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 下:自盲自癡
右手的異樣我早已察覺,卻以為不過是勞累所致,在玉山別院的日日閑散,也是想著修養(yǎng)修養(yǎng),誰知竟到了今日這樣的地步?懷錯又要拈起一塊月餅,我用左手按住他修長的手指,抬起右手伸到他嘴邊,用手背輕輕擦去他嘴角的碎屑,笑道:“虧你還是個大家出身,怎么吃相這樣不雅?”
他微探著下巴,面色帶著一點兒無奈,任由我的爪子亂摸。收回右手,緊緊盯著懷錯的舉動,左手與他五指相交,又親自挑了月餅,湊到他嘴邊,輕輕道:“宮中的月餅難道不夠你吃嗎?還是你想著讓我喂你?”見他挑眉,便歪著頭接道:“放心,我的手可是最干凈不過了。倒是你從宮里來,會不會在手上沾些不干不凈的東西?”
懷錯就著我的手咬了小小一口,搖頭嘆道:“宮里的月餅中看不中吃,”他忽然想到什么,笑道:“大概是回回祭祀用的月餅和供給人吃的月餅都被人掉了包。我幼時貪玩,跑到一處小祠堂,那處的月餅竟比我席上吃的要可口萬分。”
我心不在焉的聽著,見他停下,便若無其事插嘴道:“宮里的吃食不能亂吃,萬一要是被人下了毒……”
懷錯接過我手中的月餅,笑道:“那樣的月餅若是下毒,下毒之人未免也太不了解宮中之人的習性。不過是咬幾下意思意思罷了。”他白日在宮中應酬,晚上還得陪我各處閑逛,連我都能看出他在勉強支持著說笑,疲憊的神色一刻也沒離開過他眉間。
握緊他的右手,我咬著嘴唇,只要再問一個就好,否則……“依我看,下毒之人正好可以利用你們這樣的習性。何必要在月餅里面下毒,只消在美人兒手上下毒即可。”
懷錯不解道:“這又是何意?”
“有那些好色的,非美人送到嘴邊的一概不食。所以只要那美人指上有毒,那人不是牡丹花下死了?”摸上盤中的月餅,“比如,若是我手上有毒,只怕你此刻早就毒發(fā)身亡了。”
懷錯忍不住笑了,“可知為何我往日勸你別看那些書了?”
我收回目光,舒了口氣。懷錯神色輕松沉穩(wěn),看來是我疑心多慮了。右手此時又恢復了正常,不免心存僥幸。外界熱鬧喧嘩一瞬間又涌進了耳朵,煩心事日后再細細琢磨吧,先讓我享受此時片刻的歡愉。推開面前的盤子,越過桌子,挑起懷錯尖尖的下巴,“哪里來的美嬌娃,艷非常使人驚詫?”
懷錯倨傲的揚起下巴,面色卻流露出笑意,“哪里來的登徒子,如此輕狂?”
掌柜的聽到這些玩笑話,不由臉上露了然的神色來。我翻出幾吊錢遞給他,他邊接了,邊小聲提議道:“姑娘與那位公子既然如此情好,何不去本地的月老廟拜上一拜?”接著更壓低了聲音,“并不是小的胡謅,那廟卻是極其極其靈驗的!”我心思一動,忍不住追問道:“你如何知道靈驗與否?”
小二湊過來,動著眉毛激動的說道:“我姐姐和姐夫就曾在月老廟里求過緣分,后來姐夫過石江打仗去了,一年半載,連點兒消息也沒傳過來,我老爹可急了,非要把我姐嫁出去。”掌柜嘆道;“也不怨我那兄弟,你姐那時都過了年紀,再不出嫁,不就成了老姑娘了嗎?”小二點頭又搖頭,沖著我眨眼道:“我姐自然是說啥也不肯,自己逃出來,跑到月老廟,竟找到了那樹上的系的同心帶!”小二拍手笑道:“您說奇不奇?那系在樹上的帶子,每日被風吹走的、被雨淋走的、被廟祝收走的,不知有多少!偏我姐這一年前求的還在!老爹沒辦法,只好依著姐姐的意思,不再替她張羅親事,畢竟這事兒透著仙機,哪里是我們這樣的凡人能參透的?”
我追問道:“那你姐夫可是回來了?”
掌柜笑道:“說來也巧,我那侄女日日守在月老廟中,幾天后竟真的把情郎等來了!”小二搶口道:“姐夫還說自己夜夜夢見有人催促自己去月老廟呢!”掌柜的揮起大掌拍了他一下,嘴里罵道:“剛說幾句人話,又不著調!我怎么沒聽他說過?……”
我見這叔侄二人怕是又要開始無休止的磨嘰,連忙問道:“那這月老廟怎么走?”
掌柜抽空回過頭來喊道:“二位客官只管跟著那些甜甜蜜蜜的小情侶,保管能找到!”說罷,追著抱頭逃竄的小二走遠了。
那掌柜說的果然沒錯,走在街上留心看去,一對對兒小兒女或牽手看燈,或流連街攤,但似乎都朝著一個方向涌去。
“我只道你天不怕地不怕,竟也信這個?”懷錯靠過來,在嘈雜的人群中,大聲沖我喊道。
將他拽到身邊,仰頭看著懷錯。十七歲正是身體竄長的年紀,懷錯不知何時竟比我高出一頭,頭發(fā)也瘋狂的長著,如今一頂束發(fā)嵌銀白玉冠將青絲總攬至頂,一支通體青碧的玉簪在如水月光下隱隱有光華流動。身上金絲白蟒箭袖長袍,腰間圍著攢珠銀帶,真是一派富貴景象。再反觀自己,上身青色夾襖,下著墨綠色綢裙,相比之下,不由大顯寒酸,便堅定不移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月老廟并不大,里面有一尊笑容可掬的泥像老神仙,左手執(zhí)筆,右手執(zhí)一書卷,身上、腳下繞著一圈圈紅線。外面幾棵巨大的古樹枝杈上,飄飄揚揚俱是紅色的同心帶。向廟祝討了紙筆,拖著懷錯來到一棵偏遠人少的大樹后面。捻了捻筆尖,遞給懷錯,看他下筆,忽然遲疑了,求仙拜神必要心誠意摯,我若是寫下“西湖”二字,則又有本名百里木奴,可即使是“木奴”也算不上我的真名,至于懷錯,他又有“楊懸”這個本名,倘或他恢復了身份,這同心結可不就是失了效用?
這邊他已經寫完,一副想樂不敢樂的神氣,“上京清玄觀更是香火鼎盛,據說也是靈驗異常,何時我們也得去那里拜一拜才好?”
接過紙,鋪平在樹干上,“那可是你們祈禱國運昌盛的地方,我一個呂國人可不敢去激怒楊國的護國大神。”想了想,寫下“百里西湖”四個字,又悄悄在“懷錯”二字前,填下一個“楊”字。
彼時自以為此種寫法妙極,卻不知,我與懷錯二人一生牽絆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早在此處便體現一二。可惜那時的我,總想扮演一個年少無知的女孩兒,半醉半醒間靜靜看著他消瘦溫潤的側臉,竟也癡了。
搬來一架梯子,靠在樹上,將帶子叼在嘴里之前,囑咐懷錯道:“看好了梯子,別我上的去、下不來!”
他難以置信的拉住我的袖子,道:“你一個女子,怎么可以爬樹?”又遲疑的側耳聽了一會兒,連忙道:“既是有人收錢辦事,你又何必?”
我抓住懷錯的冰冷的手,按在梯上,“心誠則靈。再說,我還希望這帶子能老老實實呆在最高的地方一萬年,那些掙零用的孩子怎么會可靠?”
懷錯對我時不時曖昧的話語已經免疫,仍是皺著眉頭道:“那也不可,萬一若是跌下來……?你!”
“千萬扶好梯子啊!”我一邊得意的笑著,一邊手腳并用,伶俐的爬到梯子頂端,又跳上古樹粗大的枝干,再攀下一支樹杈,身體緊緊靠在樹干上,騰出手來將同心帶綁在了樹枝的末梢,松開手,那枝條彈回去,鮮紅的帶子只在密密麻麻的樹冠中一閃而過,便不見了蹤影。伸直身體,仰頭看天上一捧漸漸消隱的玉盤,銀色的月光如同淺淺薄霧灑在周圍,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低下頭,懷錯雙手穩(wěn)穩(wěn)的扶住梯子,一動不動。心中忽然一軟,剛要開口,一個人影走近懷錯。撥開樹枝,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這位宋小爺與我們可真是有緣。只見他繞著懷錯走了半圈,身后幾個小廝也亦步亦趨。我本想這宋小爺再不濟也不至于看不出懷錯非富即貴的身份吧,誰知他含糊的說了幾句話后,便開始大聲嚷嚷,又上前拉扯懷錯的衣裳。不由著急,抱著樹干就要退下來,正手忙腳亂中,一聲慘叫從宋小爺的嘴里發(fā)出來。
慢慢低下頭,一個身材瘦弱的男子背著一副弓箭走近懷錯跪下,懷錯低聲斥責,陸續(xù)幾個男女也聚攏過來。懷錯不禁抬起頭,昏黃的月光下,他如同一個精致的人偶,只是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有那雙永遠緊閉的眼睛……
雖然知道他什么也看不到,我還是將面孔隱藏在茂密的枝葉中。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也仰起頭,目光如鷹隼般犀利,直直射向我藏身之處。原來是男裝的北霜。
扳了扳手指,在臉上擠出一個了然的笑容,順著梯子飛快滑下來,扶住懷錯的肩,笑道:“這下可熱鬧了。我剛才還在想,究竟是什么人這樣辛苦,中秋之夜不得休閑,陪著我們到處亂跑呢。”
懷錯動動嘴唇,卻什么也沒說。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望著地上的北霜笑道:“可是南池吩咐你把我抓回去?”不由抬腕一看,有些想笑,一時間竟以為自己還帶著手表呢,于是真的笑出來。宋小爺仍在不遠處如殺豬般嚎叫,幾個家奴撲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方才還熱鬧擁擠的月老廟,如今卻連個人影也沒有,真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樂極則生悲。
親熱的拉住懷錯的手臂,“我也玩夠了,咱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