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牌
白梨慕的繡藝精湛,連我心下都不由嫉羨。自從存了疑她說謊的心思,我處處留心,卻未見異樣之處。一日,我去蘇無絹家拜訪,見她正捧著繡繃,也不拿針線,只是看。
“蘇姐姐這是做什么呢?”我笑著走到她身邊,她頭也不抬,淡淡道:“看梨慕的帕子。”我心中一喜,裝作不經意問道:“白姐姐和蘇姐姐都從呂國來,怎么我瞧著繡出的花樣大不相同呢?”
她放下繡繃,敷衍笑道:“梨慕來自西京,自然比我偏居南方的懂得多。也不甚稀奇。”說罷起身:“魯姑娘可還有事?沒事,我這就把它還給梨慕了。”她搖了搖手里的繡繃,我亦笑道:“那就不打攪姐姐了。白姐姐近日和小云鬧得歡,想來也沒心思繡這些,不如姐姐借給我看幾天,讓我也學習學習。”她抬起眼瞧我,嘴角略帶鄙夷:“這些光靠看,能學得什么呢?既然你喜歡,就拿去吧。”
第二日,我來到東鄉(xiāng),找到東吳繡坊的羅夫人。我與她相交近五載,知道她雖然手上功夫不行,卻有一雙好眼睛。將手帕遞給她,羅夫人翻來覆去,半晌沒說話。我拿不準,問道:“夫人,這帕子你瞧著怎么樣呢?我看針腳新奇,以前竟沒見過,夫人必定知道來歷。還請夫人告訴我,也讓我長長見識。”她將手帕收進袖中,慢慢吹著茶,垂目道:“我要見到真人。”
接下來的事,出乎我的意料,羅夫人竟與白氏為同門。心中暗恨,白氏好大的面子,如今我竟難從羅夫人口中打聽得消息了。她得了羅夫人的賞識,不幾天要去東鄉(xiāng)回訪,我亦跟隨而去,卻被羅夫人不客氣的請了出來。不免疑惑,這羅夫人我最了解,鼠目寸光,急功近利,又吝嗇錢財,如此這般重視白氏卻是為何?出了繡坊,我也不走遠,只在附近的茶攤買碗茶,悄悄關注著繡坊。白氏并未呆久,出來后閑逛了一陣,便進了吉祥當鋪。我不遠不近的跟著,見此情景便下決心明天倒是要來看看她當的是何物。瞧見她出來,我連忙轉身,慢悠悠走著,果不其然,她從背后叫我。回頭遙望,我笑著催促她過來,與她邊走邊聊。
第二日清早,我雇車來到東鄉(xiāng),直奔吉祥當鋪。
“我昨日有個姐妹來這里當了件東西。我想看看可行?”
伙計面有難色,攤手道:“姑娘,這不行吧,掌柜的必不讓。”
我笑著望近他的眼睛,柔聲道:“我不過是擔心姐妹好面子,有什么難處不與我說。如今讓我看看,如果不是什么貴重的,我也就贖回去給她了。你家掌柜肯把這店托付給你,難道還不許你打理不成?”
那伙計早癡了,連忙到庫房取出一個盒子來,笑道:“還好昨日生意冷淡,也沒叫我難找。呦!看來姑娘是贖不回了。”說著,打開盒子給我瞧。我大驚,好一個金燦燦的鐲子!小心拿出來,仔細翻看,心中狐疑更甚。若說是普通的金首飾,倒也不為奇,她自言曾是唐府的媳婦,手上攢些金銀也是合情理。只是,這鐲子通身光潔,半點兒裝飾花紋也無,竟像是有意不顯露出處似的。把鐲子還給伙計,我一路沉思,這白氏處處透著古怪,但又無從下手,倒真是個棘手的人物。
“嘿,這不是苑兒嗎!昨個兒剛見你來東鄉(xiāng),怎么今個兒又來了?”
我回頭,“表叔,好一陣子不見了。表嫂可好?孩子們可好?”
那人正是在東鄉(xiāng)縣衙當差的柴達。他腰間別著刀,手里卻提著一條魚。我笑道:“表叔可是真疼表嫂,這月子都過了,還補著那?”
他扭扭脖子,嘴里不耐煩道:“我才懶得管那婆娘!誰讓她天天鬧。”我心里想著白氏的事情,不與他多聊,欠身道:“那就不打攪表叔了,看看時辰,我也該回去了。”
柴達連忙跟緊幾步,想要伸手攔我。我嫌惡地看著晃來晃去的死魚,面色不快:“表叔這是干什么?”
“苑兒別氣,表叔有話問你。”他陪著笑,擦了擦手。
我更加急腳步:‘有什么事以后再說吧。我家里有事,耽誤不得。”
“嘿嘿,苑兒,昨個我看和你一起有個極標致的小娘子。看著面生,倒是哪里來的?怪俊的。”
我聽了,心中不由大怒,我雖暗恨白氏,但也佩服她好口才、好計謀,這些臭男人竟敢如此,更不欲與他多說,便冷冷道:“表嫂必是等急了,我勸表叔把心思放正,天天這樣不著調,怨不得表嫂傷心!”
柴達訕訕縮回手,斜著我,小聲道:“苑兒越發(fā)有氣魄了,不知將來誰消受得起。你別平白冤枉我,我只是好一陣子前和那個小娘子說過話,心里惦記著些又怎么了?男人嘛,這有什么,你表嫂還沒說啥,你倒先來...... ”
我愣住,后面的話一個字也沒聽見去,急忙轉過身,厲聲問道:“你和她說過話?”
柴達嚇得連忙縮腰拱背:“好了,苑兒,我再也不提還不成嗎?”
我平復心中的焦急,甜甜笑道:“表叔說什么呢?苑兒不懂,今兒天也晚了,不如在表叔家住一晚上,明天再回也不遲。說起來,我也很是想表嫂了。”
柴達家中倒是熱鬧,孩子一群,襁褓中的啼哭不已,表嫂自顧不暇,只留我和柴達在桌上吃飯。
“表叔說見過那女子,可是何時?”我若無其事給他倒?jié)M酒,問道。
柴達打了個飽嗝,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道:“怎么著也有個把個月了吧。那時候她倒不如現(xiàn)在打扮得漂亮。”
我在心中掐指算算,白氏來到魯鎮(zhèn)大抵也是這個時候。復又夾菜給柴達:“表叔莫不是騙我吧!漂亮的娘子見到表叔威風凜凜的樣子,早就嚇軟了,哪里還敢和表叔說話?”
他灌了酒,滿面通紅,賊兮兮笑道:“那小娘子可是個潑辣膽大的,你當我先招惹她的?”他得意洋洋搖著頭,“是她自己跑到衙門口看告示,嘖嘖,她看告示,我就一旁琢磨,這么個美貌的小娘子怎么有膽子看那些。心里就是敬佩啊!待我去嚇她一嚇。”柴達端起碗,腳踩在凳子上,“誰知,她竟一點兒也不怕,反倒問了我好些。嘖嘖,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娘子呦,我就記心里了。昨個見你和她一起在街上走,我本想去找你說話,誰知衙門里有事,唉。”
我坐在凳上,腦子里閃過晴天霹靂,一時說不出話來,想起唐大哥的沉默寡言和白梨慕的百般遮掩。。。。。。顫聲問道:“你可還記得她問得是哪張告示?”
柴達自顧喝酒,沒留意我的異樣,嘴里嚼著飯,模模糊糊答道:“就是那張,那個偷了南平王爺的銀子,說是又盲又啞,白頭發(fā)的那個。”
“啪”,我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上。白頭發(fā)?唐大哥是剃了頭的;啞?誰不知道慧嚴大師精通醫(yī)術,況且白梨慕她自己也說過,慧嚴大師曾經醫(yī)治過唐大哥;盲?他確實是盲!
柴達笑道:“苑兒怎么了?也被嚇著了吧!其實啊,我告訴你,那人沒什么可怕的。”說罷,他環(huán)顧四周,壓低聲音道:“這告示貼了這么久,尋常的早撕下來了!你道為什么這張總是貼著?”
我放下碗,勉強問道:“為何?”
柴達更壓低聲音,手指天空,神秘道:“那可不是賊,是上面的大人物哩!我姑舅的女婿最是消息靈通的,他前幾日剛從上京回來,說是那里要變天啦!”
我已然平復了心情,笑道:“上京變天,與我們何干?”
柴達搖搖頭:“你以為那賊是誰?是懷錯!是前太子楊懸!想來也是,那告示說的可不就是他!真是可憐,他又改名換姓,又自降為臣級,現(xiàn)在還不是被人記恨著!當年我就說,他一個瞎子、啞巴沒事湊什么熱鬧,一會兒加官進爵,一會兒又跑去打呂國。瞧瞧,惹禍上身了吧!”
懷錯!楊國第一公子懷錯!前太子懷錯!怎么會是他,居然會是他!我居然遇上了他!魯苑啊魯苑,上天究竟待你不薄!
回到魯鎮(zhèn),我再見白梨慕,已經換了一副心腸:懷錯無妻無妾,她必是他的奴婢,我倒要感謝她能保住懷錯性命這么久。又不敢表現(xiàn)出來,惹得眾人猜疑。輾轉難眠了好幾夜,仍是不敢相信傳說中的第一公子就在我身邊,我的心上人居然是這樣顯赫的身世,想到此,我的喜悅之情稍稍冷卻下來。我難道也學白梨慕,做他的奴婢嗎?不,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不,我要嫁給他,哪怕將來他回到上京再娶家世顯赫的女子,我淪為姬妾,我也要嫁給他。遂下定主意,今時今日他無權無勢,我一定不能錯過這個時機!
第二日,我早早起來梳妝打扮,心神不寧得等到日上三竿,猜測白梨慕應該起來了,便向她家走去。她果然在廚房,我倚在門口,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只是依著平日的口吻與她閑聊著。
白梨慕近些日子防范我甚嚴,和我說話也是句句斟酌。我心下著急,便不管不顧道:“魯鎮(zhèn)雖小,向來也是奉公守法。蘇姐姐嫁到這里不必說,你們又為何而來呢?”緊盯著她的臉,希望瞧見些蛛絲馬跡,她卻只是輕輕一笑,并不回答。我不甘心,繼續(xù)道:“姐姐說書說的好,差點把我也騙了。但是唐大哥真是上京普通富貴人家的公子嗎?”她的手一抖,仍裝作無事笑道:“魯妹妹...... ”我已經等不得了,今日一定要說明白,便附在她耳邊,拉長聲音說道:“懷......錯...... ”便好整以暇看著她。
白梨慕慢慢彎下腰,拾起一支花來,歪著頭道:“小云又亂扔東西了。”抬眼看著我,她扯起嘴角,將花插在我頭上:“魯妹妹是如花美眷,可知似水流年?”她目光灼灼地對著我的眼睛:“流光容易把人拋,魯妹妹小心。”
我大怒,握住她的胳膊,復又冷笑:“白梨慕,說來也怪你自己不小心,否則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你可還記得柴達?”
她垂目看著手腕,輕聲道:“我只知道水滸里的柴進。”
我一把拉近她,溫言道:“那你必是忘了你第一次去東鄉(xiāng),曾經向他打聽了許多事吧!那個衙役,你當真不記得了?”
“魯姐姐!小姨!你們在做什么游戲嗎?我也要玩,沉香也要玩!”小云的聲音突然傳進來。我松開手,拍拍他的小腦袋:“姐姐這就走了,你和小姨好好玩吧。”說罷,直起身,對著白梨慕笑道:“姐姐,我的話你別忘了。我要的你心里必然是知道的。我早說過,我不是容不下人的,你也不必忌諱我。還有,我是真的很喜歡,所以別出什么事兒才好。”
她仍舊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心中惴惴不安,嘴上不露出半點兒猶疑來。
---------------魯苑的視角到此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