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無絹·復(fù)聲
冒著騰騰熱氣的包子,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的風(fēng)車,挑著菜籃子撿菜的婦人,圍在一起玩石子的孩子,賣酒聲,討價聲,吆喝聲,謾罵聲,酒香、肉香,汗臭、泔水臭。。。。。。一時竟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只覺得此景甚是眼熟。是了,我可不就是在這樣的街坊里長大的?可不就是扎著麻花辮兒、戴著紅領(lǐng)巾和伙伴們到處亂竄亂跑的?大家每每玩到太陽下山也不肯回,這時必定會有媽媽探出窗子大聲嚷著自家孩子的名字,我們卻往往回嘴要多玩兒一會兒,才慢慢散了。
忍不住按住心口,嘲笑了自己幾聲,沒的竟悲春傷秋起來,好不害臊。我這一路倒不是為了逛街,心里有事還得驗證一下方安。仍舊沿著街走,果然找到了縣衙,幾個衙役三三兩兩蹲在地上聊天。我留神看去,此地也貼著幾張告示,大膽上前去看,竟大吃了一驚。
竟真是捉拿懷錯的告示!抹了抹額頭的汗,再仔仔細(xì)細(xì)逐字讀去。不曾提到我,也不曾提到懷錯的姓名、身份,只說是賊人在南平王府里偷了一件要緊物件,南平王大怒,懸賞白銀千兩,且生死不論。旁邊附了賊人的畫像,沒有一兩分與懷錯相似,可卻在畫像下附“此賊頭發(fā)俱白,啞、盲。”
真如晴天一霹靂一般。我本想著逃出那深山老林,自有懷錯的人來接應(yīng),最壞的,不過是我送懷錯到京,誰想竟有這樣明目張膽捉拿懷錯的告示明晃晃貼在各處!正心神不寧,突然旁邊傳來一句:“這位小娘子可是有事?”
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是一個衙役,正疑惑地看著我。忙福了一福,道:“這位差大哥可是嚇?biāo)琅伊耍 闭f完,欲語還休得瞪了他一眼,那人早看傻了,愣愣站著。
“奴家不過是看這畫像古怪,竟是白頭發(fā)的?莫不是畫師忘了涂色吧?”用手指著畫像,故作疑惑道。
差役回過神來,湊近笑道:“說出來怕嚇著小娘子咧。”
“呸,奴家什么沒見識過,至于被這畫嚇到?”我又換了一副顏色,叉著腰,向前走幾步,戳著畫像道:“差大哥倒是告訴奴家,這人是有三頭六臂怎么著?要是真有三頭六臂,奴家也不怕!”
“呦呦,小娘子小心別把那紙弄壞了!”
“那你倒是說說奴家為什么要害怕?”我扭著眉毛,氣哼哼地說。
他又湊近了一步,挨著我道:“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是犯了京里的案子!偷了王爺家一屋子的寶貝,殺了一百人。皇帝派了幾千兵馬都沒抓到!”
我剔著牙,瞪他道:“少糊弄人,這江洋大盜要跑也跑不到咱們這地界兒來。”
“唉唉,這可就是奇了的一件事兒。論理還真是跑不到咱們這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界兒來,我姑舅的女婿就在和咱們東鄉(xiāng)擱了一座山的西鄉(xiāng)衙門里任職,他就愛走南闖北,說那告示就咱們山里的三十七個鄉(xiāng)才有,其它地兒根本就沒這個告示發(fā)下來。果然得藏在咱們這里了!”又一個衙役湊了過來,色迷迷抓著我袖子。
“老六頭,你又來湊個什么熱鬧!小心你家母老虎見了打死你!”說著那差役二人吵吵鬧鬧起來。
我理了理云鬢,不無擔(dān)心道:“你們這里只顧自己窩里橫,那賊人殺到咱們這里可怎么辦才好!”
“小娘子大可不必?fù)?dān)心了。那賊人早中了南平王爺?shù)钠娑荆故潜欢久ざ締。 ?br />
“是了是了,據(jù)說那毒能使人‘返童還老’,那大盜十七八九的年紀(jì)就被毒成了七八十的白胡子老頭了!”
......
擺脫了一眾衙役,我在路旁坐下。心里又是喜,又是憂。喜的是懷錯的樣貌至今只有廟里的智善看到過,此處之人以訛傳訛,竟也算幫了懷錯;憂的是這告示明明是過了明路的,雖沒有張揚(yáng)開說是捉拿懷錯,有心人如何不知?只是懷錯乃楊國皇子兼重臣,怎么就到了這步田地?竟是有家不能回了!楊國宮廷里究竟是何種情況?竟默許了對懷錯的捉拿?
一時心里亂紛紛,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想趕緊喬裝逃出去;一會兒又想不如回到山里過茹毛飲血的日子算了。不知不覺已到日落時分,我扯了扯嘴角,笑嘻嘻地向城門口走去。魯家夫婦早就在了。見了我,王氏趕緊搖手:“快點兒!晚了就出不得城了!”
回到魯鎮(zhèn),在王家吃過晚飯,王氏拉著我的手非要去見見劉大牛的媳婦兒。推脫不得,只好跟去。魯鎮(zhèn)雖稱為“鎮(zhèn)”,不過是個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出門走了幾步就到了劉家。隔著門,王氏就喊道:“大牛,你成日說你媳婦如何如何比我們娘們好,今兒就讓你們見見什么是真正的大家小姐!”
我這才理解了王氏的用意,哭笑不得。進(jìn)了屋,里面原有幾個姑娘、媳婦圍著一個女子坐著。王氏不客氣地擠走了幾個女孩兒,拉著我坐在炕上,對著那女子說:“大牛他媳婦,怎么樣?我這妹子可不是什么逃難來的丫頭,是正經(jīng)的主子奶奶!”
我抬眼望去,這好她也抬眼看我。心里贊嘆了一聲,果然是個好模樣,俊眼修眉,膚若凝脂,櫻口柳腰,雖是荊釵布衣打扮,度其舉止氣質(zhì),必是大家子無疑。
此時一個男子從外進(jìn)來,生得體格強(qiáng)壯、相貌粗鄙,那女子迎上去奉了一碗茶,卻被他推到一邊,嘴里只說著:“喝那勞什子作甚!趕緊倒碗涼水來要緊!”她只得拿起水舀子剛要倒水,卻被男人搶過去胡灌了一通。
我怔怔地盯著她,她抬眼看我,突然紅了眼圈,勉強(qiáng)笑著向王氏走過去:“嫂子這位妹妹打哪里來?以前竟不曾見過。”
王氏盤腿坐在炕上,邊磕著瓜子,邊把我的來歷添油加醋地講了一番。我聽了,覺得倒比我自己編造的真實許多,也就由著她去了。劉大牛的女人抱出來一疊衣服往外走,路過我時,輕輕瞥了我一眼。我會意,瞧著王氏說得正在興頭上,略坐了一會兒也跟了出來。
“姐姐可是呂國人?”她劈頭來了一句,雙眼亮晶晶的看著我。
“妹妹竟是如何能知?”
“我在這里住了幾年,來來往往的楊國人、呂國人也見多了。”她找了塊干凈的石頭,鋪上手帕,拉著我坐下。“只是沒遇到姐姐這樣的人。”
我低下頭嘆道:“不知妹妹是哪府小姐?”
她滴下幾滴淚:“江陵蘇氏,蘇無絹。”
我忖度了一陣,開口道:“京城白氏,白梨慕。”這江陵蘇氏雖是大氏族,卻向來偏居南方,并不向京中往來。木梨最愛和京中名門閨秀聯(lián)絡(luò),我也因此結(jié)識了大批侯門女,倒是真有一家白氏,祖上也曾赫赫揚(yáng)揚(yáng)過一陣,后來敗了,底子還在,最是子嗣眾多,便于冒充。
“姐姐因何而來?”她拿起我的手,比較了一番。我雖然勞苦了幾日,到底未曾受過累,仍是十指纖纖,倒是她的手上有幾處傷疤、幾處繭子。
“投親而來。”說完,兩人俱無話,只是坐在月色中。
“絹子!哪里去了,晚飯呢!”
蘇無絹聽了劉大牛的喊聲,半晌沒反應(yīng),待又來催,方緩緩直起身子走過去。我在背后看著蘇無絹的背影,嘆息一聲。
回到王氏家中,她樂得合不攏嘴。我奇道:“嫂子竟是不喜歡這位蘇姑娘不成?先前還聽得嫂子夸她呢。”
“那小妮子雖然有一萬種好,咱們就是看不慣她的輕狂樣兒。天天整什么茶啊盞啊、詩啊畫的。要我說,過日子就好好過,還以為自己是在侯門大院里呢!”
第二日,我讓魯家夫婦送我到半路,只說自己想看看這風(fēng)景。其實是怕他們見到懷錯模樣反而生事。推開廟門,沉香不知從哪里竄出來,跳到我肩上,抓著我頭發(fā)跳來跳去。
“沉香!姐姐?你回來啦!”智善氣喘吁吁跑過來,“姐姐快把沉香放下來,它搶了我的木魚!”我歪頭一看,果然沉香爪子里攥著木魚,便笑著摘它下來扔到智善懷里,“領(lǐng)著它玩去吧。”
走過正殿,看見老和尚正蹲在地上給花草澆水,連忙趕過去道:“師傅,我來吧。”他倒是樂得松手,也不客氣就丟給我,自己摸著椅子坐了。我一邊澆水,一邊在心里遣詞造句,想著怎樣才能在這廟里住上幾天才好。
“女施主可找到了親戚?”
“啊?呃,竟是前幾年搬走了,沒找到。”我緊張的看著老和尚,竟是有些手足無措。
他有一下沒一下的卷著自己的胡子,笑道:“無緣之人。”
“還真是無緣,若是早幾年來投,也許就遇著了。”
“此廟非老衲所有,本是攜徒客居于此。”他冒出這么一句,我倒是有些莫不著頭腦。
“多謝大師收留之恩。”一個嘶啞的聲音傳來,我轉(zhuǎn)過頭,難以置信地望著拄著拐杖出來的懷錯。
“公子。。。。。。公子?你怎么可以說話了?”
懷錯笑瞇瞇地望向我,雖然雙目仍是閉著的,卻實實在在發(fā)出了聲音:“多虧了大師的草藥。怎么?我就該一生啞巴不成?”
我長大了嘴巴,傻愣愣呆在那里,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忽然想起昨日的告示來,連忙拉著懷錯到廂房里。
“你可告訴那老和尚你的身份了?”
懷錯撇開我的手,摸著桌子坐下,自斟了一碗水,慢悠悠道:“告訴又如何?不告訴又如何?”
我氣急,暗罵懷錯怎么好似被應(yīng)廉附體了,說出來的話讓人恨得牙癢癢。
“公子還有閑心逗我,殊不知外面拿你的告示都貼得大街小巷都是了!賞銀千兩呢!若是公子自己嚷嚷的大家都知道了,也早告訴西湖,奴婢也好早早逃命去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