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上
艱難得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只能看見水亭的頂,甩了甩腦袋,走到欄桿處坐下,剛想伸手拿酒壺,卻不小心把壺碰倒了,怔怔看著如同小蛇般流出的桂花酒,喃喃道:“不是吧,剛開始戀愛就一副深閨怨婦狀?不妙不妙,不是好兆頭。”再想想,又搖頭,“今天八月十五啊,昨日剛定情,今天就孤零零,我這樣也正常。”雙手插進頭發(fā)里猛地搖了搖,“Oh my god !要不要這么糾結(jié)啊!”
一支燈籠伸過來,照亮了我的臉,傘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可是西湖姑娘?”
我順勢梳理了一下頭發(fā),攀住欄桿直起身,嫣然一笑:“是,是你家快餓死的西湖姑娘!”瞥見懷錯默默站在傘兒身后,便大聲抱怨道:“八月十五,沒月餅也就算了,連晚飯都沒人管那!我一天就靠早飯撐到現(xiàn)在,想燒條活魚,連個影兒都沒有。你們還回來做什么,餓死我算了。
”
南池從懷錯身后閃出來,亮亮手里的食盒,歉意的說道:“都怨我。本讓甘松那丫頭來的,誰知她喝多了酒,竟把這事兒忘到爪哇國去了!西湖,你可別氣了,”她舉起食盒,“這里面還有幾樣宮里的呢!”
我目光饒著食盒轉(zhuǎn)了轉(zhuǎn),笑道:“能施舍點兒飯菜給我,就謝天謝地了。你先去把飯菜擺屋里吧,我魚竿掉進湖里了,先讓我撈出來再說。”見她點頭,又追了一句:“你昨日帶的酒都被我填肚子了,今日怕是不能和你拼酒了。”
她掩面笑了一陣,“傻妹妹,這酒也是能混喝的?多虧我料著了,放下吧,我備著呢。”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我端著笑容目送她一直到消失,一把推開傘兒,躍到懷錯面前,揪住他的披風(fēng),“你還回來做什么?”懷錯拉住我的手,溫柔的笑道:“自然是來給你送飯,再陪你過中秋。”
我將他拉到背光處,踮起腳,湊到他耳邊:“你算是欠我的,怎樣過這個中秋可得我說了算。”見懷錯點頭,便飛快道:“你,和我,現(xiàn)在偷偷溜到山下的小鎮(zhèn)上,聽說楊國中秋舞龍掛燈,很是熱鬧,我還從未見過。你若是能拿出一夜來陪我逛街,即便一輩子是支桂花,我也甘心了。”
懷錯臉上飛快閃過一絲猶疑,眉頭緊鎖,眼看就要否決。我慢慢松開手,就著涼風(fēng)喝涼酒果然不好,胃里竟是冰涼冰涼的,“你不必擔(dān)心,”我猶豫著,作垂死掙扎,“我又不會黑心害你。”
懷錯深吸了一口氣,覆住我的雙手,“現(xiàn)在么?”
我瞥了一眼在旁邊偷酒喝的傘兒,壓低聲音,“嗯。”說罷,拉住懷錯的手,趁傘兒不注意,悄悄退到板橋的邊上,開始狂奔。
玉山別院并不大,里面的路我早就摸熟,懷錯緊緊跟在我身后,竟也沒拖累很多,不由想起當(dāng)初在山中逃避泥石流時,他簡直像一個會走的水泥柱子,非得我耗盡力氣、絞盡腦汁,才能拖著他逃走。
眼看大門就在眼前,連忙扯起嗓子喊道:“開門,開門!”老劉頭兒打著哈欠出來,,卻不看我,只看懷錯,見他點頭,才磨磨蹭蹭、嘟嘟囔囔地搬開門閂。我見他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急得直跺腳,“快點兒!”
“慢著!西湖,你這是要去哪里?”南池氣喘吁吁趕到,她放下燈籠,彎腰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又抬起頭來,堆出笑容,“公子,你不該陪著她胡鬧。西湖,若是你想玩兒,明日白天去豈不好?夜里拉著公子,出了麻煩不是你我能擔(dān)待得起的!”見我扭頭不看她,只管催促老劉二頭,便苦口婆心地勸阻懷錯,“公子,西湖不懂事,難道你也要如此嗎?別忘了,她還沒吃飯呢,你要是真心疼她,就不該縱著她!”
我插嘴道:“雖沒吃飯,難道我不會去鎮(zhèn)上買不成?南池,你也忙了一天了,趁這好機會歇歇吧!今天晚上,竟不必等我了,橫豎我得玩夠了才回來,”掐指算了算,“最早寅時回來。”
南池吃了一驚,直起身,目光炯炯看向懷錯,“公子,難道你也要同她一夜不歸?”她拿起燈籠,向前走了一步,“你連藥也不用吃了么?”
懷錯并不回頭,只是簡短地吩咐道:“開門。”
“不許開!”南池氣急敗壞的想上前攔住我們,卻腳下一歪,跌在地上,嘴里仍說著,“不許開門!”
老劉頭來看都不看她,徑直推開了大門。我拉著懷錯站在門內(nèi),南池伏在地上,此情此景倒像是外室與男主子私奔,正室苦苦哀求一般,頓時興味索然,嘆了一口氣,“不過是想慶祝中秋佳節(jié),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轉(zhuǎn)向懷錯,“你能陪我到這里……”
他卻推我向前邁過門檻,微側(cè)頭對南池道:“我自有計較。”
半是喜悅半是內(nèi)疚的牽著懷錯走在月光下,忍不住回頭看漸漸縮小的南池,她已經(jīng)站起來,手里舉著燈籠,久久不動,直到最后消失在夜幕中。有些不安的抬頭看了懷錯一眼,他臉上卻是一片決然,似乎覺察到了我的目光,他彎彎嘴角,握緊了我的手。取下頭上那支已經(jīng)蔫蔫的桂花,湊到他鼻子底下,“綠勻館的桂花開了,你早就聞到了吧。”
玉山向來是貴族子弟消暑游獵的勝地,有心的商人在玉山鎮(zhèn)建房開鋪,竟也帶動得這個山腳小鎮(zhèn)繁榮起來。懷錯的別院建的并不高,沒過多久,我們二人便看到了燈火通明的小鎮(zhèn),如一顆明珠嵌在玉山腳下,天上更有一輪圓月籠罩,好似海市蜃樓一般。
懷錯隨著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左穿右鉆,難得保持了一路的歡喜笑容。舞獅的隊伍搖搖擺擺從街道正中穿過,人們紛紛涌向街頭鼓掌喝彩。我推著懷錯向前擠,居然占到了絕妙的位置。鑼鼓喧天,鏗鏗鏘鏘,一只金黃色的小獅子最先躍入人們眼簾,它竭盡所能撒歡逞嬌,搖頭晃腦,抬頭踢腳,或又奔回大獅子身邊,伸著脖子蹭來蹭去。兩只五彩繽紛的大獅子莊嚴威猛又不失靈活,時撲時跌,時翻時滾,眼睛一閃一翻,竟似活的一般,正沿著擁擠的道路邊走便抖毛,“忽”的一下前腳抬起,架在了路人肩上。
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那路人正是懷錯,心思電轉(zhuǎn),右手已然摸到了腰上。懷錯松開我的左手,慢慢彎腰從地下?lián)炱鹨粋€鏤空彩帶竹編球,在巨獅一開一合的大嘴面前晃了晃,用力擲出去,人群里頓時爆發(fā)一陣喝彩,那小獅子活蹦亂跳的追著球跑遠,大獅子輕輕推了懷錯一把,也瀟灑的躍過去了。
松開手里的匕首,接住懷錯,舒了口氣,大約是我想多了,舞獅之人怎么會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害人呢?風(fēng)波過去,不由打趣道:“和母獅親密接觸感覺如何?”
懷錯笑了一聲,“沒見識,雌雄都不識得。”
我“嘿嘿”干笑了兩下,“天下也就數(shù)你雜學(xué)旁聞的最多。”
邊說邊走,從眼角卻看到兩個月亮,不由納罕,定睛一瞧,卻是一盞極明亮的天燈,飄飄蕩蕩,隨風(fēng)逐月,甚是好看。不一會兒,十幾個天燈齊頭并進,追趕著第一盞燈,瞬時遮蓋住了月亮昏黃的光彩。加緊幾步,來到一處開闊的空地,一群小孩子正忙碌著,遞燈的,點火的,放燈的,吶喊的,追著燈跑的,我也沾染了他們的喜悅和活力,指指點點,極盡詳細的向懷錯描述面前的美妙景象,第一次懷錯眼盲而感到遺憾。他低頭全神貫注的聽著,嘴角含著閑適的笑容,似乎已經(jīng)全然腦補了眼前的畫面。
一個小女孩兒如旋風(fēng)般沖進來,扯著嗓子喊道:“唱戲啦!快來吧!”孩子們發(fā)出興奮的叫聲,扔下手中的燈,一股腦隨著女孩兒跑走。我也童心大起,拉著懷錯跟著孩子們的后面,轉(zhuǎn)了好幾個胡同,來到一所茶樓。
茶樓前面的空地上搭著一座簡易戲臺,臺下人頭攢動,小聲嚷嚷著,興奮好似狂風(fēng)一般,卷過每個人心頭。一陣悠揚的二胡聲拋出來,落在人們頭上,霎時都沒了聲響,一位女子掩面而出,蓮步輕移,時頓時退,好似不勝這外界一雙雙眼睛的窺視一般。她拿長長的袖子遮住面頰,沿著戲臺飄了一圈,最終回到臺正中,后仰著身子,一點兒一點兒抽走面上潔白柔軟的水袖,露出一張……極其美艷動人,卻又熟悉萬分的臉孔來。
臺下靜悄悄的,忽然爆發(fā)出一陣掌聲、唏噓聲、喝彩聲、口哨聲。臺上的女子,不,女裝的男子,翹起蘭花指,隔空撫著自己的頭上的發(fā)飾,又雙手合于胸前,上下揉搓了兩下,身子隨之動出一個慵懶優(yōu)美的曲線,他做初醒狀,慢慢掀開眼簾,將臺下一群癡狂人的百態(tài)收進眼里,嘴角懶笑,向前甩著袖子,手如卷云,托起面頰,微微張開櫻桃般的小口:“夢回初,春透了……人倦懶梳裹……”
“美人兒啊,真是美人兒啊!”我正努力分辨依依呀呀中的字詞,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傳過來。扭頭看去,卻是一個披金戴銀的富家公子,恍惚的張著嘴,癡癡的看著臺上的美人。他一遍又一遍顫抖著撫摸手中的折扇,似乎那扇子就是他的心肝寶貝。
我揚起眉毛,這位莫非是個愛戲之人?難怪這樣如癡如醉。一個小廝愣頭愣腦的鉆進來,生生拆散了我與懷錯,氣得幾乎要罵起來,卻見他向那呆公子擠去。不由好奇,便拉著懷錯的手,也裝作不經(jīng)意挪過去,支起耳朵聽他們主仆二人的對話。
“爺!打聽清楚了,那人原來不是杜秋班的,但卻是曾是杜老頭兒的徒弟。說是來給杜老頭兒拜壽來的!聽說還是京城的大腕兒呢!”那小廝瞥著呆公子的臉色,硬著頭皮道:“公子,這……京城的人,咱們可少惹為妙啊!”
呆公子拿扇子用力抽在小廝頭上,“呸!京城的大糞都比我的屎香不成!?諒他一個戲子,左右不過那點兒能耐,”他猥瑣地搓著手指,“京城來的……不知被多少人玩兒剩下的。待小爺我也嘗嘗那銷骨融金的滋味!”
那小廝還待再勸,被色公子一腳踢開,“滾!買兔子的錢小爺還是少嗎!誰的恩不是沾,多多給他幾兩銀子,看他不愛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