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苑:舊事
有了懷錯的美圖在前,我下手也容易。從裙角到腰身,先用眉筆將輪廓細細描摹了,因她的粉色過艷,只得格式配色皆從素從雅,不眠不休三日方成,羅夫人遣人來取已是后話。
魯苑一改往日對我視而不見、只殷殷切切對懷錯噓寒問暖的行徑,這三日竟是守在我身邊寸步不離,雙眼只顧緊盯我穿針引線。心中微哂,她倒也大方,不怕我忌諱。我們二人于刺繡上風(fēng)格不同,說不上誰優(yōu)誰劣。只是往往有些附庸風(fēng)雅的俗人,一味要往自己頭上扣卓爾不群的帽子,我才能僥幸勝出。放在現(xiàn)代,她的手藝反而更是引人注目些。我自然不會自找沒趣,拿這些話開導(dǎo)她,其實心中未必沒有一絲壞心:她沒有從一而終,得了邯鄲學(xué)步的下場可怨不得我。
接連十幾日,羅夫人那里卻再沒遣人來,心中不由惴惴。魯苑倒是去了東鄉(xiāng)幾次,想必是打聽到我的繡品沒得到賞識,心中愉快,緊縮了幾日的眉頭,終于舒展,見到我,竟也沒竭盡所能諷刺,只是意味深長地笑著。
“姐姐,好些日子沒見到你了。怎么?還在為羅夫人煩心嗎?”魯苑堵在廚房門口,斜倚門邊,拿手絹包了瓜子,一邊嗑一邊說道:“哎,姐姐的心我怎么不明白?這錢啊,是萬萬少不得的。想來姐姐大家閨秀,過慣了拿錢當水灑的日子,咱們這平常百姓的清苦日子哪里合你素日志氣高遠的意思?”
她今日身著鵝黃百褶裙,肩披暗紫斗篷,頭上卻插著三支步搖,行動時傳來清冽的珠玉撞擊聲。我端著水從她身邊走過,不出所料,聞到一陣茉莉花香氣。
“妹妹好精巧的心思。往日竟不曾聞到妹妹熏香,今天怎么轉(zhuǎn)性?想來必不是效仿我這樣矯情的大家閨秀了?”我笑顏盈盈望著她,“只是呆在廚房這里,妹妹也不怕熏染了去。”
魯苑一撒手,將絹子里的瓜子皮盡數(shù)灑在我腳下,笑聲如銀鈴般:“我自是不怕。”她環(huán)顧四周,掩口笑道:“姐姐果然賢良的很。只是不知姐姐能賢良到哪分。”說罷,目光灼灼盯著我。
我一語不發(fā),也不看她,自顧洗菜。魯苑抓住我的手,柔聲道:“姐姐,往日縱使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為了唐大哥的緣故,你也不該與我計較。早晚我們都是一家人,妹妹這里給姐姐配個不是了。”她勢在必得的聲音使我心底飄起一股說不清的怒意。
抬起眼,我冷笑道:“不敢高攀。”
她眼底帶著笑意:“姐姐放心,妹妹不是那狠心、容不下人的。你照顧唐大哥盡心盡力,我只有感激你,怎么會對你不好?”魯苑提起懷錯時,眼底泛起柔情的漣漪,“你一向以他為先,想必也知道,我的嫁妝足夠咱們一家立足了吧。”她撥掉我的手,仍是笑靨如花,眼里卻射出冷厲:“魯鎮(zhèn)雖小,向來也是奉公守法。蘇姐姐嫁到這里不必說,你們又為何而來呢?”她拉起我走到門外,附耳道:“姐姐說書說的好,差點把我也騙了。但是唐大哥真是上京普通富貴人家的公子嗎?”我心里掀起驚濤駭浪,面上淡淡笑著:“魯妹妹...... ”
“噓!這事情我不會和別人說。”她握住我的肩,慢慢轉(zhuǎn)過來正視我,白嫩的臉上因興奮飛起一片紅霞,瞳中仿佛有火苗在跳躍,紅唇微張:“懷......錯...... ”
-----------------------------------以下是魯苑的視角--------------------------------------
我平生最恨不能自己掌握命數(shù)。父母的面目已經(jīng)模糊,我卻時時刻刻忘不了,正是他們幾乎害了我一生。一個多年之前的娃娃親,連累我背負惡名。我那年不過十歲,跪在雪地里,被陸家母親從早罵到晚。魯鎮(zhèn)的人圍在一旁,竟無一人出言相助。我把雪一口一口塞進嘴里,覺得五臟六腑都涼透了,心里想著不如死了干凈。可是我沒有死,我還在魯靖家里,被他新娶的妻子呼來喝去。她是個尖酸狹隘的女人,卻長得很好看,魯靖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她嫌棄我是個累贅,整日只想著如何折磨我、如何從魯靖手里騙取銀錢。我暗地里狠狠地看著她,卻沒有膽量反抗。
后來那女子懷孕了,魯靖中年得子,自是歡喜異常。我望著她日漸隆起的肚子,不由想到我將有個弟弟或妹妹了,心里對她的恨竟去了大半。雖然她還是對我惡言相向,我卻盡心盡力的服侍她。
那一日,魯靖帶著我去東鄉(xiāng)為她購買新衣料,半路上,發(fā)現(xiàn)忘記帶錢,便讓我回去取。我氣喘吁吁跑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本來鎖著的門被打開了,心里害怕有賊,悄悄來到窗沿下,卻聽到她的笑聲和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彼時我已經(jīng)長大,略知人事,知道必是這個女人與人私通。心里知道應(yīng)該趕快去叫人,卻拔不動腳,鬼使神差地微微掀開窗欞,向內(nèi)看去。她摟住男人的脖子撒著嬌,男人把頭附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亦是滿臉喜色。我從未見過這么美貌的男人,美得帶著一絲陰柔女氣,說起話來也是慢聲細氣。
是了,我恍惚記得這個人,他是云吉戲班的戲子。漸漸的,我忘記了身處何地,只呆呆偷看著二人說話。她的笑容、溫柔語氣是我從來沒見到的,那男子柔情蜜意的話語,也是我從來沒從魯靖口中聽到的。他們互訴著彼此生活中的小事,相約等孩子一出生就逃走。聽到這里,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想跑出去告訴魯靖,誰想?yún)s踢到了窗下豎著的掃帚。
“誰!誰在外面!”我僵住,不敢回頭。她掀開簾子在我背后冷冷道:“你都看到了?”
我渾身顫抖,不敢抬頭。她扯過我的胳膊,把我拽進房里。我偷偷掃眼,那戲子已經(jīng)不在,必是從屋里的側(cè)門出去了。不知為何,我松了口氣。她端坐在炕上,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忽然綻開了笑容:“來,苑兒過來。”
我爬到她腳下,哭著求她:“饒了我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溫柔地扶起我,抹抹我的淚,笑道:“好孩子,你都知道什么?”她笑盈盈的眼睛逼問著我。我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只是不聽的哭。她等了一會兒,忽然不耐煩起來,隨手拿起針要扎我,嘴里喊著:“扎死你這個不長眼的小蹄子。”我自幼干粗活,力氣比她大,想也沒想就奪過針,仍在一邊。她更氣,竟拿起剪刀來,雙目通紅,似乎要置我于死地。于是,我輕輕推了她一下,她輕輕磕在炕沿上,臃腫的身體緩緩滑落在地上,額頭汩汩流出鮮血。霎時,我的慌亂全都沒有了,反而舒了口氣,靜靜地盯了她一會兒。她的裙下也緩緩流出鮮血,我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的肚子,失神地自言自語:“你的命和你孩子的命,都是在我手里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把笸籮放在地上,又將針線、剪刀擺在旁邊,便抱膝坐在地上等著。等到那一刻,不知為何,我知道是時候了,便撣撣衣服,慢慢走到門外,敞開門,大聲呼喊道:“來人啊!救命啊!”可我知道,救的只是孩子的命了。
眾人都以為她自己彎腰去撿掉落在地上的針線笸籮時不小心撞到了頭,被正巧回家取錢的我看見,只是為時已晚,只保得住孩子的周全。我抱著新生的弟弟,靜靜看著哭暈過去的魯靖,嘴角微微揚起。
后來,我暗中打聽那個戲子的情況,據(jù)說某日不小心喝酒掉進河里淹死了。撫摸著嬰兒光滑的皮膚,我略微失神:他是殉情么?又想起那一日他鮮活明艷的面貌,心里似苦似甜。
魯靖被推舉為村長,我的地位水漲船高,其實,即使他再落魄,我也有我自己的手腕。何人不稱贊我雖為弱女,卻能早早操持家務(wù),撫養(yǎng)兄弟,只是舊時克夫的流言縱然不再宣之于口,來向我求親的也寥寥無幾。
沈氏帶著兒子嫁到魯鎮(zhèn),魯靖日夜勸我留心沈氏的兒子劉大牛,自己還時不時去探劉大牛的口風(fēng)。我冷眼看著沈氏母子的愚笨可笑之態(tài),便有意讓人將克夫的流言傳到他們耳中。日子果然清靜了。攬鏡自照,我自問不輸與周圍任何女子,何必為堵住了世人的閑言碎語而使自己終生有憾?恍惚間又想起那戲子,雖然早已忘記了他的面容,卻深深記得他為了自己的愛人拋棄生命,這樣的...... 愛情?
似乎是刻意嘲笑我一般,呂國逃難而來的蘇氏母女在閉塞的魯鎮(zhèn)掀起了驚濤,而劉大牛與蘇無絹的婚事則是駭浪。當魯鎮(zhèn)的女人們癡迷地看著蘇無絹冷淡疏離卻又儀態(tài)萬方的大家舉止時,我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蘇無絹不是和我一樣的人,不是和我的世界一樣的世界。我?guī)缀跄芸匆娝郎\笑背后的鄙夷。她像極了我在東鄉(xiāng)偶然瞥見的水仙花,高高在上,潔白無染。可惜,我冷笑,劉大牛可不是惜花之人。蘇無絹的母親好酒好賭,涎皮賴臉,整日見人說自己的女婿怎樣怎樣好,她又是怎樣怎樣勸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享福。我忍不住大笑,縱然蘇無絹千般勝過我,她這一輩子陪著那樣一個人,倒還不如我。故而,每次見她惺惺作態(tài)的樣子,我也只是一笑而過。最可氣的是她的母親竟到處傳言我羨慕蘇無絹嫁得好,也想來分一杯羹。
我扣扣額頭,覺得她太不知趣了,總要做點兒什么才好。旁邊的媳婦早就提供了各種法子,可是沒等我選好用哪一個,魯鎮(zhèn)又來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