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座廟
懷錯渾身僵硬起來,我當做無覺,自顧自說道:“西湖雖然是公子花錢買的下人,但在西湖眼中,公子并不僅僅是公子,更是與西湖經歷生死的朋友、兄弟。如蒙公子不棄,不如我們結為異性兄妹。”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無聲的大笑起來,我在旁看著,也輕笑出聲,就此揭過不提。
因覺著風陡然又冷了,便牽著懷錯往更高處走,實在是被昨夜的噩夢嚇怕了。沉香先是在我肩上,遠遠出現一顆歪脖子大樹,它叫了一聲跳過去。我和懷錯在后面跟過去,見到那樹不由一喜。原來這樹雖不生得枝繁葉茂,卻勝在樹干粗壯,更奇的是自樹根起有個半人多高的樹洞,我彎腰察看,竟是難得的干燥潔凈,并沒有什么螞蟻小蟲之類。抬頭看看烏云聚攏的天空,暗自舒了一口氣。將懷錯在樹洞里安置好,又到四處尋了些石頭、樹枝將樹根處鞏固住,才抱了沉香進來。
果不其然,我們剛剛進去不久,外面又嘩嘩下起大雨來,幸而這里地勢高,并沒有多少雨水滲透進來。小猴的體溫偏高,抱著竟似暖手寶一樣,便將它放在懷錯懷中。懷錯背倚樹干,低垂著頭,不知是睡是醒。我探了探他的手背,他卻猛地把手縮回,我也不惱,只是他如今離了狐裘大衣,越發(fā)顯得瘦弱單薄,看著好不讓人擔心。
幸而接下來幾天俱是晴空萬里,我和懷錯相互扶持,開始尋找出路。一路上,沉香竟成了我們的好幫手。看見那花花綠綠的鮮果不敢下口,只消讓沉香聞上一聞,便可判斷可食與否;動物天性警覺,我看不到的,沉香卻感覺得到,繞樹避叢,躲蟒讓蛇,真是有驚無險。可我們究竟不知身處何地,惶惶逛了幾日,既沒有人來尋,亦沒有人來拿。我疑心莫不是那一眾人竟然都葬身荒野了?不免想起了宿業(yè)白,倒是可惜了那好模樣、好身手。
我開始不時和懷錯說說笑笑,但是他卻只是低頭不語。與其說是為他解悶,倒不如說是自我安慰。白天黑夜,日出日落,我早已記不清何月何日,無論走到哪里,都要被懸崖峭壁擋住去路。原來的青山綠水,現在看起來如同血盆大口,靜待我們二人困死于局中。山谷里有時熱鬧非凡,飛禽走獸若隱若現,夜里更有桀桀怪叫;有時又寂然無聲,仿佛偌大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在喃喃自語。這時我多么希望懷錯能開口講話啊!
懷錯這幾日瞧著大好,與我“跋山涉水”也未露疲色。只是有一件,他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我心里難免不受用,面上訕訕,少不得也閉了嘴,只嘆奴仆難做。有時,我苦中作樂,欣賞美男,暗自品評懷錯果然艷若桃李、冷若冰霜,不知誰家碧玉能有大福消受得起這一位。如今他奔走逃亡,也難掩明珠美玉之姿。我苦笑著想,原來如此就是所謂的“云泥之別”,縱使我處處以百里家大小姐自居,骨子里的現代人的草根精神,終是令我難以維持士族大家之風,幸也不幸。
沿著河岸走了兩三日,正值酷熱難耐之際,趴在我肩上昏昏欲睡的沉香忽的拽著我的發(fā)髻站起來,遙遙沖著一處叫喚。我定睛一瞧,心中狂喜,竟是一只烏蓬小船!也顧不得懷錯,松開手里的木杖,就朝那處奔去。蹚水過河走到對岸,原來那船竟是擱淺在灘上,里面堆滿了枯葉泥沙,周身青苔遍布,看起來在這里呆有好一陣子了。我撩起衣袖,在那一堆破爛中翻了翻,竟揪出一張漁網。連忙丟開手,沉香在里面亂翻亂跳,這會兒抱著一把糟爛不堪的木漿正玩得不亦樂乎。我一把搶過來,又往里面扒了扒,再無它物,不由松了口氣,我倒是真怕里面是一具白骨,那可就刺激過了。
有小船,就說明有人家,既是漁船,就該有水源通向漁村。退一步說,若是山里不再下暴雨,這水路可是比我們在岸上亂走安全、輕松得多。這么想著,又覺得有了希望,忍不住一邊笑著一邊開始掏船艙里的泥沙。
從黃昏忙到日落,折騰的精疲力竭,才算如愿。就著河水洗干凈指縫間的泥沙,潑了潑臉,又胡亂攏幾把頭發(fā),方覺得少了點兒什么。抬頭向對岸瞧過去,昏暗的暮光中一人一猴即將隱入森林邊緣的陰影。沉香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縮在懷錯懷里磕頭,他則是正面著我,似注視我一般。夕陽的最后一絲光亮落在他微不可見的笑容上,別有一種魅惑風流,與平日大不相似,我竟有些癡了。
空中傳來嘎嘎的叫聲,一下子把我驚醒,幻想了一下自己額頭上懸著的一顆大汗珠,又閉目暗自警告了自己一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再睜開眼時,懷錯的臉已經完全被黑暗所遮蔽。
我抹抹汗,又蹚到對岸,抬起手杖,低聲說:“公子,這里竟有一條廢棄的小船,咱們乘著船一定能走出去!”說完,瞥了他一眼,還是嚴肅冷淡的模樣,莫不是我眼花了以為他笑過?晃了晃腦袋,嘲笑自己凈想些有的沒的,早早找到出路是正經,早早拿到地契、酬金是正經。
次日破曉,懷錯和沉香還未起,我早早起來到處采摘野果。穿花拂葉,淺唱低吟,享受著難得的輕松愉悅。兜著十幾個“蘋果”(私以為與蘋果神似)來至一條溪水旁。深山野林里面倒是最不缺縱橫連絡的水源。我將“蘋果”放在地上,跪在溪邊,照著水中的影子細細端詳了一番。
清減自不必說,滿面疲憊憔悴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我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倒是更精神了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時候,每每臨鏡,總覺得懶懶的、沒氣力,連面頰上的紅暈也是托了胭脂的福;日日在小小一方天地中徘徊,年年與同一群人往來,雖然不曾歇斯底里的表現出來,到底是騙得了別人,騙不得自己。在這個將“相夫教子”壓在女子肩上的時代,才明白何謂眾人皆醉我獨醒。就像她們難以接受男女平等的“大逆不道”一樣,我始終也無法真正走進她們其樂融融的無私奉獻中去。我和木芙、木梨討論起未來時,木芙立志要當俠女,木梨羞澀地低頭不說話。我則是起了一個瘋狂的想法,將來女扮男裝去干一番事業(yè),結果被她們二人笑了半天不止。隨著年齡的增大,我穿了耳洞,修了眉毛,學會調制胭脂膏子,懂得在荷包里放哪些香料。。。。。。想要女扮男裝可真是癡心妄想。我猜大概最后自己不過是換個籠子的金絲雀。
可是現在,我攥緊拳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水中那個難掩興奮地自己,所有這一切,不管是過江、劫船、囚禁、下毒、亡命、漂流,竟給帶來了闊別已久的熱血沸騰,也許每個穿越人骨子里都有著孤膽英雄的情懷。面對年幼失怙的沉香、身體殘疾的懷錯,我可以驕傲地回答:“OK,I can take care of everthing ! ”
伸出手攪碎了倒影,再看就有自戀的傾向了。腕上的兩個鐲子叮咚作響,皺眉想了一會兒,解下了腰上的汗巾子,撕扯成兩條,將袖口綁緊,不使鐲子露出來。這三只鐲子是我熔了自己所有的金質首飾才打了這么兩對兒來,單單是金箍而已,連半點兒花紋裝飾也無,那管事的婆子連著確定了四五遍才狐疑地捧了我的首飾走了。惹得她背后嚼舌頭說我小家子氣,竟做這等沒見識、沒體面的事。其中一只放在瓊櫻身上沉到江水里去了。
將果子一個個洗干凈了,用裙子兜了,便不緊不慢的按原路返回。撥開樹枝,遠遠地看見沉香又再鼓搗懷錯的頭發(fā)。長長的白發(fā)披散下來,被風吹得上下起伏,倒像是修煉什么邪功。
“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倒不知你在愁什么?”我喃喃自語道,不想正巧他轉過頭來,嚇得退了一步,疑心他聽到,又暗笑自己多心,隔這么哪里就能聽到了?想著,便重重踏步走過去
“公子,吃吧。我先去推船。”
我丟給他一個果子,將其余的全部放在船里。許是經過了早先的暴雨,那船本就掩埋的不牢固,憑我一己之力竟推動了。傻傻地看著緩緩駛進深水里的船只,后悔自己是不是有肌肉女的傾向。
有了代步工具,倒是輕松了下來,夜里也不必擔心有野獸來襲。懷錯坐在船尾,我坐在船頭,更是無話。既不會劃槳,索性就放任自流,仰面躺在船上,只任那清風流水自去。懷錯躲在破破爛爛的船艙里也平安熬過來。沉香卻因為整日只吃干癟的果子、在河上漂流不得玩耍而抑郁起來。
越隨著山勢蜿蜒曲折下去,水流漸急漸湍,遮天蔽日的古木繁枝也愈見稀少,飛禽走獸卻多了起來,鳥鳴獸嘯之聲不絕于耳。側臥在船上,百無聊賴的撥著水,時而看看熟睡的懷錯,時而看看抱著尾巴亂咬的沉香,無端起了“但愿人長久”之際。可是,我直起身子,瞇眼看著山腰上逐漸顯露出來的幾間小小廟宇,輕輕對自己說:“都是千里搭長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