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月之冷戰(zhàn)
懷錯的臉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腮上肌肉突突起伏,看起來氣得不輕。我暗叫不好,懷錯肯定猜到我心思了,不管他怎么想我,這都是赤裸裸的侮辱啊。我撲通跪下補救:
“這件事西湖瞞著公子許久,一直不敢說,今日說漏了嘴,那就索性都說了吧!公子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當時西湖并不在百里府,而是從府外進來的。其實,城破之日,正是木奴出嫁之日。夫人原本就怕呂國出事不好,早早替我尋了一門親,是一個姚國的商人,姓許名仙字仕林。許家夫人與二夫人原是手帕交,因為嫁到兩國,一直未能再見面。機緣巧合,許仙的父親來呂國做買賣,二夫人將他認了出來,便將他與我結了親。本該十六那年嫁過去,因為楊呂戰(zhàn)事吃緊,許家怕出事,便派人來接我去姚國避難。我在深閨大院,哪里知道這些,只當是他們把日子提前了。誰知路上楊國的兵將迎親隊伍沖散,我便尋回了百里府,這才遇到公子。后來,公子慈悲,放了一眾百里族人,我又被逮到大理寺,幸而被公子買下,才不至于淪落風塵。我怕公子因為我是個婦人會打發(fā)了我,所以一直瞞著。西湖既然與公子交易,今日便坦誠相待,讓公子看到我的誠意!”
我的話真假參半,那日確實是我出嫁之日,再說這西湖、許仙本就有典嘛。懷錯已然恢復了往日的神色,漠然點點頭,仍舊翻過身睡覺去。我也不管他,管多了、萬一是我自作多情,又是夠惱人的。
這個營地中間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攔腰流過,我端了盆子去打些水。路過三爺?shù)奈葑訒r,忍不住探了探頭,卻發(fā)現(xiàn)門是鎖著的。奇怪,他哪里去了?不是要他看管著我們么?等到了小溪邊,那里已經有了幾個人在說笑、洗臉,見到我,都指指點點,言語輕薄。我只作沒聽見,只管走到最上游,舀些干凈的水把臉洗凈了,又給懷錯盛了滿滿一盆。
往回走時,一個人攔住我,嬉皮笑臉地說:“妹妹這是哪里去啊?”我低頭繞開,那人又繞到我前面,“喲,還不說話喱!跟你那沒用的主子一樣!不如來找哥哥我,保證你。。。。。。”一個人拉住他,勸道:“收斂些,小心三爺打你。”那人哈哈笑道:“今兒三爺出去了,不過個七八天哪能回來!”待他回頭再要取笑,我早一溜煙兒跑了。
回到屋里,把門用凳子、桌子抵了,又隔著窗戶瞧沒人追來,才松了一口氣。轉身一看,懷錯還在床上躺著,便去叫他洗臉。他草草甩了一臉水,拿手往前一摸,疑惑道:“桌子呢?”
我撒謊道:“剛才看見一個野豬跑過去,怕那畜生進來傷了公子就拿桌子把門靠住了。公子身體可是好些了?不如出去轉轉吧,我也把公子的狐裘順便洗了。往后這越發(fā)涼了,再鬧個病,我可只有兩個手腕可供公子咬了。”
懷錯急忙轉過身來,抓住我的衣袖,飛速地吐出一連串的字。我看得眼花繚亂,哪里知道他在說什么,忙說:“慢點兒慢點兒!”懷錯聽了我的話,反而住了口,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我哭笑不得的扯出自己的袖子,一把拉住懷錯的手,將他往外面拖。
“公子想事情也出去想吧,有助于思考。”
那三爺?shù)脑捁挥悬c效用,沒人敢上來對懷錯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剛才那流氓也只是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已。懷錯和我身上穿的都是昨日從三爺柜子里取出的冬衣,他還無妨,我卻熱的要死。只盼著趕緊把自己的衣服洗干凈了。
先領著他到了一處干凈的石頭處,讓他坐了。自己則到不遠處的溪旁洗衣服。懷錯那狐裘,我左看右看無處下手,就撿了塊大石頭,把它壓在溪水中。這件棉袍一直是我心愛之物。這里的人癡迷于綾羅綢緞所帶來的富貴風流,哪里曉得棉布的舒適?我淘換了許久,才得了一匹,裁成兩件。
溪水冰涼,倒也可以忍受。只是我向來又不干這些漿洗衣物的活兒,此處亦沒有洗衣粉、洗衣液,搓洗了半天也只是弄得稍微干凈了些,泥印子卻是落下了。我嘆了一口氣,反正也不用出去見人,臟就臟吧,于是又找了一塊石頭,將我的衣服也壓在水里,讓大自然替我洗吧。
走到懷錯身邊坐下,他正在仰著頭不知想什么。我從側面端詳著他,以前見的盲人雖然眼睛不能用了,但是少有像懷錯這般、始終不睜開眼的。不由開始浮想聯(lián)翩:或許是他有異族血統(tǒng)?他母親容冠天下,到他這里嚴重返祖,長了一雙或紅或綠或紫的眼睛?我自行在腦海里PS了一下綠眼睛的懷錯,只覺汗毛倒立;或者他倒是一雙黑眼睛,只是長了重瞳,當年立他就是為這王者之相,一旦被廢,又成禍端;或者他中毒以后,基因突變,長了伏地魔似的蛇瞳仁。。。。。。
我正想得不亦樂乎,懷錯突然站起來,抬腳便要走。山里本就崎嶇不平,怪石叢生,他倒霉,一腳踢在了半截露在外面、半截掩在土里的一塊石頭上,一個勢頭沒擋住,跪了下去。
“唉!小心。”我趕緊起身去扶他,卻被他甩開,再抓,再被甩。縱然我是再好脾氣的人,此時也莫名其妙起來,頓覺此人不可理喻。還是趕快拿到我的賣身契、房契要緊,千萬別同情心泛濫,自找罪受。向來有些人,共得了患難、共不了富貴,以貧賤之交為恥,以糟糠之妻為羞。現(xiàn)在懷錯處處離不開我還折辱于我,日后若是怕我將他的丑事、囧事說出去,一刀滅了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到這里,把因患難才升起的親近、友愛之心迅速淡了,冷眼看了一會兒,自己便往小溪上游走去。
這個營地初看時似乎狹小,實則占地極大。那建筑師也是匠心獨具,生生將一個囚籠改得山情畫意,只可惜被一眾粗人、俗人作為此用。若是能將住房條件提高些,足以媲美度假村。溪水蜿蜒而出,流向茂密的叢林,我隔著籬笆向外望,似乎能聽見隱隱的水聲。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用手使勁推了推那籬笆,竟紋絲不動。
正發(fā)愣之際,頭上突然一痛,我“哎呦”了一聲,見一個半紅半綠的果子正在地上滾,伸手截住,剛想拾起來,又被砸到。抬起頭來,卻見一個毛茸茸的小猴子在不遠處的樹上笑得呲牙咧嘴、手舞足蹈,爪子里還抓著一個果子,罪魁必是它無疑了。山中果然野獸眾多,縱是逃出去了,也沒什么生還的希望,心情遂低沉下去。那小猴見我都瞧見了它,反而不理它,急得吱吱亂叫,又拿果子砸我。有了前兩次的教訓,我趕緊抱頭往回去,卻還是被狠狠砸了幾下,又氣又樂,罵道:“你連個弼馬溫也沒掙上去呢!牛什么!”小猴自然聽不懂我的話,旁邊的大猴見我吼回來,嚇得連忙把孩子抱在自己懷里,一溜煙兒蕩著樹枝跑了。
“要是我有筋斗云就好了。”嘆了口氣,彎腰開始撿散落在地上的果子,有幾個已經被猴子咬過幾口,留著小牙印,大概是無毒可食的吧,就是有毒,也是解脫了。于是干脆坐在小溪邊,用水洗了洗,塞進嘴里就吃。
那些人倒是沒餓著我們,可是飯菜的惡心程度令人發(fā)指。我強忍著吃了幾口,便悄悄把飯菜都倒在了懷錯碗里,現(xiàn)在終于覺得餓了。猴子吃得,我為何吃不得?!富含維生素、纖維素,就當減肥了。
待我在外面躲著人、游蕩了一天回來,懷錯早就自行安寢了。屋子里面黑漆漆一片,我點起蠟燭,卻看見被褥掉了一地,碗筷都散落在地上,屋里一片狼藉。再抬頭看著床上的懷錯,突然感到無比厭煩。當真是在這個世界呆久了,腦子不靈光了,居然事事都循著這里的規(guī)則走。憑什么我要為他做牛做馬?憑什么我要對他卑躬屈膝?憑什么我想要好好活著,還得先服務于他?好歹也是個現(xiàn)代人,好歹也當過一陣子封建大家族的小姐,怎么這么奴性?又想起前幾日訂立的契約來,更是怒火中燒,果然腦子被驢踢了,想的什么破主意!越想越氣,越想越悲,我干脆把凳子拖到外面,橫豎不與他同處一室,眼不見心不煩。
今日沒下雨,晚上也不是很冷,望著天空群星萬點、明月一輪,心酸不已。以前,我有個愿望,就是能夠“琴伴庭前月”。如今,我琴不會,會琴者不在,月在,庭不在。往后又會如何呢?就這樣想著,朦朦朧朧、靠著木墻睡了過去。
我和懷錯的冷戰(zhàn)徹底拉開帷幕。仗著近日風和日麗、自己身子又壯,便每日只在外面閑逛,夜里披著冬衣守在門外。懷錯只一天就把周圍的地理環(huán)境摸熟了,哪里還用得著我多管閑事。
那小猴日日來此玩耍,我有時拿了些米飯團成一團給它吃,它總算不一見面就砸我了。和它形影不離的大猴大概是它的母親,開始幾天還緊張兮兮地盯著我和小猴,后來也就放任自流了。我每日只看著它們母子二人游玩嬉戲,就覺得心中無比暢快,把那些煩心事都丟到了九霄云外,恨不得自己也能返祖,化作一只猿。有時它們還會帶來一群同伴,我坐在籬笆里面,看著那群鬧騰的猴子,仿佛在看趙忠祥的《動物世界》,一會兒猜測誰是猴王,一會兒猜測猴王妻子之間的各種“勾心斗角”,當真有趣。
接連好幾個艷陽天后,終于迎來了一場暴雨。前一秒我還和小猴玩耍,下一秒,大猴就揪著小猴跑了,我正納悶,天上忽的倒下一瓢雨水,才趕緊跑回去。不過幾步路的功夫,我身上竟已經沒一處干燥的地方,一邊抱著頭跑,一邊忍不住大笑。眼看已經到了門外,突然從屋子另一側轉出一個人來。
勉強透過雨水看去,竟是前幾日輕薄過我的人。自那次之后,我總是注意著躲著這群人走,縱是有時被他撞見了,旁邊也總有人勸阻著他,所以還算相安無事。今日大雨瓢潑,雷聲轟鳴,腦子里冒出一句經典的話:你喊啊!你喊破喉嚨,也沒人聽得見!他雙眼通紅的看著我,嘴邊扯出一個兇狠的笑容:“賤人,看你今日還能逃得出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