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
木芙雖然沒有了以前張揚跳脫的性子,但總算愿意和我說說話,大多時候卻自己一個人默默瞧著窗外的湖水發(fā)呆。我只當她想去游湖,便笑道:“還記得百里府的那個湖嗎?你釣魚從來比不過木梨,就故意把船劃得東搖西晃……不如咱們也叫一只小船,權(quán)當秋游如何?”
木芙收回視線,搖搖頭,抬起手扶正頭上的簪子,“我只是奇怪這湖面干干凈凈的,連蓮花、水草也無,覺得奇怪罷了,并不想出去。”
我失神的看著她蕩悠悠的袖子和蒼白的手指,隨口道:“大概是怕秋天殘荷枯枝的不好看,特意收去了也未可知。”
木芙起身闔上窗子,微微頷首,“大概是吧……”
我見她神情寂寥,似是不快,便笑道:“南池最愛弄這些,連院子里掉下一片樹葉,她還叫人打掃了呢。說不定真是她某日閑極無聊,把荷花連根拔起,將水草全部兜走,只為了眼前一點兒青天碧水。”我靈光一閃,拍手笑道:“反正我們也無事,不如向她討些蓮子,種進湖里如何?”
木芙頓時睜大了眼睛,臉上血色褪去,她猛抓住我的手,嘴唇發(fā)抖,“不要!”旋即勉強擠出一個慘淡的笑臉,“我不想太麻煩她,”她垂眉低眼,將宮絳卷在手指上又松開,“畢竟我在這里白吃白喝,都是靠了姐姐的面子。又不是那極要緊的人,何必惹人心煩。”
我怔怔得看著這個突然懂事起來的木芙,心里打了個冷顫。
“你既然連千丈樓都可以收服,這又有何難?”我剪下最后一根線頭,將褂子疊好,包在包袱里。
懷錯搖了搖扇子,“這雖不難。只是……你不是說每日在這西院無聊嗎?有她陪你,我也放心些。”
我哽住,半天才道:“難為你有心。可是她是我妹妹啊!不是八哥兒、鸚鵡。各人有各人的命數(shù),我縱然想,也不能讓她陪我一輩子……”我悄悄捂住胸口,“她從小就想拜師學武藝,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了她。從今以后,任她再怎樣,我也管不得了……”
木芙的出現(xiàn)和消失仿若一場無聲無息的夢,我坐在她喜歡的位子上,學著她的樣子,眺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不由想起分別時的場景:
她聽了我的打算,不言不語,只是默默垂淚,我看到木芙這副樣子,更是悲痛不已,勸解道:
“木芙,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走到今天這步,是我自己的選擇;以后你走到哪步,也要是你自己的心意才好。”
木芙撲到我身上,摟著脖子大哭不已,我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好了,也不是一輩子就見不到面了。瞧,南池已經(jīng)把馬給你牽來了,快走吧……反悔也來不及了。”
木芙摟緊了我,蠕動著嘴唇,極小聲在我耳邊道:“姐姐,總有一天,我會接你走的。”說罷,轉(zhuǎn)身疾奔,縱身一躍跳到馬背上,揚鞭絕塵而去。
我仍自伸著手,想要再囑咐她,誰知她動作這樣快,一眨眼就沒了蹤影,只得苦笑:“接我做什么……你自己小心過活就好了……人在江湖漂,”悵然若失的放下手臂,自言自語:“千萬別挨刀啊……”
小云拜師后,經(jīng)常十幾天見不到人,流音也漸漸不再往懷府來,聽說是姚國的太子催促,希望能盡早迎娶公主,宮中對她管教甚嚴。即便是來的時候,曾經(jīng)無憂無慮的臉上也不復笑顏,唯有見到小云,才能歡喜起來。我在一旁看著,不由感慨萬千,流音得遇小云,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因為前幾日不眠不休為木芙縫制衣裳,我的右手微微有些不聽使喚,索性收起針線,一心看起書來。懷錯中院有個專門的房間,裝滿了書籍,更有專門的小童為他誦讀。只是近日他又不知哪里去了,里面的小童也偷空出去玩耍。我記得有一名文人喚作重褚祏的,寫得極好的山水游記,便耐心翻找了幾天,竟真讓我找出了七本。
“笑什么?這樣高興?”幾日不見,懷錯的頭發(fā)似乎更長了,總算不用遮遮掩掩藏在帽子下面。
我瞧他風塵仆仆,披風還沒解,大概是剛回來就到了西院,心中不由一樂,連忙倒了杯茶,遞給他,“這書上講了個笑話。”
他猛灌了幾口,解下披風,斜靠在椅子上,拉過我的手,放在太陽穴處,“幫我揉揉。”
我剛想回絕,見他面帶疲色,便順從的服侍起他來。揉了一會兒,見他放松下來,便試探著問道:“有什么煩心的事嗎?”
懷錯安撫的笑笑,“不過是外面那些事。去,讓廚房做幾樣菜來。”
小珠不等我吩咐,急忙答道:“是。”然后飛快的跑了出去。我有些發(fā)傻的看著小珠的背影,如果她不搶先答“是”,那現(xiàn)在出去催促廚房的就是我了。甩甩頭,把心中異樣的感覺驅(qū)逐出去,笑道:“聽說呂國的小朝廷最近又不安分了?你可是最近在忙這個?什么時候我也能和南池一樣,跟隨你左右就好了,”小心覷著懷錯的神色,“再說,我在這西院也沒什么事做……白白浪費你的糧食。連這書上也說‘縱然是女子,也該多見見世面,方不負來此世間一遭’。”
懷錯嘴角勾起淺笑,“我曾說過,要賠償你千金小姐的生活,”他輕輕抓住我的手指,“我也是一諾千金。”這時,小珠早擺好飯菜碗筷,懷錯拿起筷子,輕松的說道:“南池也并非我的左膀右臂,我自有幕僚,她,”懷錯頓了一下,“是母后送來照料我起居的,你莫要疑心。好久沒一起吃飯了,你若是不嫌太早,也坐下吧。”
我聽了這樣的回答,肚子里準備好的一堆話反而無用武之地,只好坐在他旁邊替他夾菜。不知是不是太久未見的原因,懷錯似乎有一點點不同,我側(cè)著頭仔細觀察:似乎臉色紅潤了些?似乎身材挺拔了些?原來那個瓷人兒一樣的懷錯漸漸消失在記憶里,不由又記起木芙,嘆息一聲,不再多想。
次日清早,正坐在銅鏡梳洗,小珠跳進來,口中嚷道:“主子去外面看看吧!”我咬住梳子,雙手靈巧地在腦后綰了個髻,隨手扯過一件衣裳裹在身上,興趣盎然道:“可是沉香又把南池的藏起來的香料扔到湖里了?”小珠連連點頭:“是啊!我昨兒個還撈著了一個盒子,上面寫著幾個字,也不知是什么,主子你日后替我瞧瞧。”我飛快將汗巾子打了個蝴蝶結(jié),奇道:“現(xiàn)在就去,為何要等到日后?”一旁小帕笑著打了一下小珠,罵道:“平日里數(shù)你話多,怎么這時候顛三倒四來了?”
小珠佯裝打了自己一耳光,“瞧我,忘了正事了。小符、小塔,趕緊把主子常用的衣服、首飾都收拾起來。”
我接過一杯茶,漱了口,笑道:“莫不是我要被攆出去了?難怪你們這么高興。”
“還沒收拾好嗎?”懷錯身著大紅狐腋箭袖,外罩一件紫棠色羽紗面鶴氅,笑盈盈進來,卻不小心被橫在門口的小凳子絆住,小珠連忙跑上前扶住,笑道:“正和主子說呢。”懷錯甩開手,“怎么到處亂擺,快收拾了。”小帕輕笑了一聲,斜睨著小珠道:“珠姐姐,聽見沒,快收拾了吧。”
我邊挑選珠釵,對鏡比劃,邊問道:“收拾東西做什么?”
懷錯靠在門邊,抱胸笑道:“你不是抱怨在這里無趣嗎?正好,我在玉山的別院建成了,索性陪你游玩一番,何如?”
“玉山別院?”我跳下車子,摘下兜帽,揉了揉做得發(fā)麻的雙腿,“你這名字起得也太省心了些。”
懷錯的小廝傘兒扶著他下了馬車,“公子說要等姑娘來題名,這匾額只是暫時充數(shù)的。”
我拉過懷錯的手,不由奇道:“這暖爐竟是如此管用,何時我也向南池討一個。”
懷錯但笑不答,傘兒跑到別院門外,狠狠捶了幾下,“老劉頭兒!開門啦,公子來啦。”紅漆大門微微打開一條縫隙,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頭瞇著眼向外面瞅了瞅,便毫不費力的把兩扇鐵門拉開,一行人魚貫而入。我忍不住打量了那老頭一番,真是人不可貌相,原來是個高手,看他走路都顫悠悠的樣子,誰想得到他能有這樣大的力氣?
入目先是一座高高的假山,將院內(nèi)一切景物遮擋住,從山下曲徑繞過去,一條三四米寬的小河又攔住道路。上架一白石橋,走上橋去,佳木蘢蔥,奇花閃灼,可見幾處建筑稀稀疏疏落于其中,大抵是亭臺樓榭、長廊曲洞、方夏圓亭,卻有一處青磚筑就的矮墻繞著一處院落,不倫不類夾雜其中。
我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那房子……?”懷錯拉著我,加緊幾步,“去看看,可合你的心意?”
若不是這新磚新墻,新瓦新磯,幾乎就要以為懷錯把岑大娘在魯鎮(zhèn)的院落搬到這里來了。
“你……”我癡癡地看著眼前熟悉的房子,心頭涌起一股熱浪,試探著推開門,格局布置竟也是一模一樣,里面靜悄悄的,一個小板凳端端正正擺在院中央,旁邊的簸箕里面散落著幾根青菜,兩只蘆花雞聽見了聲響,從歇息的陰影里出來,一步一遲疑地向我們走來。
我忍不住撲哧一笑,“這雞可是敗筆,原來的可是一公一母。”
懷錯不信的搖搖頭,“那我為何從來沒聽過雞鳴?”
我笑得前仰后合,“人家不樂意打鳴,你難道還怪它不成?”
他臉上籠罩著一層暖洋洋的笑意,看起來格外溫柔,“那我讓人換了可好?”
我止住笑,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只覺得心跳加速,目眩神迷,不禁轉(zhuǎn)過臉,小聲道:“無妨,反正有雞蛋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