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 中
聽到這里,不由轉(zhuǎn)過頭去看臺上之人,顧盼生輝,風(fēng)華絕代,宛若洛神,皎若素娥,連我這個見識過他男裝的人都禁不住被他的女子容顏誘惑,更何況一群垂涎三尺的男人呢?怔怔看著他一曲終了,退到幕后,那色公子卻沒了身影。
嘆了口氣,收回目光,卻見懷錯若有所思,“那人可是晏秦郎?”
“嗯。”我皺著眉頭瞧見一個小孩兒上躥下跳擠過來,似乎向我們二人急急招手。
“我們班主有請二位,”他好容易擠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還請……賞個臉吧!”
隨著那孩子來到茶樓后院,一塊木牌靠在墻上,上書“杜秋班”三個大字。一群身著戲服的人進進出出。原來這就是幕后啊!我饒有興趣的看著一個年輕男子幾下把自己化成一個大花臉。引我們來的孩子跑到一間屋里,仍不忘回頭招手示意我們跟著過去。
剛掀開青布軟簾,一個人猛地推開我,擠了進去,口里還大聲呼喊著:“心肝兒誒!想死我
了!”
我瞠目,竟是剛才那色公子,他被高高的門檻絆住,一把撲到晏秦郎腳下,卻仍嘻嘻笑著,雙手捧住晏秦郎的繡鞋,輕輕一撓,嘴里不住冒著下流的言語。
我尷尬的抬眼,看向坐在屋中黃花梨木圓椅上的晏秦郎,他仍是臺上的打扮,一個小孩兒正幫他卸妝,見此情景,滿屋子的人都傻了,一室寂靜,只聽見色公子令人汗毛豎起的情話。
晏秦郎端著茶,細細品了一口,似乎沒察覺有個豬蹄正沿著他的小腿,慢慢上爬。“不期能在此地見到公子和姑娘。”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是在與我們講話,結(jié)結(jié)巴巴道:“也沒想到能在此窮山僻壤見到晏公子。”
他垂下眼簾,嘴角掛著一絲隱晦的微笑,“我?guī)煆亩艖c秋,他老人家大壽,我這個做徒弟的怎么能不來捧捧場呢?”
“杜老頭在哪兒呢?小爺非打得他找不著北!這么俊俏的兄弟怎么不早介紹給我認識,”那色公子涎笑著摟住晏秦郎的腰,一只手便向衣襟里探去。
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滿臉是汗的跑進來,見到此情此景,渾身顫如篩糠,連忙抱住色公子的胳膊,一邊擦汗,一邊口中懇求道:“宋小爺!宋小爺!別、別、別......這可使不得,我這里新進了兩個絕好的孩子,”他著急的向呆立在一旁的徒弟使眼色,“聲音又嫩,身體又軟,保管您滿意!這位不是您能冒犯的了的!快松手吧!就當(dāng)可憐可憐我這把老骨頭啊!”他死命抱住宋小爺,一邊把臉艱難的越過他肩膀,轉(zhuǎn)到晏秦郎面前,堆起可憐兮兮的笑容,“晏子,晏子,別跟這些人計較!這真不關(guān)我的事兒啊!”
這位宋小爺幾乎要氣瘋了,杜慶秋就像一塊狗皮膏眼一樣,任他怎樣扭、扳、摔,都牢牢扣住自己的雙臂,而眼前美人兒端坐,看得他心癢難耐,恨不得立時揉到懷里溫存一番才好!“杜老頭!你要是再不松手,明兒個小爺我就帶人砸了你的狗屁戲班!快松手!”說著,屈起胳膊肘,狠狠向后一擊。
杜慶秋的臉痛苦的皺成一團,嘴里還討?zhàn)埖溃骸昂脿敔敚『脿敔敚∥沂悄鷮O子,求您別……”他見到徒弟畏畏縮縮趕著兩個少年進來,雙眼放光,立馬換了一副急切又狠厲的口吻:“快!快!見過這位宋爺!混蛋王八羔子,磨磨蹭蹭什么!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兩個少年盈盈跪下,膝行到晏秦郎與宋小爺之間,脆生生喊道:“憐玉(惜珠)見過宋公子!”
那宋小爺果然停下,覷著眼掃了地上兩個少年一眼,冷笑道:“杜老頭,我往你這班子砸了多少銀子!如今你竟敢拿這樣的貨色來見我?”他的視線如毒蛇一般,在默默喝茶的晏秦郎身上繞了一圈,舔舔嘴唇,置下狠話,“今兒晚上,我要是玩不到這個兔子,哼哼,你就等著給你的破班子收尸吧!”
杜慶秋的汗水如小溪一般流下,當(dāng)聽到“兔子”二字時,更是一抖,滿面漲得紅紫,雙眼盯著晏秦郎腳下,湊到宋小爺耳邊,含含糊糊道:“爺爺,我的親爺爺,您先走,這事兒好商量!您瞧,這大中秋的,還有客人在,等會兒晏子還得登臺,求您先回去吧!這樣鬧,大家都沒面子啊!看在宋老太爺?shù)拿孀由希笕瞬挥浶∪诉^,先饒了孫子我一遭!”
宋小爺似乎得到了什么許諾似的,面上掛著勢在必得的傲氣,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扔到晏秦郎腳下,“美人兒,知道你從上京來的,可小爺我也不是土鱉!你當(dāng)我沒錢!小爺我的錢買鸞笙院的花魁都夠了!乖乖的,爺自然疼你,你要是敢逃,爺疼死你!”
杜慶秋的表情跟提前看到自己死期似的,拖著宋小爺苦苦哀求:“宋爺爺!秦融這就要上場了,您可不要為了新人、忘了舊人啊!”
宋小爺皺起鼻子,一把推開杜慶秋,“老貨!你不說秦融是壞了嗓子不出來嗎!看來不好好敲打你,你們這群兔子就敢在我頭上撒尿了!”
杜慶秋頓時睜大了眼睛,二話不說抽起自己的耳光來,宋小爺抱著手臂立在一旁冷笑,“好,算你有點兒腦子,繼續(xù)打!小爺我不叫停,你敢停?!
“宋哥哥這是哪里來的這么大閑氣?”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突兀的插進來。我擋著懷錯,站在屋角,正傻愣愣的看著面前這一出,聽見新聲音,連忙轉(zhuǎn)頭,一個嬌艷的男子倚在墻上,嘴角含著嫵媚的笑容,竟是不知何時進來。
杜慶秋看到他,死魚般的雙眼立刻冒出火花,“快!融兒,勸勸你宋爺。”
秦融轉(zhuǎn)著水汪汪的眼睛,似嗔非嗔的瞟了宋小爺一眼,“人家心上有了別人,我這個老人哪里敢勸喲!”
那宋小爺見了他,骨頭先酥軟了一半,連忙竄到秦融跟前,一邊摩挲著他女子般秀美的面頰,一邊賠笑道:“融兒,融兒!千萬別生我的氣啊,誰知道你竟有這么天仙兒似的師兄弟呢?”
秦融蹙起細細的眉毛,從鼻子里發(fā)出哼聲,拿手輕輕點在他胸膛,“師弟自然是極好的,我這個師兄難道比他差嗎?枉我以為你與常人不同,還有幾分真心,誰知你也是這樣。既然如此,你去陪他玩吧,我自己樂去了。”說罷,白了他一眼,徑自掀簾去了。那宋小爺也顧不得此處的糾紛,竟也急急追過去了。杜慶秋扶著徒弟的手,慢慢站起來,匆匆掃了我與懷錯一眼,又向眾人使眼色,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一場鬧劇落下帷幕,鬧劇的主角卻從始至終沒抬起眼皮瞧一瞧。屋內(nèi)一下子清凈下來,我反倒覺得很是尷尬,那廂晏秦郎終于放下手中的茶杯,直起身,微微向懷錯頷首,面無表情道:“見笑了。”便一甩袖子,進了里間。
縱然高才如懷錯,也有點舌頭打結(jié),不知如何應(yīng)對才好。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道:“快走吧,萬一那宋小爺瞧見了你的美色,我可沒法保住你的清白。”
懷錯咳了一聲,不由又氣又笑,嘆道“你這張嘴啊……”
出了院門,看到熱鬧的人群,頓時把晏秦郎的事情拋在腦后。走幾步,又覺腹中饑餓難耐,便拉著懷錯進了一處燈火輝煌的酒肆。里面人卻很少,冷冷清清,掌柜的見了我們,先是驚奇,后是欣喜,嘴里笑道:“客官,客官,這里坐,這里看燈可是方便喱。”又回頭吩咐小二,“沏一壺上好的茶來!”
將懷錯推到椅子上,轉(zhuǎn)頭問掌柜,“不知貴處有什么佳肴沒?”
他樂呵呵擺著碗筷,殷勤道:“客官來的巧,昨兒個我婆娘從娘家?guī)Щ貋淼男履W樱駜赫每玖耸畮讉€,難為客官中秋還來小店,若是不嫌棄,讓我孝敬幾個月餅?zāi)鷩L嘗吧!雖然比不上那外面買的好看,熱熱乎乎的,倒也挺軟的喲!”
我揉著肚子,笑道,“那就麻煩了!”
那掌柜轉(zhuǎn)身去了,小二托著茶壺蹦蹦跳跳走近,跨過擋在路上的板凳,笑嘻嘻躍到桌邊,嘴里吆喝著:“上好的龍井一壺!”
我在旁邊看得膽戰(zhàn)心驚,就怕他一不小心把茶水全灑在懷錯嶄新華貴的袍子上,連忙站起來接過茶壺,“小心點兒,千萬別摔了……”
話音未落,那可憐的茶壺應(yīng)聲而落,碎片四散,棕色的茶水濺到了我墨綠色的裙角,像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蚯蚓,我呆滯的看著地面上仍打旋兒的瓷片。小二在一旁忙不迭作揖道歉,慌慌張張跑去找掌柜。
情不自禁握住自己的右掌,冷汗從背后一點點流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扶住桌沿,慢慢坐下,雙手放在桌下,狠狠掐著右手,現(xiàn)在連剛才那茶壺溫?zé)峄伒挠|感也沒有了,只剩下一片空白麻木。適才的一幕飛快在眼前滑過,我明明握住了壺頸,右掌屈起的手指卻在一瞬間僵硬無力,茶壺一下子沉如千斤……手背上一閃而過的青筋暴起,仿佛數(shù)十條蟲子在血管里暢快的游來游去。
咬著左手的指甲,雙眼漫無目的投向拿算盤拍打小二的掌柜;又將目光轉(zhuǎn)向懷錯,他支著下巴,在側(cè)耳傾聽樓下吵吵鬧鬧的聲音,俊美的側(cè)臉在月光和燈光下讓人心醉;再將目光游移到下面的行人身上,宋小爺攬著一個小少年在街上不無得意的走著;一個男孩兒提著燈籠大笑著跑過去,一群孩子緊隨其后……
我失神的看著眼前這無比正常的一切,手指一遍又一遍彎曲,伸直,彎曲,伸直……
“客官!,嘗嘗小店自制的中秋月餅!”掌柜小心端來兩個盤子,上面各堆起八塊月餅,不過一盤形狀是圓的,另一盤卻是梅花狀。掌柜特地將梅花月餅放在桌子正中,半是討好半是得意道:“這模子據(jù)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據(jù)說還有蓮蓬、海棠、荷花樣兒的,共十八個那!我丈母娘的爺爺可是替皇帝做飯的人!這家什都是從宮里流出來的!”他親自接過小二呈上來的茶壺,歉意道:“狗子是我鄉(xiāng)下兄弟的老兒子,從小嬌慣著,哼,我早就說,這樣不行!這樣不就害他成廢物了嗎!這不,他第一天干事兒,就砸了不知幾個鍋碗瓢盆。”掌柜橫了小二一眼,“今兒你要再砸碎一個,我就把你轟回家去!”
小二垂著頭,雙手絞在一起,嘟囔道:“哪里是我的錯!分明是這位姐姐沒拿好……”話還沒說完,掌柜掄起胳膊,狠狠抽在他后腦殼上,“還敢頂嘴!還不向客官賠罪!”
我抬起右手,撩起耳邊的頭發(fā),笑了一聲,“確是我手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