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苑:疑問
一男一女一孩子。我歪著炕上邊替弟弟縫制衣服,一邊聽王氏的匯報。
“苑兒,你說這是什么事!本來都說要把智善交給我養(yǎng)著了,突然冒出什么小姨來!打量著咱們都是傻子那!你沒看見那白氏,妖妖冶冶的,跟劉家的那個一副德行。她男人我雖沒見到,聽說也是病秧子,半死不活的。這樣的人也配養(yǎng)著智善!”
我望著窗外玩耍的寶兒,覺得王氏可真是讓人厭煩。幾年前的舊事還耿耿于懷,如今她兩個孩子都有了,還念念不忘要收養(yǎng)智善。“你說那女子,白氏?”
“是啊,姓白,叫梨慕。白梨慕,什么名兒啊,誠心讓人咬舌頭呢啊!”旁邊的弟弟時飛笑道:“王嫂子不是說得挺利落的。聽說那家男人是讀過書的,不知學(xué)問怎樣?”
王氏撇撇嘴:“現(xiàn)在仗著自己翻過幾頁紙,就自稱是讀過書的。哪能都像小飛你,肚子里真正有墨水?”時飛謙虛地笑笑,不再說話。
“苑兒瞧著,咱們怎么辦呢?看那家的意思,投不著親戚就想往咱們這里住下啦!”王氏憤憤道:“來了一個還不夠,還一連串的來。還讓人過安寧日子不讓!”
我取剪子絞斷最后一根線,懶懶道:“看看再說罷。”
聽到白氏要來蘇無絹家,心里倒贊了一句。我還以為這些嬌弱的小姐們非得迫不得已才肯屈尊降貴到我們中間來呢!我對跟著我的媳婦、婆子道:“今天我很乏了,白氏就由你們看顧著吧。”她們自然領(lǐng)會,笑道:“正是殺雞焉用牛刀。”
蘇無絹與那白氏交好在我意料之內(nèi),只看能好到何種地步吧。我們進(jìn)去時,蘇無絹正和一個女子說著什么,見我們進(jìn)來,便推了推身旁的女子。我站在眾人身后,搖搖望著這白梨慕轉(zhuǎn)過身來。
一個奇怪的人,我想著,選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細(xì)細(xì)打量著她:和我期待的另一個蘇無絹不同,她身上有種奇怪的氣息。當(dāng)她抬頭與蘇無絹交談時,她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家小姐,當(dāng)她垂目與與眾媳婦、婆子交談時,又像一個低微謙遜的平民。這兩種相悖的氣質(zhì)巧妙的融合在她身上,竟不覺得違和,反而覺得就應(yīng)當(dāng)如此。
當(dāng)眾人開始詰問時,她先是驚慌失措的向蘇無絹求助,然后則猶猶豫豫地開口。到最后,將自己身世娓娓道來,竟惹得眾人落淚。好口才!我瞇著眼睛,瞧著剛才還敵對的王氏現(xiàn)在真心實(shí)意地安慰著她。
大概也是個聰明人吧,我心里想著,拔下簪子撥了撥燈芯,我自認(rèn)為也是個聰明人,兩個聰明人遇到一起會是如何呢?燈花爆了一下,瞬間的火光照亮了我的臉,白梨慕聞聲眼睛掃到這里,沖著我和氣地笑了一下。我微微回笑,何必要聰明人,我也當(dāng)回愚人。
白梨慕一番努力沒有白費(fèi),魯鎮(zhèn)的女人可憐她身世凄苦,當(dāng)初蘇無絹初到時受得那番罪,她竟輕輕巧巧避過,智善活潑討喜,白梨慕處世圓滑,不知她的夫君又是怎樣的人呢?按捺不住好奇心,我與王氏等眾人第二天拜訪了岑大娘的家。
當(dāng)我掀開青布軟簾的時候,明媚的陽光透過窗子,他垂首盤坐在榻上,手里握著一盞茶。水汽氤氳,襯得他如同仙人一般。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皺著眉頭。我心中一顫,想去問他:你為何皺眉?
不知是誰贊了一聲:“好俊的郎君!”他微微側(cè)耳,似是在捕捉我們的聲音。這時我才猛然記起白梨慕說過他疾病纏身、雙目失明的事來。不由將目光滑到他的緊閉的雙眼上,這樣的人,這樣的氣度,如果睜開眼睛會是什么模樣呢?仿佛有人在我心中擂鼓,霎時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只有他和我,和驟雨般得鼓聲。情不自禁向前一步,剛要開口,王氏已然失神道:“白梨慕果然好命,有這么個神仙一樣的男人,還有小仙童一般的外甥。天地下的好事難道都讓她占盡了不成!”
我怔在原地,他離我不過一步之遙,卻如同相隔千里。這時白梨慕端著瓜果進(jìn)來,笑瞇瞇道:“各位姐姐妹妹請坐。”又幾步走到他身旁,將新沏的一壺茶放在桌上,低聲道:“還沒喝完么?家里來客人了,你也不招呼招呼。”又抬起頭,笑得如同夏日的暖風(fēng),卻讓我無端心寒:“這是我的夫君唐過。”她停了一下,笑容加深,“他素來不愛說話,姐姐妹妹們別和他一般見識。”
眾人蜂擁而上,擠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問東問西。他果然不答,面沉如水,讓人看不透。我也找了離他近的地方坐下,忽然不想看他。白梨慕卻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等了一會兒,徑直走了。我隔著人緊緊盯著她:當(dāng)她掀起軟簾的時候,側(cè)頭回望,右眉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夢里,他靜靜地坐在石頭上,我悄悄過去蒙住他的眼睛。他拉住我的手,將我拽到身邊,我渾身顫抖,慢慢抬起頭,望向他的眼睛,卻在瞳孔里見到了另一個身影。猛地回頭,白梨慕輕搖羅扇,盛裝而立,嘴角眼角都是冰冷的笑意。
“魯苑,魯苑!你可愿嫁給我?”他的朗朗的聲音將我驚起,我忍不住捂住自己滾燙的臉,剛想開口,卻見白梨慕并立在他身旁,滿眼柔情蜜意:“夫君,你如果讓魯妹妹嫁進(jìn)來,可是不要我這個糟糠之妻了?”他亦深情款款回視:“自然你是姐姐,她是妹妹。”白梨慕用羅扇掩住自己的嘴,悄聲與他說了些什么,他攬住白梨慕的肩膀道:“是我忘記了,咱們這樣的人家,怎么能和她這樣的人結(jié)親呢?早晚是要走的,竟是我糊涂了。”白梨慕拉著他的手漸行漸遠(yuǎn),徒留我一個人跪坐在地上,好似十歲那年。
白梨慕雖然對外表現(xiàn)出夫妻情深的樣子,唯我忘不了那意味深長的笑容。當(dāng)眾人將全部眼光心神放在他身上時,我卻忍不住探求她究竟是何意。世間哪有妻子把夫君推給別人的?每當(dāng)有人來訪,她總是推脫家務(wù)繁忙,不肯出現(xiàn)。心中的疑團(tuán)漸漸增大,已經(jīng)有人家按捺不住,開始暗中請媒婆打聽他的生辰八字。蘇無絹與白梨慕交好,這些話她自然知道,卻日日淡然閑適,毫不在意。
一日,我依舊來到他家,心中卻是為了我的弟弟魯時飛。即使他少言寡語,我也知道他是大有學(xué)問的,時飛年少聰慧,只是缺少良師益友。他自然是最好的了,如此一來,我亦可以多和他親近些。屋里早已做了三四個女人,嘻嘻笑笑。他近些日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何故。白梨慕依舊不再房內(nèi),我依稀記得蘇無絹與她相約,便往院中去。走到廂房窗下,她二人的聲音隱隱傳來。
“雖是主雅客來勤,但是她們也來得太勤了些。我們也去瞧瞧。”
“我。。。。。。還沒吃早飯呢,待吃過再去不遲。”
屋內(nèi)靜了一會兒,只聽蘇無絹似怒似嘲道:“姐姐打的好算盤,竟是美人計(jì)不成?”我驚得后退一步,心中劃過一道閃電,原來如此,這白氏當(dāng)真該死!他是何等清高驕傲的人,豈能容她這樣糟蹋!枉我不忍壞人姻緣,白梨慕,好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你哪里配得上他!
回到屋里,他正溫言說話,滿腔怒火瞬間化為涓涓細(xì)流。他必是有什么苦衷才不得已依附于白氏,我不怪他,今后我可以當(dāng)他的眼睛,我可以為他生兒育女,我可以為他操持家務(wù)。
王氏得了我的眼色,笑道:“妹子怎么才來?早飯也不曾做,還是苑兒給你家相公和你外甥做的飯喱。”我連忙站起來,拉住她的手,故作驚惶道:“姐姐,我今兒來的早,就下廚為小云和先生做了一頓飯,姐姐不會怪我吧。”
這是我與白梨慕第一次交鋒,可惜我鋒芒畢露,她卻只是幾不可查的皺了下眉,笑著抽出手,斟茶與我,似是了然道:“真是麻煩妹妹了。”我癡癡笑著,心里卻一片冰冷,這個女人我早晚......
魯鎮(zhèn)之人只當(dāng)我迷戀唐公子,故而處處針對對白梨慕。我做出這副愚不可及的樣子,卻正是為了讓她放下戒心。
時飛對他推崇之至,我心里對他更添了一重愛慕。
“上京不知道有多少英才俊杰,我日后也要去看看!”時飛一臉憧憬地捧著書,“先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富貴公子,就有這樣的經(jīng)緯知識,那些博學(xué)大儒不知更要如何令我輩敬仰!”
我含笑縫著衣服,聽到這里,不由慢慢放下針。時飛無意之間的話,道出了我心中盤旋已久的疑惑:所謂他的身世,全部出自于白氏口中,倘或,這是假的呢?倘或她竟膽敢瞞著魯鎮(zhèn)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