晃她說:“你可要說話算數(shù),陳淮桐再來找你,你一定要告訴我!”她這樣說,岑沐子就不高興了。她最討厭別人管她的閑事,只要不踩這條線,別的都隨和好說話。
“為什么要這樣啊?”岑沐子皺眉問。這是高勤,她已經(jīng)態(tài)度和軟了,若換了沈暮成,岑沐子早就問他,你憑什么啊?
“因為我是學習委員啊,”高勤一本正經(jīng)說:“維護班集體的榮譽是我應該做的。你沾上這些事,會被別人說我們五班,嗯,班風不正!”
岑沐子借著昏黃的路燈打量她,浮出笑來說:“原來是這樣,好吧我答應你。”
高勤很高興,從挽著胳膊,變成了牽著岑沐子的手:“沐子,你家住在哪里啊?我走到前邊要往左邊拐。”
聽著她親熱的稱呼,岑沐子心里一陣麻亂,也談不上嫌惡,只是不習慣。
“我往右拐。”她指了指右邊說。
“哦,是往四背頭那邊去嗎?”高勤問。
岑沐子點了點頭,不作解釋。
過了師范大學后門,前面就是海清新村,她們應該在這里分手了。高勤牽著岑沐子的手,手心里膩膩的汗讓岑沐子很難受。好容易忍到分別,高勤突然說:“咦!那是沈暮成的爸爸!”
順著她的指點,岑沐子先看見沈暮成。他推著自行車站在路燈下,身邊是顧慢慢。沈風明站在他倆面前,他的個子很高,背影瀟灑倜儻,比起兒子青澀的少年氣,沈風明擁有男人的沉穩(wěn)魅力。
“沈暮成的爸爸還挺帥的,”高勤喃喃說:“這是見過家長了?”
“誰見過家長?”
“沈暮成和顧慢慢啊,他倆多配啊,上哪都在一起。”
岑沐子遠遠看著路燈下的一對璧人,的確很相配。沒過一會兒,顧慢慢揮手同他們告別,沈風明也領(lǐng)著沈暮成往新村走去。
“我走的時候沈暮成還在教室呢,”高勤又說:“奇了怪了,他怎么跑到我們前面去了?”
“他有車啊。”岑沐子漫不經(jīng)心說。
高勤回臉望她笑笑:“也許我們說話太投入了,都沒看見他過去。”
岑沐子卻想,如果沒有高勤在,沈暮成會不會停下來叫她呢。也許不會,因為顧慢慢在啊。岑沐子涌起難以分說的情緒。
“不管他們了,我該回家了。”高勤笑著招招手:“再見!”
“再見。”岑沐子擠出微笑,搖手和她告別。
看著高勤往左拐了,岑沐子向右而行。高勤平時走路都昂著頭,今晚能屈尊同她說這么多話,岑沐子是真沒想到。
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陳淮桐。岑沐子想,女孩子真是可憐,高勤花這么多心思,在陳淮桐看來不值一提。
要不要去跟陳淮桐說呢?這念頭剛起就被岑沐子拍回去。他的事他能處理好,岑沐子想,用不著我瞎操心。
走過海清新村,街上清靜下來。前方五十米開外只有顧慢慢的身影。岑沐子不想同顧慢慢照面,于是慢慢走著。
兩人一前一后進入別墅區(qū),眼看顧慢慢轉(zhuǎn)進吳盤街,岑沐子很郁悶,看來要和她同路到家了。吳盤街*靜了,為了不引起顧慢慢注意,岑沐子放輕了腳步,仿佛是在刻意跟蹤。
好在顧慢慢沒有察覺,她匆匆穿過了吳盤街。岑沐子走到家門口時站了站,忽然生出好奇心。她也無法解釋當時想的是什么,總之她沒有伸手拉電鈴,而是跟著顧慢慢往四背頭去了。
岑沐子常去四背頭。這里離家近,電機廠宿舍樓下有間舊書店,岑沐子常在這里淘書。爺爺說舊書臟,不喜歡岑沐子去。可岑沐子很喜歡,這里的書新華書店買不著,而且被很多人翻閱過。那卷著邊泛著黃的書頁,仿佛一扇神秘的門,通向她無法到達之地。
除了舊書店,岑沐子也常來這里的超市。別墅區(qū)里不允許開店,岑沐子買些小東西只好到四背頭。因著路熟,她并沒有被顧慢慢甩掉,跟著她走到六層筒子樓前。
原來她住在這里。岑沐子想。可這個結(jié)果對她毫無意義。“我干嘛要關(guān)心她住在哪!”岑沐子喃喃自語,很覺得自己無聊。
她轉(zhuǎn)身離開筒子樓,繞到街上時,發(fā)現(xiàn)舊書店沒有關(guān)門。岑沐子一時心癢就進去了,今晚的數(shù)學課讓她心情沉重,像是把整個腦袋按在水里,又沉又悶,她需要點生命力補充補棄。
推門進去時,書店老板正坐在柜臺后看書。他比岑沐子大不了幾歲,戴著黑框眼鏡,滿臉的書卷氣。聽說前幾年高考失利,又找不到工作,因此經(jīng)營這家舊書店。
岑沐子常來買書,算是熟客。老板看她一眼,又豎起書本擋住臉。岑沐子走到最里面的書架,那里是文史類舊書。
上高三之后,岑沐子很久沒來舊書店了。這里又進了些新貨,她挑出一本《花神傳說》,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不等她把第一篇講牡丹花的看完,老板輕咳一聲說:“同學,我們要打烊啦!”
岑沐子哦一聲,拿著書付錢出店。舊書店對街有賣餛飩的攤位,露天里放幾張折疊桌椅,供食客入座。岑沐子抬起一只膝蓋架著書包,把《花神傳說》塞進去,就一抬頭的功夫,她正好看見餛飩攤上坐著的人。
是顧慢慢。她仍穿著淡黃絲質(zhì)襯衫,長發(fā)拂在肩上,一只手支住額頭擋了半張臉,正在同身邊的男人說話。那個男人認真聽著,伸手捋起顧慢慢掉在臉旁的頭發(fā)。他的手滑到顧慢慢后腦,把顧慢慢往面前拉了拉,在她唇上飛快一吻。
就這個瞬間,也許只有五秒鐘,偏偏讓岑沐子看見了。即使是晚上,即使只見過背影,岑沐子還是認出來,男人是沈暮成的爸爸沈風明。
她心里像滾油滴進了涼水,啪得就炸了。來不及多想,岑沐子迅速往家走去。直到走進吳盤街,岑沐子忽然想,沈暮成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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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學,大家都在議論秋游的事。
高三年級不參加秋游,已經(jīng)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課間時分,岑沐子半伏在桌上,聽見同桌和后座大聲說:“整個高三都不參加秋游,憑什么美術(shù)班要例外?”
聽到美術(shù)班,岑沐子不由支起了耳朵。
“人家是美術(shù)班啊!”后桌的同學酸溜溜說:“跟我們能一樣嗎?他們不是去玩的,是去素寫!你知道吧,這叫戶外專業(yè)課!”
“去他的戶外專業(yè)課吧!”同桌忿忿說:“出去玩還找由頭!”
“不服氣你也去美術(shù)班啊!”
同桌還沒回話,忽然被走來的高勤搶白了。高勤瞪他一眼,向岑沐子肩上推一把:“哎,出來。”
岑沐子不知道什么事,只好跟著她出了教室。高勤笑微微說:“有個事找你商量呢。”岑沐子點頭,請她說下去。高勤道:“你聽說了吧,今年的秋游我們年級都不去。”
岑沐子不關(guān)心這個,總之她哪一年的春游秋游都不去。但她是個異數(shù),在大多數(shù)同學的心目中,春秋游是學校的大事件,很讓人盼望。
“但是美術(shù)班會去,”高勤接著說道:“他們聯(lián)系了天柱山。你知道的,天柱山小學三年2班是我們班的幫扶對象。”
“你想說什么呀?”岑沐子無奈問。
“老班昨天找我,因為我是學習委員,讓我代表咱班跟美術(shù)班走一趟,給三年2班送點學習用品,再照個相發(fā)個新聞稿什么的。但我一個人去她不放心,要我挑個同學陪著。”
“所以……是我嗎?”岑沐子指著心窩驚訝問。
高勤點了點頭。
岑沐子簡直受寵若驚,愣愣看著高勤問:“為什么是我啊?”
“你不想去嗎?”高勤很奇怪:“多好的機會,能去天柱山散散心,又能做助學上新聞,別人想去還去不了呢!”
“我知道!”岑沐子道:“我是問,為什么是我……啊,是了,你要我?guī)湍銓懶侣劯鍖Σ粚Γ俊?br/>
高勤失聲笑出來:“我再不如你,也不至于新聞稿寫不出。岑沐子啊,我們昨晚不是做好朋友了?有機會當然先想著好朋友啊!”
她說著,親熱拉著岑沐子的手晃了晃。
岑沐子覺得不對。高勤哪這么容易同她做好朋友,她一定有什么事。就在她拎著一顆警惕心時,高勤果然說:“不過呢,還有件事要你幫忙辦一辦。”
“什么事?”岑沐子知道重點來了。
“天柱山一帶是革命老區(qū)。學校能和天柱山小學結(jié)成幫帶對象,多虧了陳淮桐找他爸出的面。”
岑沐子再次慢慢浮出笑容。
“那我跟老師建議一下,讓陳淮桐也參加活動?”她主動問。
“嗯!嗯!就是這樣!”高勤努力點頭:“一會老班召見咱倆,要說助學活動的事,你記得提陳淮桐啊!”
“可他是二班的人,咱們是五班的活動,提他總要有個理由吧?”
“這個容易,”高勤笑咪咪說:“三年2班有個特優(yōu)特困生,叫魏以煊,是陳淮桐一對一助學的。”
“啊?”岑沐子大吃一驚:“陳淮桐做過這種事嗎?”
“你的表情……”高勤琢磨著看她:“好像聽見殺人犯是無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