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妃
“大膽!”一個嚴(yán)酷尖銳的聲音從右側(cè)傳來,“你是哪宮的奴婢,竟敢說這樣無法無天的話!”一個面掛嚴(yán)霜的嬤嬤大踏步走到我跟前,“還不快給我跪下!”
我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瞧過去,一位衣著華貴、濃妝艷抹的女人在不遠(yuǎn)處冷冷盯著我,眉宇間有一絲惱羞成怒,后面跟著的一群宮女也看著我竊竊私語。必是妃子無疑,正躊躇時,又一個嬌貴慵懶的聲音從左側(cè)傳來:
“呦,涼妃妹妹好大的火氣!我倒是不知,這韶光苑竟只許人賞花、不許人說話了。”
一個身披五彩刻絲百蝶穿花大紅斗篷的女子分花拂柳,笑盈盈立在眾人面前。她長挑身材,削肩細(xì)腰,高聳的驚鵠髻上綰著朝陽金鳳珠釵。百種風(fēng)流癡纏盡在眉梢,千樣含嬌帶嗔流連嘴角,顧盼多情,倩姿弄輝。若說洛皇后是九天之上的瑤臺清艷,那這個女子便是俗世之中的絕調(diào)佳人。想這宮中能與洛皇后比肩之人,必是右相楚蕭之女、與后位只差一步之遙的楚貴妃了。
“楚姐姐雖然已經(jīng)大好了,但也要注意些,免得又得了什么怪病,害得我們連荷花、牡丹、芍藥之類的都摘不得了。”涼妃將炮火指向楚貴妃,“容嬤嬤,我們走吧。”
剛才那個跳出來的嬤嬤惡狠狠瞪了我一眼,甩手就要走。
“誒,涼妃妹妹。這丫頭沖撞了你,可不能就這么放過她呀!我看她一身打扮不似宮中之人,莫不是哪家的外眷?那更了不得了,妹妹你的面子是小,涼將軍的面子是大啊!”
我聽得云里霧里,連忙跪下,“奴婢確實(shí)不知哪里沖撞了娘娘,還請娘娘高抬貴手。”
楚貴妃拿羅扇掩著嬌顏,笑得花枝爛顫,“小丫頭,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進(jìn)宮?”她玩味地瞧著縮在梧桐懷里的流音,“也是,你從洛皇后那里來,自然不知道,除了常勝洛將軍,咱們這里還有一位不常勝的涼將軍呢!”
涼妃的腳步頓住,猛地轉(zhuǎn)過身:“貴妃娘娘這樣記掛著妹妹,妹妹真是感激不已。只是這宮里記掛著貴妃姐姐的太多,妹妹那一點(diǎn)兒心意哪里比得過?這不,皇兒從呂國特意尋來了一尊送子觀音,容嬤嬤,記得等會兒給貴妃娘娘送去!”
楚貴妃搖搖頭,意味深長地笑了,“涼妃娘娘不如把那尊觀音給二殿下留著,畢竟……”
涼妃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滿面紅紫,似乎下一刻就要撲到楚貴妃身上、把她撕成碎片。貴妃卻毫不在意,笑瞇瞇搖著羅扇欣賞涼妃的窘態(tài)。
“涼姐姐,楚姐姐?”又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回過頭,一個身著銀色軟毛織錦披風(fēng)的女子領(lǐng)著幾個宮人款款而來。我哀嘆著垂下頭,真要命,怎么好巧不巧眾人都要走這條十字路口,我今日入宮之旅可謂多姿多彩,一后三妃全讓我碰著了。
涼妃見了祝妃,漸漸平靜下來,心平氣和道:“陛下叫咱們姐妹去聽琴,我就先走一步了。”
楚貴妃收起臉上的嘲諷,似是對祝妃有所忌憚,也道:“既如此,我們也走吧。”
轉(zhuǎn)眼間,剛才還看戲的眾人都退散了,只留下跪在地上的我,躲在旁邊的流音一行,還有緩步輕移的祝妃。她路過我身邊時,輕輕道:“起來吧,這陣子天氣涼,跪傷了可不好。”我連忙道謝,揉著膝蓋站起來。祝妃的容貌比起洛、楚二人,只能說是中等,但她溫婉的笑意,柔和的言語,卻讓人如沐春風(fēng)。
目送祝妃走遠(yuǎn),流音才從梧桐懷里跳出來,“西湖姐姐,記得講故事啊!”
我目瞪口呆得看著活力四射的流音,剛才那個大氣不出的乖巧娃娃哪里去了?
我與梧桐、荷露以及眾多宮人侍立在亭外。流音見了懷錯和皇帝早把我拋到腦后,一溜煙兒跑過去,在皇帝身邊坐好,煞有介事的聽琴。
懷錯容貌三分像洛皇后,剩下的七分則像他的父親。楊國皇帝確實(shí)是個俊美無儔的男人,但是卻少了一點(diǎn)兒上位者應(yīng)有的果決磊落之氣。不過他算是幸運(yùn)的,文有楚,武有洛,三個兒子俱是龍章鳳姿,后宮佳麗雖多,但在一后三妃的把持下,向來平靜無波。與呂國那個倒霉的皇帝相比,他輕輕松松丟開手,大概就可以在史書上博得守成之君的美名。
懷錯是他的第一個兒子楊懸,曾經(jīng)一度深得他寵愛,立為太子。投毒事件后,卻無情的將他拋在一邊,日后懷錯自降臣級,怕也是心中有怨;二皇子楊思酷似其母涼妃,唇紅齒白,眉目含情;三皇子楊意,我是第一次見到,懷錯不過與皇帝有七分相像,他倒是有八九分,坐在皇帝右下手,不似父子,反倒像是兄弟。
將目光收回來,我悄悄擰了擰脖子,琴聲雖美,奈何我俗人一個,他們父子、夫妻聽得如癡如醉,于我不過是受罪。撫琴之人一襲青衫,發(fā)髻上穿一支碧玉簪,從背影上看有些寒酸,大概是哪個耐不住寂寞的清流名士來皇帝面前賣弄才藝。說起來,懷錯也會彈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學(xué)的。
又不知過了多久,弦落音絕,滿座皆靜。皇帝拍腿贊道:“真乃千古奇音,清高宛轉(zhuǎn),感人心魂,絕非人間所有也!不枉寡人將‘長晝’賜予你,晏卿果非凡人邪?”
撫琴之人離開座位,跪下叩首,“謝陛下謬贊。”
我正搖頭晃腦驅(qū)趕睡意,聽到這聲音,不由覺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聽過一般。
“能得父皇賞識,是他的上輩子攢下的福氣,”二皇子笑容滿面,志得意滿。
三皇子舉起酒杯,向皇帝賀道:“以晏秦郎卑微之身,得蒙圣寵,面見天顏,又委以樂府重任,真乃我楊氏開國以來未有之奇事,足以成千古美談。”
皇帝喜不自勝,連連點(diǎn)頭,又對晏秦郎道:“樂府一事,惠及萬代,莫要辜負(fù)了寡人的信任。”
晏秦郎緩緩將頭磕下,“定不負(fù)君恩。”
我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的身影,不由嘆息。初見時,他不過是個戲子,今日竟當(dāng)了官,得了皇帝的賞識,倒是個有心經(jīng)營的。晏秦郎本是目不斜視、低頭退下,聽見我的嘆息聲,側(cè)過頭來,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俊美出塵,加上這一笑,嘩啦啦一地的芳心跌落在地上。等候的宮女們難掩激動,紛紛低聲嚷著:“看見沒?看見沒?晏秦郎沖我笑了!”
我垂下眼簾,原來在洛皇后宮中的那個閨門旦是他,難怪有些眼熟。
流音牽著懷錯,興沖沖跑過來,“哥哥,你給我講個故事吧。要不西湖姐姐講一個吧!”懷錯臉上難得流露出溫柔、慈愛的神色,“哥哥不會講,西湖,你向來愛杜撰,流音就交給你了。”
我拉過懷錯的手,“這也不難。不過只有公主一個,聽者未免無趣,說者也覺枯燥。不如把小云叫來一起,給公主做個伴兒。”懷錯皺起眉頭,剛要開口,卻被流音搶了個先,“小云是誰?”
我蹲下身,正對著流音水靈靈的大眼睛,“小云比公主小兩歲,最是調(diào)皮搗蛋的時候,公主何時能幫我管教管教他就好了。”
懷錯斥道:“胡鬧,宮闈禁地,小云怎么能輕易進(jìn)來?”
我與流音相視一笑,“我(公主)可以出去啊!”
“你就那么想自己撫養(yǎng)這個孩子?”懷錯坐在船上,側(cè)耳聽著小云和應(yīng)凌的嬉笑打鬧聲。我遙望著不遠(yuǎn)處的湖心島,不耐煩道:“千金一諾。我既答應(yīng)了慧嚴(yán),斷沒有反悔的道理。不過添一雙碗筷,你這么煩惱做什么?”想了想,又放柔語氣,伸手拉著懷錯,道:“雖然有你在身邊,可是你日日早出晚歸,留我一個人在西院,既不敢去找北霜,更不想去煩南池,難道讓我憋屈死嗎?”
懷錯難得沒有接著反駁,只是喃喃道:“這樣也好……”
“再說,我看流音在宮中也沒什么伴兒,正是天真無邪的年紀(jì),日日在與那些大人在一起,我都替她累。等她出嫁了,更累。我?guī)湍惚M盡當(dāng)哥哥的義務(wù),還不好嗎?”
懷錯笑了,似乎想到別的,轉(zhuǎn)過頭去,輕聲說:“多謝你這份兒心。”
流音果然不是小云的對手,沒幾下就樂顛顛當(dāng)起了小云的尾巴。推開窗子,讓湖面濕潤的空氣吹進(jìn)來,滿屋子陽光燦爛。小云端坐在椅子上臨帖,流音抱著一碗蜜餞,趴在榻上,一邊逗著沉香玩兒,一邊滿是希冀的望著我,“西湖姐姐,給我講個故事吧!”
我拿著繡繃,坐在她邊上,“好,今天是第一個故事。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國度來,有個善良的皇后。有一天,她向上天祈禱:請賜給我一個孩子吧!果然,皇后生下了一位小公主。這個女孩兒的皮膚像雪一樣白,嘴唇像血一樣紅,頭發(fā)像炭一樣黑……”流音拍著手笑道:“就像我一樣,就像我一樣!”
小云扮了個鬼臉,“真不怕羞,自己夸自己!羞羞羞!”
流音跳起來,怒氣沖沖跑過去,搶過小云的筆,叉腰大聲喊道:“你嫉妒我長得比你好看!”
小云毫不在意地從筆筒里另抽出一支筆,“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又不像你們女子要‘以色事人’,生得好看管什么用?再說,我哪里不好看了?”小云把頭湊到流音面前,“我眼睛比你大,個頭比你高,眉毛比你黑,你說,我哪里不如你好看了?”
流音一下子紅了臉,囁嚅道:“梧桐說了,我會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小云嗤笑了一聲,“梧桐是你的婢女,自然處處拍你的馬屁了。我見過的女子多了,比你貌美的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他不經(jīng)意碰到我嘲笑的眼神,連忙改口道:“好吧,你也挺好看的,行了吧。”
小云居然能說出這么孩子氣的話來,我心甚慰啊。流音還要再爭辯,一旁午睡的懷錯終是忍不住:“流音,你到底要不要聽故事?西湖,你……”
“又不是我逼著你來這里的,你要是閑煩,大可以回你的中院去。我這個小小的西院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小云連連點(diǎn)頭,沖著懷錯擺口型:去吧,去吧。沉香在他肩上也呲牙咧嘴。流音又氣又笑,兩眼不離地瞪著小云,“西湖姐姐,接著講吧。”
我看著這一雙小兒女,不知怎么觸動前事,心情一下子低落下來,勉強(qiáng)笑道:“這個故事不好,我換一個吧。這回的名字是‘三只小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