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闈
空蕩蕩的倚云殿中,一個閨門旦慢收舞袖,絲竹管弦之音也漸漸低下去。喬姑姑走到珠簾后,恭聲道:“娘娘,殿下和西湖姑娘到了。”又對垂首等候的小旦道:“你且先下去吧。”那小旦抖起袖子,躬身退下。路過身邊時,我漫不經(jīng)心掃了一眼,四目相對,覺得那高高挑起的鳳眼有點兒熟悉,待要細細瞧去,懷錯卻拽著我的袖子,將我拖到珠簾前方,忍不住回頭望去,那裊娜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門外。
珠簾后面,隱隱約約可見一個女子歪在美人榻上,她懶懶抬起手,兩旁持扇而立的宮人便撩開珠簾,用金鉤掛住。“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我閉眼深吸一口氣,慢慢抬頭,一點兒一點兒,將這位冠絕天下的美人收入眼底。何謂芙蓉如面柳如眉,何謂傾國傾城色,即便是廣寒宮中那位,也不過如此了。可惜,我盯著自己的鼻尖,流光容易把人拋,洛皇后究竟不是二八少女,縱然眉如掃黛,鬢如堆鴉,比起身旁姿容中等、但飽滿多汁如蜜桃般的年輕宮人,究竟少了一分鮮活。難怪身為六宮之首的倚云殿如此冷清。
洛皇后偏頭向懷錯道:“你父皇昨日新得了一把古琴,昨日還遣人來尋你,你先去吧。”
懷錯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兒臣去去就來。”
洛皇后直起身來,一個宮人將一盤絹花舉到她面前。她撿起幾支,又扔回去,面上沒有什么表情,喬姑姑急忙道:“昨日我瞧見絳煙圃里菊花開得正艷,不如讓她們摘幾朵來,挑那花盤最大的‘漢宮秋’,正配娘娘這衣裳。”
洛皇后笑著推開盤子,站起身來。滿頭漆黑的長發(fā)跌落,她赤著腳,踏在涼浸浸的地板上,“你出宮不過一月,消息也不靈通了。因著楚光殿那位夜夢司菊仙子下凡,病體痊愈,便懇請陛下施恩。如今這滿宮里的菊花都是不能碰的了。”
洛皇后伸出羊脂玉般的手,輕輕將我扶起來。她本就生得身材嬌小,腰肢纖細,渾身只裹著一件月白長袍,秋風吹拂下,衣袂翩飛,宛若神仙妃子凌空而去。我呆了呆,不由又羞又慚。她在榻上時,如同畫中佳人,美則美矣,略顯呆板,如今且笑且行,又是另一番風華絕代的景象,竟是我目光淺薄。再看看方才覺得蜜桃一般的宮女,此時只覺得庸俗不堪。洛皇后不施脂粉,未戴釵環(huán),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青絲委地,素面朝天,平生所見女子,竟無一能比得上。懷錯與她有三分相似,若是能得其五分神韻,我定要將他的肖像圖付諸刊刻,以解天下女子相思之苦。
喬姑姑屏退眾人,只留我在一旁,“楚光殿那位的病竟然好了?”她懊惱地咬著牙,“這一個月竟是白躲了,娘娘該把我召回來才是。”
我本暗中苦思自己緣何淺薄至此,忽聞此語,立時驚起一身冷汗,宮闈秘聞難道不該慎之又慎嗎?怎么當著我這個陌生人的面就談起來了?我站在洛皇后身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恨不得抱著殿內(nèi)紅柱爬上去。
洛皇后彎腰拾起一把方才樂師留下的琵琶,隨手撥弄了兩聲,婉轉(zhuǎn)唱起來“禁中明月,永無照影之期;苑外飛花,已絕上枝之望。撫躬自悼,掩袂徒嗟。”她嘴角含著笑容,“好不傷感人也。”
喬姑姑仍是緊鎖眉頭,“娘娘還須得防范些,楚貴妃可不是吃得了虧的主。”
洛皇后輕輕搖頭,望著倚云殿外瑟瑟作響的枯樹,“如今她哪里還顧得上我。中秋佳節(jié),各皇子陸續(xù)返京,宮中勢必要和樂融融。望涼殿的涼妃有老二,祝春殿的祝妃有老三,我雖命薄,倚云殿終究還有流音,如今錯兒又康復(fù)有望。看遍六宮,唯有她這個貴妃膝下無子無女,怎不讓人笑話。”她背對著我,嘆了口氣,“百里家一門忠義,百里將軍亦對我有恩。錯兒今又得你相助,難道不是命中的緣分?”
我壓抑著逃出去的沖動,顫聲道:“祖父對公子下毒,天下皆知。木奴亦為公子痛惜、愧疚,恨不得以身相待。”
洛皇后轉(zhuǎn)過身來,微微吃驚,執(zhí)起我的手,笑問道:“錯兒難道沒有告訴你?百里將軍并非下毒之人,而是我們母子的恩人?”
喬姑姑在一旁不由笑了,“我看你小小年紀居然敢只身來到呂國,必是殿下將真相告知于你。如今看來,你竟不知?”
洛皇后拍拍我的手,“難為你倒敢在這里立了半晌。當年我一時疏忽,讓錯兒中了毒,縱然心知誰是害人之人,無奈彼時種種,只得閉口不言。陛下亦有意遮掩,便誣陷了百里將軍。”說罷,她扶著額頭,嘆息不已。
喬姑姑接道:“百里將軍光明磊落,雖擔此口舌,但憐稚子無辜,竟輾轉(zhuǎn)送藥到宮中,這才保住了殿下的性命。”
我除了喘氣,幾乎成了木頭人,百里遜,又是百里遜,哪天他蹦出來說自己是神仙,我也不奇怪了。他那一支子嗣不豐,現(xiàn)在只有我、木芙、木梨而已。木芙是大夫人抱給二夫人的,我是半路強占木奴身體的,唯有木梨才是真正流著百里遜鮮血的后人。怎么這些事情都湊到我面前了?我一言一行皆從本心,這百里遜的舊事處處掣肘,倒像是我有意為此了,怎不叫人惱火?
索性跪下,頭抵青磚,閉口不言。喬姑姑連忙拉我起來,“你這孩子倒是怪了,旁人知道這秘聞,高興還來不及,你怎么反倒跪下去了?”
洛皇后看著我似有所悟,點頭嘆道:“癡兒。”她話鋒一轉(zhuǎn),“聽說錯兒身上的傷,是因為你?”
我聞言抬頭,她面色無波,似乎問了極平常的一件事。這倒是奇了,那句話說得模糊,怎么叫“因為我”?難道還是我拿箭射得不成?便沉聲道:“奴婢的命是公子救的,此生此世,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大概于此世間,如此彪悍的句式并未興起,喬姑姑和洛皇后都滿目驚異、觸動的看著我。
“好孩子。”喬姑姑拿手背擦拭著眼角,“殿下有你這樣的忠心之人在身邊,我們也可以放心了。”
洛皇后惆悵的嘆了口氣,“我自然知道你是極好的。”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吵鬧聲,她面上浮起笑意,“流音又淘氣了。”
我不由朝外望去。一個玲瓏可愛的女孩兒飛奔進來,撞在洛皇后身上,“母后!母后!哥哥在哪里?”喬姑姑慈愛地拉開她,嘴里笑著說道:“哪里學來的民間叫法?那是你皇兄。”流音撅著嘴,扭在喬姑姑懷里,“是哥哥讓我叫他哥哥的嘛!”
流音公主是懷錯的幼妹,與懷錯相差六歲,世間相傳她盡得父母容貌,小小年紀便有天人之姿。九歲時,被許給姚國太子為正妃,只待及笄后,便行冊封之禮。因為護子不利險些失寵的洛皇后,更是憑此穩(wěn)坐后位,歷經(jīng)風雨不倒。
在我看來,流音不過是個身量不足的小娃娃,五官尚未長開,可見世人多謠傳,天人之姿,此等贊譽加在一個小女孩兒身上,恐非有益于福壽綿長。
她轉(zhuǎn)著靈動的大眼睛,悄悄在洛皇后裙后打量我,“母后,這個姐姐是誰?竟從未在宮里見過。”
喬姑姑拉著我,向她招手,“這是你皇兄從呂國帶來的婢女。你不吵著要跟殿下一起去呂國嗎?這個姑娘就是呂國人。”
我面帶微笑看著流音,心里卻感到屈辱,這個女人難道不積口德嗎?還是覺得我軟弱可欺?竟拿我當戰(zhàn)利品炫耀,愚蠢的女人,大概洛皇后平白給了她一個月的假期,也是嫌她礙手礙腳吧。
流音看了一陣,失了興趣,反身抱住洛皇后的脖子,“母后——哥哥在哪里?我聽梧桐說哥哥今早就來了。”她四處瞧了瞧,垮下臉,“必是又被父皇叫走了。”
洛皇后親了親她花朵般嬌嫩的面頰,“去尋你父皇吧,問問他可還想吃那酒釀鴨掌。”她將流音的小手遞給我,“帶著西湖姐姐去。她可不是平常奴婢,”洛皇后微含譴責的瞥了喬姑姑一眼,“她是母后看重的人。”
流音公主一路上跑跑停停,一只蝴蝶,一個蚱蜢,都能占據(jù)她全部的心神。我本還擔心她輕視我,現(xiàn)在看來,她連輕視這種情感怕還沒培養(yǎng)起來呢。我不過略略講了幾句懷錯的好話,她便也西湖姐姐的叫個不停。我跟在無憂無慮的流音身后,唏噓不已:小云比流音還要小上兩歲,卻機靈刁鉆至極,聰慧處,連我這個大人都自嘆不如。這流音長在深宮,最是天下第一等陰謀詭譎之地,竟如同一朵潔白的小花兒,洛皇后怕是因為懷錯的事在前,過于保護了這個孩子。她年紀尚小,就有婚約在身,又聽聞姚國太子比懷錯還要大上七歲,是個性情狷介、恣意弄氣的主兒,聲色犬馬,無一不通,不過借著母族的勢力才得封太子,至今毫無建樹。這樣的人豈能是流音的良配?她如今于男女情愛上懵懂,才能快樂的過著錦衣玉食的公主生活,日后嫁到姚國,焉知不會怨恨洛皇后的心狠?
“西湖姐姐,你再給我講講哥哥帶兵打仗的事兒吧!”流音紅撲撲的臉蛋兒上俱是羨慕、憧憬,“聽梧桐說,哥哥最厲害了,就那樣一下、又一下,就把呂國人打得落花流水!”她急急比劃著,“母后就是不讓我和哥哥一起去。我將來也要當將軍去打仗!像梧桐說的故事里一樣,當巾、幗、英、雄!”
旁邊的梧桐嚇得連連擺手,“公主!可饒了奴婢吧,讓喬姑姑知道了,奴婢又要倒霉了!”
流音故作豪爽地揮揮手,“有什么!本將軍恕你無罪!”
梧桐愁眉苦臉道:“公主,你若是還想讓奴婢給你講故事,就小點兒聲吧!否則,日后只能讓荷露講啦!”
流音睜大了眼睛,偷偷去瞧荷露,我亦隨她看去。荷露悲傷的看過來,兩條粗粗的眉毛擺成八字形,嘴角、眼角下垂著,一副“你欠我八百兩怎么還不還”的表情。流音咬著手指,認輸了,“好吧,但是我今天晚上要聽新故事!”
梧桐得意的晃著頭,“這有何難?今天我就講洛將軍率兵過石江的故事,怎么樣?”
流音負手嘆道:“梧桐,你真是老了!這故事你前、前、前、前天就講過了。難怪喬姑姑說,女人年紀一大,就容易記性差。梧桐,難道你也到出宮的年紀了嗎?我真舍不得你喱。”她十分煩惱地跺著腳,“可是母后說,那些姐姐都想嫁人了。梧桐,你如果想嫁人,”流音咬牙,“那可怎么辦呢?”
梧桐臉上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說:“公主……你饒了我吧。”她捂住自己的耳朵,瞥見了在一旁看熱鬧的我,連忙道:“西湖姑娘從呂國來,她豈不是有更多的故事?公主你問她嘛!”
流音果然星光閃閃地看著我,“西湖姐姐可以給我講故事?”
我不懷好意地笑了,“公主如果要聽呂國的故事,那以前你心里的英雄就要變成狗熊了。再也不是常勝洛將軍,而是無敵百里將軍,你可愿意?”
流音歪著頭,不解道:“沒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