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
從此流音成了懷府的常客,小云也勉強承認(rèn)了這個嬌憨可愛的朋友。懷錯剛開始幾天,還時常來西院,與我們?nèi)硕冗^一個悠閑無事的下午,漸漸的事務(wù)繁忙起來,我時常接連幾天見不到他的身影。湖心島中院是懷錯的住處,但他處理事務(wù)、接往迎來的地點卻在外院。突然間覺得自己的位置很微妙,南池、北霜向來是他的左膀右臂且不必說;外院也自有一套管理系統(tǒng),我這個外人自然插不進去。就算是內(nèi)院,也被南池維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北霜幾乎寸步不離懷錯身邊,甚至?xí)r常不回湖心北院。但是南池不論多忙、多晚,第二天一早,必能見到她匆匆離去的身影。
有時候,守在小云和流音身邊,莫名感到疲憊,但是又難以向懷錯開口,怎么說?難道說我這個穿越女渴望冒險刺激的生活,現(xiàn)在的平淡日子讓我厭倦,想重新奔入亂世之中嗎?想我自從成了百里木奴,過得日子也不過如此,怎么現(xiàn)在反而心神不寧起來了?
“哥哥!你來啦!”流音本百無聊賴地看著小云臨帖,抬頭瞧見懷錯掀簾進來,立刻蹦過去撒嬌。我放下手中的針,逆著光看懷錯抱起流音向我走來,平靜的心里泛起漣漪,好像一只翠鳥掠過水面,一時間疲憊、煩惱的烏云被撥開,懷錯的笑容如陽光般照射進來,嘴角忍不住翹起。原來如此,我微微嘆了口氣,原來是因為他,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懷錯這廝大概深諳欲拒還迎的道理。以前在魯鎮(zhèn),與他朝夕相對,沒覺得怎樣,現(xiàn)在驟然分開,我竟隱隱有點兒“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的魔怔。
“難為你還記得西院的路。”我冷笑,“可我都忘記你是誰了。”
懷錯了然一笑,“自然記得。”
我怔怔看著手中的針,“懷錯,我現(xiàn)在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只有一樣不好。”
他脫下鞋子,歪著榻上,拿折扇蓋著臉,“哪里不好?”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我很無聊,我要夜不歸宿。”
因為流音的緣故,我經(jīng)常在宮中走動,除了第一次那場糾紛,倒還相安無事。在多嘴梧桐和地圖荷露的帶領(lǐng)下,我把楊國皇宮逛了個遍。一次流音感冒,躺在自己的住處不能出來,便央求皇后宣我進宮。我陪了她一天,難得她一個病人比我還精神抖擻,趴在她床邊哈欠連天,瞧著已近傍晚,便索性沒有出宮,歇在了流音的外間。誰知半夜被南池?fù)u醒,她仍是滿臉笑容,卻不容分說將我拖出宮去,著實讓人惱火。從此便故意到處跑,今天去李夫人家里,明日去王夫人家里,橫豎她不能禁我的足。只消安安穩(wěn)穩(wěn)等她提著燈籠來接我就得了。
懷錯翻過身,握住我的手,“南池素來如此,你不必怪她。再者,你呂國人的身份多少還是讓我不放心,也是我讓她處處留意的。楊國中仇視呂人的大有人在,更何況你是那人的后代,要是傳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來尋事。”他苦澀的笑笑,“以我現(xiàn)在之力,難以護你周全。”
我抽出手,淡淡的說道:“你說得有理。”
懷錯從懷里掏出一個盒子,“娘子,都是為夫的不是,還請原諒則個。我連賠禮都帶來了。”
我忍著笑,故意沉聲道:“不是你自己說,往事休提?我已不是白梨慕,你也不是唐過,這里更沒什么娘子、相公。”
懷錯便自己打開盒子,取出里面的一把小巧玲瓏的玉花鳥紋梳,放在我手心里,“你送我一把木梳,我回贈一把玉的,可喜歡?”
我感受著掌心微涼的滑膩,低頭看去,那么晶瑩玉潤,像極了雨后初綻的百合,收緊五指,情不自禁流露出笑意:“這可不正是——你也是‘輸’,我也是‘輸’。”話音剛落,不由心下泛起一絲不安,便轉(zhuǎn)換話題道:“小云這字帖也臨了好久了,何時你延請一位有學(xué)問的先生,也不浪費了他的才智。”
小云本悄悄地和流音說話,聽到這里,連忙跳起來,“小姨,我……”我轉(zhuǎn)過頭去,兇神惡煞道:“這事兒沒商量!”
小云翻了個白眼,“那好歹也得我自己挑先生。”
懷錯點頭,“這也不難,明日我自會吩咐南池。”他又沉默了一會兒,似是不確定,“西湖,你覺得現(xiàn)在可還好?”
我把玩著玉梳,“有話直說。”
“我想我找到你妹妹了。”
我怔怔地看著女孩兒的背影,幾乎要驚呼出來,壓住心神,輕輕試探了一聲:“木芙……”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女孩兒渾身一震,慢慢轉(zhuǎn)過身來。我?guī)缀踔С植蛔。瑩涞剿砩希o緊盯著她的眼睛,“你……”你怎么會這個樣子?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你怎么會虛弱成這個樣子?你的臉為什么是蒼白的?你的眼睛為什么連絲生氣也無?
“姐姐……”女孩兒蠕動了一下嘴唇,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層霧氣。
我呆呆地跪在地上,抱住她的手,抑制住悲戚,輕輕笑道:“你……回來就好。”
我靜靜坐在床邊,木芙睡得極不安穩(wěn)。輕輕用手背碰了碰她消瘦蒼白的面頰,她的睫毛微微顫抖,從被子里面伸出手來將我的手按在面上,又睡了過去。我悄悄踢下鞋子,側(cè)身臥在她旁邊,心神恍惚的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木芙。
懷錯說,是南池在北上的流民隊伍中找到的木芙,那時她身染重病,昏迷不醒,便派了人暗中醫(yī)治,直到今日大病初愈才告訴了我。百里木芙,從小就是遠近聞名的調(diào)皮搗蛋,二夫人那樣的心機都難奈她何。又有我默默在后面出謀劃策,幾乎要把百里府翻個底朝天。后來,春湖秘密傳授她武功,我便再不許她在府內(nèi)打鬧,害怕二夫人心思靈敏察覺出來。木芙從來都是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不服輸?shù)挠職狻K踔梁苌偕。苤陙y跑,只穿一件小褂兒在冰冷的走廊里逗鸚鵡,喝冷酒,吃冷茶,赤腳在涼涼的地板上扎馬步。我童年有大半時間都跟個老太婆一樣,追在她身后,給她講養(yǎng)生惜福之道,但她總是一躍跳上墻頭,沖我滿不在乎的吹口哨,“知道啦,木奴婆婆!”然后嬉笑著消失在墻的另一頭,留我在原地大罵不止。
一滴一滴眼淚無聲的落在她枯黃的頭發(fā)上,我顫抖著隔著被子抱住她的肩膀。從小到大,我們同出同住,一直沒分開過。二夫人雖不是她生母,但對她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又有我像個小尾巴似的處處跟隨,她幾乎一點兒苦、一點兒委屈也沒受過。我一天一天看著她從胖乎乎的娃娃長成光彩奪人的少女,陪著她憧憬外面江湖世界無拘無束的生活。
木芙安靜地坐在我身邊,無論我怎么絞盡腦汁,她都像失了魂魄一般,不哭也不笑。替她梳好頭,我強打精神,笑道:“今天天氣這么好,我們?nèi)澊伞!逼鹕硗崎_窗戶,秋日耀眼的陽光灑進來,將陰沉沉的屋子照亮。木芙卻抬手遮住眼睛,縮起腳要往床里面躲。我狠下心,把屋內(nèi)所有的窗戶都打開,罵道:“你躲什么!難道你能躲一輩子嗎?”
木芙睡醒后,一直沒有說話,甚至逃避我的目光。我亦不敢詢問流亡的始末,只盼著她能恢復(fù)些舊日面貌,可她只是一味沉默,連點兒目光都不施舍給我。
我將她從床上拉出來,捧住她的臉,“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九死一生的時候都沒這樣頹廢過,你又有什么想不開?居然都不正眼看我!”一邊怒吼,一邊流淚,“你不是還要當(dāng)俠女嗎?你不是還要接我去逍遙自在嗎?”
木芙被我揚起臉,卻垂下眼簾,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我看著她這倔強的樣子,微微安心,卻又禁不住傷心,慢慢放下手,“為何我們姐妹相見卻像仇人相見?你怨恨我嗎?卻又為何怨恨我?”
木芙低著頭,退了幾步,她攥緊衣角,小聲說:“姐姐……”
“呦,怎么回事?怎么打架了?西湖,你妹妹可還覺得這里舒適?我剛剛從庫里翻出一條銀鼠皮的褂子,比來比去,就你妹妹的身材還合適。”南池撩開簾子進來,笑盈盈望了望滿面淚痕的我,又瞧了瞧低頭不語的木芙,幾步走上去,拉住木芙的手,“好妹妹,你既是西湖的親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只把這里當(dāng)家里,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她沖我揚揚下巴,“你姐姐對你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有什么話,千萬別憋在心里,也只管告訴我,沒有姐姐我解不開的難題。”
木芙用力一掙,大力推開南池,仍是跑到床上躺下,拿被子捂住了頭。南池一個趔趄,堪堪撞在桌角,我連忙過去扶住她,氣得聲音發(fā)顫,“你越發(fā)不像話了!如果不是南池找到了你,我們姐妹還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你如今大了,我又不是你的親姐姐,自然管不了你了!”忍住胸中的痛意,發(fā)狠道:“就當(dāng)我那些年白和你好了,你好歹也告訴我哪里不如你的意,我也不是從百里府出來就是跑到這里來享福,還是你覺得我自作多情、多管閑事!”
南池連連擺手,小聲道:“西湖,你快別為了我這個外人生你妹妹的氣。她受的苦連我看了都心疼,怎么反倒你這當(dāng)姐姐的如此心腸?”南池?fù)?dān)心地看了木芙一眼,柔聲道:“南院就在不遠,妹妹你也時常來逛逛。行了,那我先走了。”她拍拍我的手,嘆道:“往事休提,惜取眼前才好。”
我趴在桌上,又急又氣又傷心,“難道被我說中了?你竟真的怨我把你找回來?還是你覺得我是投敵叛國,嫌棄我賣身為奴?”
一只手慢慢碰到我的臉頰,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只見木芙粲然一笑,慢慢道:“姐姐,你多心了……我只是太久、太久沒見到你……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我掐住她的手,驚喜交加,愣了一會兒,不知是哭是笑,嗔怪道:“不過七八個月而已,你居然敢說和我生疏了?”
木芙望著窗外的湖水,淡淡的笑容在刺眼的陽光下若隱若現(xiàn),“才七八個月而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