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二合一
得到老三的回答之后,姚四立刻比了個手勢。
兩人于是聚精會神去聽里面的動靜。
“和陽縣?”
風(fēng)珉被這個在付大人調(diào)來的卷宗里見過的地名吸引了注意。
盡管從事發(fā)到動身來江南,中間的時間非常短促,可鎖定了突破口的付大人還是在臨行前調(diào)來了有關(guān)的卷宗——比如幾年前和陽縣被鎮(zhèn)壓下去的那場動亂。
大齊的軍制使然,各州各府的守備軍都非常多,每年光是軍費就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身為靠著戰(zhàn)功殺出來的封疆大吏,桓瑾自然明白手中有兵馬的重要性。
同時,他也分得很清,不會像旁人那樣在軍費上來向朝中伸手。
因此,在景帝眼中,由他管轄的江南一直很平穩(wěn),他這個兩江總督也做得十分用心。
在他的治理下,不光軍務(wù)沒有給國庫增加負擔(dān),而且這些年還給宮中上貢了很多好東西。
風(fēng)聲雨聲從窗外撲來,風(fēng)珉的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出了和陽縣的地理位置。
它本身靠近兩淮的鹽場,鹽產(chǎn)量很高,從本縣輻射到周圍的郡縣,歷經(jīng)數(shù)朝都是民運民銷,自給自足。
桓瑾來到江南以后,發(fā)現(xiàn)這里確實富庶,但是用錢的地方也很多。
大齊推行的又是“官山海”之策,無論鹽、鐵都歸于朝廷,于是在得知鹽場附近這幾個郡縣還存在私鹽之后,就下令改為官運官解。
這就跟當(dāng)?shù)匕傩掌鹆瞬恍〉臎_突,甚至還爆發(fā)了一場匪亂。
而在大齊境內(nèi),這不過是一件小事。
桓瑾所做的事有法規(guī)可依,而且他的大軍直接開進和陽縣,以武力悍然鎮(zhèn)壓。
所以,這場沖突中死傷的人并不多,幾乎算得上是和平演變了。
這個折子當(dāng)時上報朝中的時候,并沒有人注意,很快就結(jié)案,將卷宗塵封了起來。
然而現(xiàn)在知道江南上下已經(jīng)腐蝕到了這種地步,付鼎臣就不會遺漏任何有關(guān)的信息,在離開京城的時候,他將這份卷宗也帶上了船。
一路上,風(fēng)珉在船上并沒有什么消遣,就將這些卷宗都看了一遍。
他對和陽縣的事還有印象,現(xiàn)在聽燕七一自報家門,便說道:“就是幾年前發(fā)生過匪亂的那個和陽縣?”
燕七那豹子似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沒想到公子知道。”
但隨即,他臉上又露出了不滿與嘲弄,“桓總督手下的大軍開進和陽縣,將百姓都嚇得倉皇出逃,反抗不能,何談匪亂?”
搖晃的燭影下,燕七的聲音低沉,“我岳家祖籍和陽,近水樓臺,加上我那老泰山又有遠見,所以早早拿到了牌子,成了一名官家鹽商,離開了和陽。
“但本地更多的鹽商是沒有民不與官爭這樣的前瞻性的,就比如我那義兄。
“公子也看出來了,我本不是站在陸上的人,只是在江上討生活的時候遇到了我義兄,與他意氣相投,結(jié)拜為兄弟。”
“義兄家住和陽,登岸之后邀我同去,就是那一趟,我認識了我夫人。
“她是燕家獨女,少時時常跟在我義兄身后,被他當(dāng)成妹妹一樣看待。相識之時,她回家祭祖,不想遇上歹徒,為我所救。”
“我蒙她青眼,對她也實在喜歡,我那老泰山便動了招婿的念頭,而我也搖身一變,從江上的泥腿子變成了燕家的姑爺。”
“老泰山身體不好,他不久過世,燕家的生意就由我來接手。
“我是半點不懂,我那夫人也是金嬌玉貴,從來沒為生意的事操心過,幸好有我義兄幫襯,教我很多,燕家的生意才沒有毀在我手上。”
燕七說了很多,覺得口干,伸手要去倒酒,卻發(fā)現(xiàn)風(fēng)珉已經(jīng)提了酒壺,給自己斟滿了。
他道了一聲謝,將酒水一飲而盡。
風(fēng)珉放下酒壺。
世間最輕的是情誼,最重的也是情誼,能讓人連命都可以不顧。
他問:“然后呢?”
燕七自嘲地道:“在和陽縣的事發(fā)生之前,我也勸過義兄,鹽的生意終究還是要歸于朝廷的,然而義兄并沒有在意。”
同縣里的很多人一樣,他們都認為幾百年來,換了幾個朝代,和陽縣都是這么過來的,就算換了新任總督,也不見得會來動他們的利益。
結(jié)果他在家中聽到鹽政要強改,和陽縣的鹽商跟府衙起了沖突的時候,他就感覺要壞。
果然軍隊一進去,人被抓的抓,被殺的殺,像他義兄那樣的大鹽商也被抓去下了獄,還對外封鎖了消息。
燕七夫婦聽到風(fēng)聲,都十分著急,迫切地想把人撈出來。
“……我們動用了燕家在外經(jīng)營多年的所有關(guān)系,耗費了很多銀錢去疏通,也沒能把義兄救出來。”
到最后塵埃落定,和陽縣的動亂被壓下去,作為政績上報京師,所有民間私有的鹽窩也都被歸公,他們才知道義兄已經(jīng)在牢獄中沒了。
燕七緊握著拳頭,壓下喉嚨里的哽意,肩膀如窗外被風(fēng)雨催打的竹子一樣顫抖著,“我輾轉(zhuǎn)所托,耗盡錢財,才把義兄的骨血撈了回來……”
“結(jié)果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們對三義幫下手了,是嗎?”
伴隨著天邊一聲悶雷響起,風(fēng)珉的聲音也響在了燕七的耳朵里,甚至比雷聲更振聾發(fā)聵。
燕七抬起了頭,啞聲感慨道:“江南這些官可真蠢,居然都為公子的紈绔名聲所迷惑。”
先入為主,就看不到風(fēng)珉的目光有多銳利,直覺有多靈敏。
風(fēng)珉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救下兄弟的骨血,家中還有不通俗務(wù)的愛妻跟岳父交到手上的產(chǎn)業(yè),正常人都會選擇蟄伏,而不是冒險來這里。”
不管是找上自己也好,把這些事告訴自己也好,都可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唯一的解釋就是,發(fā)生了比讓你蟄伏起來好好照顧妻子、將義兄的孩子養(yǎng)大成人更重的事,讓你豁出性命也要來這里,把你手中的證據(jù)交到欽差手中。”
天邊響起一聲驚雷,仿佛劈落在兩人之間,令杯中酒微微的搖晃。
風(fēng)珉盯著他,問道:“你姓什么?——在你入贅岳家之前,你姓什么?”
又是一聲雷。
燕七看著他,緩緩地開口道:“我姓顏,三義幫的顏舵主是我的養(yǎng)父。”
想起余娘所說的紅袖招里的女子,想起她口中提到最多的顏清姑娘,還有三義幫在這場風(fēng)暴中經(jīng)受的摧折、災(zāi)難,風(fēng)珉驗證了自己所想。
這一刻,他的神色幾乎都有些像陳松意了。
就是那種面對自己明明應(yīng)該要看到,要去影響、去改變,可卻偏偏沒有機會去做的事時的沉重。
在他的心沉沉的,仿佛將要觸到胃里的時候,又“滋”的一聲燃起了火焰。
因為燕七在他面前起身,然后鄭重的、緩緩跪了下來:
“請公子成全,讓我見付大人一面。
“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將兩江總督私設(shè)鹽稅、侵占鹽窩、草菅人命的證據(jù)交給付大人,為我父、為我兄報仇。”
風(fēng)珉巋然不動,如果燕七只是要把東西交給自己,那他可以接。
可正如同燕七沒有完全相信他,不打算把證據(jù)直接交到他手中,他也沒有信他到肯讓付大人冒這個險。
他冷道:“你怎么證明你說的是真話?證明你不是受桓瑾指使來設(shè)下圈套,好引付公來上鉤?”
說著,他轉(zhuǎn)頭看向了窗戶,“這個廂房如此靠近江河,把人從那里推下去,轉(zhuǎn)眼就會落入滔滔江水之中,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可以發(fā)誓。”燕七道,他并攏舉起了三指,眼睛在燭光下也沉得像夜晚的江面,“我向三位祖師發(fā)誓,我所言句句是真,所做的一切只為讓欽差大人鏟除奸佞,還枉死之人一個公道。如有半句虛言,必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誓言重若萬鈞,令在外面偷聽的兩人都有些害怕雷會就這樣劈下來,可他們公子爺卻嘲道:“我不信誓言,三義幫是怎么投靠的總督府,漕幫的幾個分舵又是怎么落入桓瑾的人手中的,我還不知道嗎?”
燕七一滯,正要說什么,就見風(fēng)珉取出一瓶藥拋了過來。
他伸手接住,見面前的人盯著自己,開口道,“這是宮廷秘藥,據(jù)說服下之后一盞茶內(nèi)得不到解藥,就會腸穿肚爛地死去。你既然敢來,就說明已經(jīng)將生死置之度外,要我相信你,就吃了它。
“如果你沒有騙我,那你會在毒發(fā)之前見到付大人。如若你是來替桓瑾試探,那你就要想清楚,他就算再重賞你,你也要有命享受才行,死掉的人只會被當(dāng)成棄子。”
燕七完全明白他為什么會這么謹慎。
所以他沒有絲毫猶疑:“我吃。”
風(fēng)珉看著他打開藥瓶,倒出里面的毒藥,眉也不皺地吞下。
他觀察著燕七的神色,心中卻想道:“如果她在的話,不用這伎倆也能算出他的虛實,哪里需要這么多手腳?”
燕七服下藥物,把瓶子放回桌上,然后沉穩(wěn)地起了身。
風(fēng)珉也從桌后起來,收回了藥瓶,準備履行約定:“在這里等著。”
燕七沒有半點等死之人的頹廢,點頭道:“靜候佳音。”
仿佛想起了什么,走向門口的風(fēng)珉停住腳步,又問了一聲:“今夜樓外樓守衛(wèi)森嚴,你們是怎么進來的?”
燕七道:“有暗道,在水中。”
他扯了扯嘴角,一笑,臉上又有了往日漕幫子弟的那種豪情,“在州府,沒有人比漕幫子弟更清楚水中暗道通往哪里。”
風(fēng)珉點了點頭,跟余娘說的信息一對照,心中對燕七的身份更多了幾分確信。
他走向門口,再想到白日付大人所說的“等”,或許,這就是他要等的消息。
哪怕是他,在見到突破口之后,心情也會變得輕松幾分。
只是剛打開門,灌進來的風(fēng)就攜來了不同尋常的熱鬧聲息。
燕七在屋里也聽見了,立刻朝外面走來。
橫梁上,賀老三的動作很快,在雨中翻身上了高處,借著樹枝掩映,極目看向正踏入樓中的人。
看清之后,他神色一變,一個翻身就從樹上下來,回到了風(fēng)珉面前。
在他身旁,姚四也背著包袱,跟著跳了下來。
“公子爺!”風(fēng)珉跟燕七聽他說道,“桓瑾來了!”
本應(yīng)身在舊都的桓瑾冒著雨連夜趕來了樓外樓?
風(fēng)珉沉聲問道:“他帶了多少人?”
說完,他目光一沉,立刻朝著屋內(nèi)走去。
來到緊閉的窗邊,風(fēng)珉微微地打開了窗戶看向外面,見到在風(fēng)雨中,樓外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伏著守備軍的身影。
雨夜中,盔甲無光,他們像黑色的鬼魂把這里團團圍住,只有天上電光閃過的時候會照亮他們的眼睛跟手中的兵刃。
風(fēng)珉神色憤怒,握在窗上的五指用力:“果然跟馬元清是一丘之貉……”
竟是連裝都不裝,打算直接圍殺欽差!
他關(guān)上了窗,收回手看向燕七,心中后悔剛才沒有讓姚四去把付大人喚過來。
如果付大人在這里,大可以跟著燕七從水道離開。
而他還能在宴客廳中拖延一二。
作為忠勇侯之子,桓瑾撕破臉來對付他的可能性不大,留下來也沒有什么事。
可他要是鐵了心對付大人下手,今夜樓外樓就只有自己跟幾個護衛(wèi)……
不說其他,光是桓瑾這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名將,風(fēng)珉也沒有把握打得贏他,更別提將付大人帶出去。
他沉思了一刻,心下很快有了決斷:“走!”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讓燕七留在這里,“桓瑾要撕破臉了,你不要出來,如果我的人能帶付大人突圍來這里,你就帶他從水道離開。剛才我是試探你,那不是什么毒藥,你——”
燕七攔住他,將一份名單給了他:“小侯爺。”
風(fēng)珉停住腳步,在此刻他向燕七交付信任的時候,燕七也徹底地相信了他。
這個不像商人的男人沉聲道:“這是桓瑾名下私占的十三處鹽窩,每一個都掛在他身邊不同的人名下,但只要查漕幫的運船,就能查到他們?nèi)ミ^那里,私運過鹽。我的人在樓中,船藏在暗道里,只要將付大人接到這里,我就算豁出性命,也會將他安全送出去。”
“好。”風(fēng)珉深深看他一眼,收起了那份名單,也收下了這份承諾。
他將名單放在與錦囊相同的地方,然后毫不猶豫地踏上了走廊,在天邊滾過的雷聲中向前方走去。
在他身后,姚四跟了上來,將背上背著的包袱取下,往前一遞,交到了公子爺?shù)氖掷铩?br/>
包袱皮一打開,露出了里面拆成四段的銀槍,風(fēng)珉兩手拿著槍桿一擰一鎖,那桿銀槍就在他手中飛快成型。
雷光閃爍,穿過搖晃的樹影照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眉如劍鋒,目若寒星。
雨夜的走廊下,身著銀色衣袍的年輕公子手提銀槍,槍尖斜指地面,臉上再看不出半分醉意。
姚四把包袱皮一收,同賀老三一起跟在公子爺身后,心跳得極快。
公子爺這是要跟江南這些人斗到底了。
雖然不知道他見了桓瑾會怎么做,但把槍都裝好了,總不可能只是到桓總督面前去舞一舞。
姚四看了外面一眼,想道:這樣的雨夜,確實適合大開殺戒。
于是微微發(fā)抖的手也握住了腰間的刀。
從意姑娘斷了他們公子爺,日后會成為一代名將那天起,他們兄弟幾個就立誓——
公子爺要去邊關(guān),他們也要跟著去!
在戰(zhàn)場殺敵他們都不怕,何況現(xiàn)在是保衛(wèi)付大人。
誅殺那些土雞瓦狗,應(yīng)該會比殺起那些蠻夷來要更容易一些。
只可惜老胡不在,不然他們兄弟幾個又可以在一起了。
姚四不過遺憾了一瞬,又覺得老胡不在也好,幾人都還沒成親,留著老胡好給他們祭拜燒紙。
——等他娶妻生子,有了小胡、小小胡,就可以一直給他們燒紙。
姚四想著,心中沒有了顧忌。
看著公子爺颯爽的身影,他感到自己也仿佛同樣帥氣了起來。
然而,就在他覺得自己將要奔赴人生最高光的時刻時,旁邊虛掩的一扇門中伸出了一只纖細素白的手。
那手上還沾著雨水,一把抓住了風(fēng)珉。
手的主人力氣極大,在賀老三跟姚四都沒反應(yīng)過來的情況下,就將他們公子爺扯了進去。
姚四瞪眼:“……公子爺!”
只聽一聲金鐵交擊的聲響,兩人忙沖了過來,手中的刀已經(jīng)出鞘。
沒有點亮燭火的廂房里,風(fēng)珉身體緊繃,猶如蓄勢待發(fā)的猛獸。
他背對著門口,手中的銀槍已經(jīng)刺了出去,被一只手擋住了去勢。
那是一個打扮得有些邋遢的道士。
他一只手就擋下了他們公子爺?shù)谋┢鹨粯尅?br/>
賀老三跟姚四再不遲疑,立刻就要撲上來助風(fēng)珉脫困。
說時遲那時快,兩根金針飛出,凌空封鎖了他們的穴道,讓他們腿一軟,直直地撲倒在地上。
姚四瞪大了眼睛:“……”
他才用針放倒了人,沒想到這么快就現(xiàn)世報,被人用針放倒!
只可恨他使不上力氣,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死死地瞪著眼前這一小片地磚。
轟隆隆——天上又是一陣雷聲滾過。
風(fēng)珉低著頭,維持著出槍的姿勢,看著把自己拽進來的人。
她被夾在他跟這個邋遢道士之間,身形完全被他擋住了,所以后面來的兩個護衛(wèi)沒有看到。
而他在刺出那一槍的瞬間,就聞到了一陣熟悉的淡雅香氣,像是某種開在雨后的花朵。
風(fēng)珉叫不出名字,卻記得這是陳松意身上的氣息。
這令他在槍·刺出的瞬間把槍頭猛地一偏,偏離了原本的方向,然后叫她身后那個道士給擋下了。
屋外驟亮的光芒中,他看清了陳松意的臉,見少女的頭發(fā)還有點微濕,許久不見,她的神色倒是同分別的時候一樣,沒有半點愧疚心虛。
風(fēng)珉的神情由怒轉(zhuǎn)驚再轉(zhuǎn)喜,然后又再次轉(zhuǎn)為了怒意。
游天看著他變臉,還盯著自己的師侄猛看,于是用手指在他的槍上一彈:“瞪什么?還不把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