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里有個老和尚
頭上頂著猴子,手上扯著懷錯,奮力分開水流向岸邊游去。回頭看著順流而去的小船,咬了咬牙,繼續(xù)向前游。用盡力氣將懷錯推到陸地上,自己倒吃了好幾口冷水,伏在河岸歇了一會兒,又一手抱著沉香、一手牽著懷錯向小廟挪去。
待近了那廟,心中不由一沉,卻只是七八間破破爛爛的房子,其中一間門上懸一匾,上書著“廣法寺”。不會是個空廟吧?我垂頭喪氣地跨進正殿,卻被撞了個滿懷,竟是個小沙彌,正坐在地上暈乎乎地摸腦袋。也不知在山中游蕩了幾日,現(xiàn)下看到除了懷錯之外的人類,不禁有種回到人間的感覺,連忙蹲下身去扶他。
“小師傅可還好?罪過罪過,沒傷到哪里吧?”
那小沙彌眨著大眼睛看了我半晌,忽的轉(zhuǎn)身往后面跑,邊跑還邊喊:“師傅師傅,有妖怪!”
我愣在原地,雖說不修邊幅已久,但是也不至于被稱為妖怪吧。正苦苦思考著,眼角瞥見懷錯,心里恍然,這“妖怪”竟是他。本是將懷錯與沉香留在外面,不想他竟自己摸進來了,一頭白發(fā)垂至腰際,在這陰暗的殿里杵著怪滲人。我埋怨道:“怎么進來了?小心別磕著碰著!”說罷,就拉著他沿著剛才那孩子的方向走。
繞過幾尊蛛網(wǎng)糾結(jié)的泥像,穿過正殿后門,又是一番大不同的景象。一處菜畦,一處花圃,一架藤蘿下幾只石凳并石桌,上面撂著二個粗瓷大碗。幾只搖搖晃晃的鴨鵝擋在鵝卵石路上,歪著腦袋看著我們這幾個不速之客。
“師傅師傅!妖怪進來了!”
小沙彌叫嚷著扯一個鶴發(fā)雞皮的老和尚從偏殿里出來。我細細打量了一番,竟也是個盲人,雙目緊閉,手里拄著一支磨得光亮的粗竹竿。周身衣服雖到處是補丁,倒也干凈整潔,白眉白胡子,沒有仙風(fēng)道骨的氣質(zhì),倒像是個老農(nóng)一般。
“高僧,小女子攜夫路過寶地,只想討杯水喝。剛才不小心沖撞了小師傅,真是罪該萬死。”我也不管那老和尚看也看不見,先不倫不類的做了個揖。小孩兒還在嚷著“妖怪”,被老和尚猛拍了一下后腦勺,低聲叱了一句才作罷,只是還怯怯地盯著懷錯。
我道:“外子因患惡疾,外貌與常人有異,倒不怪小師傅害怕。只是我與外子本來此地求醫(yī)問藥,誰知在山上遇見了天災(zāi),車輛馬匹下人皆失。我們夫婦二人沿著這河走了好幾日,終于見到人了。”說著,忍不住嗚咽起來。
老和尚慢慢由小沙彌領(lǐng)到我們面前,我連忙撲通一聲跪下:“只求高僧收留幾日,待小女子下山尋了家人來,必將重謝。”
他摸索著扶我起來,道:“施主但住無妨。”
原來這廟里只住著師徒二人,一切吃穿用度俱由山腳下幾個村鎮(zhèn)供應(yīng)。老和尚法號慧嚴,除初次見面外,再也沒露面。倒是那小和尚智善因想著和沉香玩耍,漸漸與我混熟。我見懷錯近日又有些不好,便自作主張打掃了一間廂房,讓他整日在里面養(yǎng)著。智善才六七歲的孩子,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為了沉香這個小伙伴,忍下了對“妖怪”的恐懼,興沖沖領(lǐng)著我東逛西看。不下一日,我竟把這幾件廟宇都游了過來。倒曾是富麗堂皇的一處所在,只是如今敗落了,香火不勝,蛛絲掛雕梁,到了晚上更是鬼氣森森。
我們到后的第三天,就有一戶人家趕著馬車往寺廟里送供給。我又向他們解釋了一番,想順路去城鎮(zhèn)里看看。那一對夫婦姓魯,住在山下魯鎮(zhèn),頗有些古道熱腸。聽說我們在山中的悲慘遭遇,自然答應(yīng)了載我去鎮(zhèn)里尋“親戚”。
這夫婦倒是個奇妙的搭配,男人魯鐘寡言少語,女人王氏卻一簍子一簍子話說不完。一開口就恨不得打聽出我和懷錯的祖宗十八代。我忍著笑,只做出一副憂心忡忡的小媳婦模樣,開口就哽咽,半天愣是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那王氏自己先忍不住,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我原以為住在這破廟里的不過是落魄僧人,但聽王嫂上下五千年般的知識普及才知道,這慧嚴竟是當?shù)赜忻母呱臼窃朴嗡姆健⒕訜o定所。六年前拜訪廣法寺時,一日清晨開門,竟見到階上放著一個襁褓,里面就是現(xiàn)在的小和尚智善。眾人都勸慧嚴將嬰兒托付給山下無子的夫婦,誰知慧嚴執(zhí)意自己撫養(yǎng)。約莫四五年后,這廣法寺幾個年歲大的僧人相繼圓寂,剩下的年輕和尚還俗回家,這廟就破落了。又過了一年,許久不見的慧嚴,領(lǐng)著徒弟智善定居在在此。
“咱族長看見老神仙能住這山旮旯里,高興地不知怎么的,還讓大家湊份子把廟翻新了。妹子,你說怪不怪,老神仙竟說‘就按原樣便好’。”王氏從小包袱里掏出一包瓜子,說得歡暢。“到底是修行的人,跟咱們這些凡人就是不一樣。我倒是恨不得把家里那三件房再翻整一遍,可是沒那個閑錢啊。”
我聽得津津有味,又問:“那智善就是當年那孩子不成?竟被高僧養(yǎng)了這么大了。”
“那可不!這么幾年都是跟著老神仙東走西逛的。要不是老神仙眼睛不中用了,哪里會在我們這個小廟里呆下。說起來,這孩子長得倒是可憐可愛,跟年畫似的。說出來不怕妹子笑話,當年嫂子我肚子一直沒動靜,還想過收養(yǎng)那孩子喱!不過聽族長說這孩子有佛緣,可不是我們能養(yǎng)得起的。”
我笑著點頭道:“果然是個伶俐可愛的孩子,怪不得嫂子這么愛他。”
“唉,看看我養(yǎng)的幾個老小子,都是泥猴似的,天天上躥下跳,捉魚掏鳥蛋!要是我養(yǎng)了智善這么個小神仙童子似的兒子,也不用被那群猴崽子氣得夠嗆。不過人家也看不上咱們家。”
我連忙拉住她的手道:“嫂子快別這么說,小孩子越是淘氣將來才越健康。智善能有嫂子這么個人疼著他,比有個親娘也差不了多少了!”
王氏受用地笑了,夸道:“怪不得我家妯娌非要說個城里的小姐做媳婦,就是和我們山里的說話做事不一樣,看著就舒心。妹子你家親戚竟是哪家?嫂子我也可以替你打聽打聽。”
我語塞,低頭想了想,紅著眼睛道:“不瞞嫂子,究竟那家親戚我竟也沒見過。我公公婆婆因家里的幾畝田被兵匪糟蹋了,氣得一病不起,臨終前告訴我們?nèi)ネ侗歼@里的一個嬸婆,據(jù)說倒是殷實的人家。我男人讀了幾本書,別的沒長進,窮酸氣倒是不少,說什么‘貧賤不能移’,就是不去投奔,就這樣拖了好幾年。他身子又不好,我又沒什么能耐。。。。。。”說著忍不住拿衣袖揩了揩眼角,王氏忙拍拍我的背:“妹子先別哭,說出來嫂子幫你琢磨琢磨。”我感激地握住王氏的手:“嫂子,我倒也不想去投奔。嬸婆家大業(yè)大,哪里容得下我們這樣的窮親戚?別說我男人,就是我,也過不慣寄人籬下額日子啊!”
王氏又勸慰了我一陣,也就到了魯鎮(zhèn)。在魯家歇了一晚,第二日清早,仍是魯鐘趕車,王氏陪著我進了城。
入城時,掀開車簾,我探出頭去仰望城門處的刻字:東鄉(xiāng)。思索了一會兒,也沒在哪里見過,只得作罷。正要放下簾子,突然瞥見城墻上貼著幾張告示,有新有舊,遠遠地也看不清楚,只看得出是畫了人像的。因為心里有鬼,趕忙縮進車里,暗暗盤算,莫不是捉拿我們的告示不成?而后又笑自己呆,懷錯怎說也是皇子,哪有明目張膽的捉拿的?必是我多心。縱然如此,也是心神不寧。王氏見我如此,只當我因為投奔親戚之事不快,也不敢細問。
趕車進了城,魯忠自去辦貨買賣不提,王氏領(lǐng)著我七拐八拐,到了一間小小院落。里面住著一位胡子花白的老頭,說是縣衙原來的主簿,這十里八鄉(xiāng)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我狐疑地看了一眼那昏昏欲睡的老頭兒,盈盈下拜,哀聲道:“奴家嬸婆姓李,嫁了本地一位陳姓人家。我們兩家已有幾十年未曾來往。還望老先生細想想可是有我嬸婆的下落?”
那老頭顫巍巍地轉(zhuǎn)過身,從柜子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本子,瞇著眼翻看了半天,搖頭嘆道:“老夫依稀記著原本咱們東鄉(xiāng)倒是有許多陳姓人家。這幾年搬出去的也不少,似乎正是有一家取了姓李的媳婦兒,可是十幾年前就走了的。”
我伏在王氏身上慟哭不止:“這可如何是好?如今先前的家產(chǎn)都已變賣,只指望著投奔嬸婆了。誰知她家又不知搬到了哪里!”
王氏掏出幾個銅板交給那老頭,急忙攙扶著我出去,又好言寬慰了一番,我才略略止住,復(fù)又苦笑道:“我男人聽了,倒是如了他的愿。看如今這光景,只得在廟里叨擾幾天,再做打算。”
王氏拍拍我的手:“妹子也別過于傷心了。咱們這里雖然不是什么富貴鄉(xiāng),卻也是個養(yǎng)人的好地方。這些年和南邊兒打仗,逃到我們這里的少說也有十幾戶,哪個不是一手拽著老子娘、哥兒姐兒的,一邊沿路討生活?遠的不說,就我們村里,劉大牛剛剛討了個媳婦,就是從呂國逃難來的。那一家子來時跟叫花子也沒什么兩樣,虧得我們族長可憐她們娘倆,叫劉大牛家?guī)鸵r著安頓下來。如今小夫妻倆過得蜜里調(diào)油的,連她老娘也只剩享清福了。別說,那閨女長得就是和我們山里人不一樣,雖然跟妹子比不了,卻也是難得一見的好模樣。其實模樣什么的還是次的,就是那一手好針線,哎呦呦,竟是嫂子我這輩子也學(xué)不來的好手藝啊!......”
我按捺著性子聽了半天嘮叨,遠遠看到魯忠招手,忙止住王氏:“嫂子,你看,可不是大哥叫你嗎?必是有什么事兒,嫂子先去忙吧。我自個兒在這里逛逛,也不白來一趟。”
王氏意猶未盡停了口,回頭瞪了魯忠一眼:“挨千刀的,肯定又是忘了什么東西。妹子要不你就先逛著?咱們東鄉(xiāng)里有好些新奇玩意兒呢!日頭落之前你在城門那兒等著我們就行。”
我連連答應(yīng),她方去了,我方耳根清凈。這東鄉(xiāng)不過是個山中小鎮(zhèn),與我先時所見繁華景象雖不能比,但自有一番生機。我沿街走著,看著路旁叫賣的小商小販,竟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