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彩
一轉(zhuǎn)眼,已至冬日,我摩搓著雙手,扶起鋤頭繼續(xù)扒拉地上僵硬的泥土。西院本就多年沒有人居住,里面的野草盤根錯節(jié),甚是頑固。我日日與它們斗爭,希望能開辟出一處小花園來。符、塔、帕、珠四個丫頭更是萬分不能理解,也曾委婉的勸說日后自有手藝精湛的花匠,無需勞我大駕。暗自苦笑,她們自是希望主子安安穩(wěn)穩(wěn)呆在屋里繡花,連帶她們也可以偷個閑,可惜,如今我連繡花也是不能了。
玉山別院的日子仿佛一個暗香浮動的美夢,卻被詭譎變換的朝堂風(fēng)云一刀斬斷。中秋那晚竟是最后的歡愉,十六日,宮里傳來皇帝的旨意。與往日烈火烹油的無限榮寵不同,這次是徹底撕下了皇家父子、兄弟親情的遮羞布。先是監(jiān)察御史臺岳上奏折,明里暗里指責(zé)懷錯在征討呂國后,擅動呂國御用之物,“其行可疑,其心可誅”;再有流言傳遍上京,說懷錯勾結(jié)江湖惡徒,企圖弒父、殺弟,擁立二皇子上位;在街頭巷尾更是傳出懷錯雖在朝堂為官,實乃是二皇子男寵等等惡毒的污蔑。更可悲可笑的是,一群儒生竟聯(lián)名上書,要求“清君側(cè)”、并嚴懲懷錯這個“不德不孝,失人倫,辱國體”的“罪人”。圣旨到底還算維護皇家的臉面,只含含糊糊幾句話,從細枝末節(jié)挑了懷錯的錯處,便要動手將他押解回京候?qū)彙?br />
頭頂一輪慘白的十五圓月,我挽著懷錯的手,愣愣看著別院外圍烏壓壓的一群持刀禁軍,不禁又側(cè)頭尋找暗中跟隨的北霜和她的手下。電石火光間,一明一暗兩方人馬廝殺開來,北霜揮舞著一把蛟吞洗雨刀,將任何試圖靠近懷錯的人都攔腰斬斷。
滿天的鮮血碎肉散發(fā)出熟悉的腥味,遽然觸動了遙遠的記憶,我顫抖著抱住懷錯,和他一起,躲在且戰(zhàn)且退的北霜身后。她帶來的手下其中有幾個熟悉的面孔,細想一陣,原來是千丈樓的人,剛要略略心安,突然瞥見一大隊人馬嘶喊著從別院以及兩旁茂密樹林中沖出來,瞬時扭轉(zhuǎn)了禁軍的頹勢。為首之人騎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退到別院大門處勒馬站住,遠遠盯著如困獸般的懷錯一行。銀色的頭盔遮住了大半面孔,但瞥見他似曾相識的眼睛,我難以置信的低聲喊道:“來人是三皇子?!”
三皇子楊意與其父甚是相像,而楊帝的容貌大約但凡見到的人都難以將他從記憶中抹去。若不是皇帝是眾所周知的文弱寡斷,我就會以為是懷錯的父親親手來捉拿他了。懷錯與北霜絲毫沒感染到我的驚詫,也只有我這個被排除在懷錯摘星樓之外的人不知道其中的淵源吧。
三皇子帶來的人馬分成三隊,其中兩隊騎馬如同收攏口袋般將我們逐漸逼到方寸之地,另一隊人則下馬,在不遠處立定,抽箭彎弓,靜候楊意的指令。
縱然千丈樓的江湖好漢能夠以一當(dāng)十,縱然北霜化身煉獄閻羅,圍在懷錯身外的人卻越來越少……仿佛大家都默認了規(guī)矩一般,這場激烈的生死廝殺安靜得幾乎像一幕啞劇。故而,當(dāng)“噠噠”的馬蹄聲清晰的傳到眾人耳朵里的時候,雙方都不約而同放緩了動作......
“公子!北霜姐姐!”一個衣衫破爛的少年夾著白馬,如飛劍般從樹林里躍出,北霜與楊意幾乎在同時做出了反應(yīng)……
當(dāng)她將我從懷錯身上扯下來、扔向漫天箭雨的時候,我不大靈光的流連在自己與懷錯最后堪堪相觸的指尖上。他似乎是要抓住我,或者他松開了手?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Memory is a tricky thing 。現(xiàn)在我抱著鋤頭,有著大把的時間,卻又失去了探究的興趣。
扭過身子,就勢向邊上滾去,冰涼的箭羽溫柔的掃過睫毛,又飛快的沖向北霜……“啪”的一聲,我成大字狀,扣在了大地上,肚子底下壓著幾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箭。微抬起頭,冷冷看著北霜反手拔出腰上的一支箭、縱身躍到馬背、將箭矢狠狠刺入馬臀。慘厲的嘶鳴很快消失在玉山層層疊疊的樹木屏障中,懷錯、北霜、應(yīng)凌……
撐起左臂,后知后覺的低頭看著右肘,雪亮的箭頭上,一股鮮血歡暢的奔騰而出。飛快扯下腰上的汗巾子,緊緊勒在傷口上方。整個右臂很快染成了紅色,泥土里也積聚了一小洼,和別人早已干涸的血液混在一起。掐著自己的胳膊,品味刮骨撕肉的疼痛,腦子竟有些暈乎乎的:這射箭之人倒是好身手,我胳膊那么細,他竟然能不錯分毫恰恰穿過。現(xiàn)在的我就像羊肉串上的那坨肉吧。抖著手指碰了碰箭羽,瞬間右臂像是被巨石殘忍的碾過每一根神經(jīng)、再拿千千萬萬的極細冰針,攪動著每個神經(jīng)元……若是突觸小體都壞掉了,我便不用受這十指穿心的苦楚了。稀里糊涂的想著,只感到右臂的疼痛漸漸轉(zhuǎn)為麻木,眼前的景物慢慢模糊,整個人似乎被無數(shù)雙溫暖柔軟的手撫摸著、拖曳著、下沉著……
“活捉還下狠手?死拿涂什么麻藥!”我一個激靈醒過來,此時已經(jīng)將臉貼在地上,大概下一秒便要沉入夢鄉(xiāng)了,不由破口大罵;可不一會兒,困倦又襲來,軟軟跌在地上……霎時清明,霎時迷糊,仿佛有兩股勢力在大腦里打得不可開交。咬著一把頭發(fā),轉(zhuǎn)過頭,左手握住箭身,慌亂的給自己打氣:“早死早超生!”話音甫絕,立刻毫不含糊向上猛拔。
“Shit !”鮮血如噴泉般從肘上對穿的傷處涌出來,剛才還混沌的腦子立時如同過了電一般清醒。身上冷汗淋漓,咬著牙,將還滴答著鮮血的箭拋了出去,抱著右臂踉踉蹌蹌?wù)酒饋恚崽鄣难劭魩缀跻獡醪蛔崂崩钡臏I水,可惜,這玩意兒,非得有人在時才好流它一流。
披頭散發(fā)站在死人堆中,才發(fā)現(xiàn)剛剛慘烈的戰(zhàn)場,此時只剩下一個人——百里木奴。上次懸崖邊,是懷錯替我擋了一箭,這回總算掛了彩,難道我命中犯箭?想到這里,不由噗嗤一笑,這樣居然也能扯動胳膊上的幾根神經(jīng)?!頓時呲牙,正狠狠緊著臂上的蝴蝶結(jié),忽然耳邊傳來微弱的聲音。
“你……們,跟雜家回去復(fù)旨!”
瞇眼看過去,一個臟兮兮的太監(jiān)從別院正門里,跌跌撞撞竄出來,慌亂的撣著衣服,從懷里取出金黃的一卷圣旨。我不動聲色向左挪動幾步,趁他彎腰去撿帽子,連忙迅速掰下死人手中的一把彎刀、藏在背后。忍著巨痛,小心翼翼靠近那太監(jiān)……
“西湖————!”南池的尖叫忽遠忽近的傳過來。我勉強掀起眼皮,她蒼白著臉,亦是同我一般披頭散發(fā)、衣衫破爛,往日熟悉的香氣今日卻似乎少了一點兒什么……終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南池撲到面前,一把抱住我。從她布滿血絲的大眼睛里,微微有些吃驚的看到一個渾身鮮血的女鬼,心里忽然閃過一絲恐懼。奮力扶住南池的肩膀,剛想說話,猛然瞧見她裸露的脖子上、胸脯上、肩膀上,竟布滿了鞭痕、齒痕、淤青,雪白的肌膚上密密麻麻都是那些可怖的印跡。
“南池……”我難以置信的摟緊她。這個平日與我針鋒相對的女子微不可查的顫抖著,笑問道,“公子逃了?”
“嗯。”我點點頭,“應(yīng)凌來了,北霜護送著他們逃出去了。”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似是極其歡喜,喃喃道:“多虧你昨晚將公子帶出去……多虧你昨晚將公子帶出去……多虧……”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不外乎是洛皇后的無休止哭訴、二皇子的百般求情。官方的伎倆便是對外稱懷錯業(yè)已悔過,囚禁于懷府思過,那場靜默的打斗被無聲無息的遮掩下去。我與南池不過是下人身份,仍是被放回府中,盡心服侍“病入沉疴”的懷錯。小云因為那段時間隨塾師游學(xué),逃過了一劫。懷府的下人縱然有想跑的,見到被府外禁軍吊起的尸體,嚇得心驚膽戰(zhàn),再不敢逃走。
我的右手,終于被徹底毀掉。別說拿針繡花,便是提筆寫字,也是承受不住。牢牢鎖住心底的驚慌悵然,本就不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沒了就沒了。深吸一口氣,勤勤懇懇的耕耘起來,沒有一門手藝,難道我就不能活了?踢走腳邊亂糟糟的枯黃野草,懷錯至今仍無消息,那便是好消息。他既能在這朝廷摸爬滾打過幾年,再傻也該有幾分本事,三皇子楊意不惜親自現(xiàn)身捉拿,待懷錯回來后,這楊國表面的平靜死水,終該換一換了。南池行事與平時無二,除了我,大約沒人知道她那晚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本有意借此親近,卻被她不冷不熱的推開,不由后悔自己莽撞,又有一絲恐懼,南池此時虎落平陽,他日難保不會滅口以保自己清白名譽,遂也處處躲著她走,慢慢竟又恢復(fù)了宅女的屬性。
沉香抱著團團野草,玩得正開心,我卻想把它們都丟出去,一人一猴正爭執(zhí),忽見小珠滿臉驚喜的跑過來,嘴中喊著:“主子!主子!大門開了!”
直起腰,我不信的皺眉,“瞎嚷什么,想出去想瘋了吧你!”懷府已經(jīng)被圍了約一月有余,從來沒有人進出,難道是懷錯回來了?不由抱起沉香,隨小珠奔到湖心島岸邊。那里早有十幾個丫頭興奮的指指點點,見我來了,連忙讓路行禮。抬手擋住冬日刺眼的寒光,外院的人人也紛紛擠到路邊張望,一隊陌生的侍女簇擁一個頭戴兜帽的女子慢慢從寂靜的人群中走出來,艄公笨手笨腳的解開船纜,那女子優(yōu)雅的登上船,幾個侍女連忙扶住她。島上嘰嘰喳喳的眾人霎時閉緊了嘴巴,神情緊張的等待這位敢無視朝廷旨意、打開懷府正門的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