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追兵追到東宣門外時,早已不見人影,四下分了幾隊人馬在城中搜尋,緊閉的家門后有人推開門縫偷偷窺探,總想多探探又出了何事??傆X得近些年從未太平過,整日都籠罩著緊張的氣氛。
迎面慢慢悠悠有一隊人,抬著一頂花哨華麗的軟轎徐徐走來。
正在街上橫沖亂撞的追兵倒是被他們堵在了街上,一時左右讓不開。
領隊的怒道:“沒長眼啊,沒看到在追捕逆賊,你們攔路莫非是一路的?”
轎子領頭的龜公高聲道:“誰跟逆賊一路的?看看清楚再說話!驚了咱們姑娘,你負責?”
領隊愣了一下,但是沒想到一個龜公有這般氣焰,再仔細瞧瞧這轎子的模樣質地,該是個風月里有身份的,整個燕京里,怕是只有秦月樓有這氣勢,能坐上秦月樓軟轎的,也就那么一個人。
“可是慕雪姑娘?”
轎簾被一只柔夷挑開,露出里頭半張臉來,精巧的鼻子,點絳朱唇,黑發(fā)如瀑。
女子開口道:“奴家剛從李大人那兒回來,不知各位軍爺身負公務,妨礙了大人們,實在罪該萬死?!?br /> 女人聲音輕柔,如弱柳扶風,領隊的當先就心化了,心生憐愛,忙道:“姑娘哪兒的話,怕是咱們這幾個粗人,驚了姑娘。”
慕雪拂嘴輕笑:“多謝大人,日后得空,奴家定好生謝過大人?!?br /> 領隊的笑瞇瞇的,探著腦袋恨不得整個人都貓身扎進轎子里。給慕雪的轎子讓了路,愣是看他們消失在街頭才繼續(xù)追下去。
回到秦月樓,慕雪脫下外袍扔給了跟來的丫頭,走走停停的打發(fā)了圍上來的客人,朝后院去了。
丫頭跟在身側低聲道:“人來了,藏在老地方。”
慕雪“嗯”了一聲,繞至后院。
剛一踏進院子里,空氣中就彌漫著一絲淡淡的血腥氣,讓人不由皺眉。
女子看向守在門邊的男人道:“沈公子,人可安好?”
沈寧點頭:“禍害遺千年,這家伙死不了?!?br /> 慕雪朝屋里看了一眼道:“曲公子呢?”
“尚不知,莫陵在治療,一直沒出來過,恐怕情況不太好。”
就在那間房內,莫陵凝神施針,額上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桌上的油燈左右搖擺跳躍,好像隨時都會熄滅。
屋內落針可聞,靜到可怕,蕭夜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床上的人,攥緊的手上鼓著青筋,呼吸都帶著忐忑。
也不知過去多久,莫陵才抬頭,往傾歌嘴里塞了一粒藥丸。
蕭夜辰問:“這是什么?”
“護心丹?!?br /> “他沒事了?”
莫陵搖頭道:“雖說毒性不深,也尚未擴散,但終歸是致命的毒藥,傷及肺腑,難以盡除。這些酷刑加身,若是旁人早見閻王了,他能挺住也是萬幸,卻也到了極限。我能保他性命,但日后怕是難恢復?!?br /> 蕭夜辰急道:“若是盡心休養(yǎng),用最好的補藥,應當能好起來吧?!?br /> 莫陵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他不是神,總有油盡燈枯的時候,再好的補藥也無用?!?br /> 看著蕭夜辰不死心的樣子,莫陵不自在的別開眼,將一盒傷藥扔進他懷里。
“自己也抹點。”
蕭夜辰見莫陵指了指自己的手,這才注意到手臂上不知何時被深深劃了一道,仍在冒血。
莫陵吩咐了幾句就離開了,將情況簡單的和沈寧慕雪說了。
如今石安然的全城搜尋,比起當初得知新帝登基時,夜探京城,來的更兇險。
蕭夜辰守在床邊,望著床榻上沉沉睡著的男子,心中說不出的堵悶,喉頭脹的發(fā)疼。
透過紗布滲出的血色刺在心頭,層層白紗緊裹的雙手印在眼底,這一夜他不得一刻眉間舒緩。
夜鷹咕咕啼鳴,仿佛在警示著翌日不好走的路。夜深幾人聚在屋內,燭火跳躍,一片沉寂。
蕭夜辰率先打破寧靜,揉揉發(fā)紅的眼眶,一抹鼻尖道:“也就到明日,章尋飛在城外五里接應,我們天一亮,卯時城門開就動身?!?br /> 慕雪點頭道:“該做的我們都備好了,明日一早我們會往北門走,替媽媽去張府獻上賀禮。清樂坊也會在卯時送車隊出城,往西南去安寧鎮(zhèn)參演。”
蕭夜辰道:“我們走北門。在石安然眼中,我素來和秦月樓走得近,西南是回洛城最近的路,但他必然料定我會避開,選擇關卡松懈的北門,又縫慕雪的車隊,十之八九不會有錯。”
申屠遠道:“慢著,按你說他會守在北門,那咱們還往北走?”
“我這么想,石安然定也會這么想,所以他會認為,我選擇的是看起無關的清樂坊,最終走西南門。因此北門安全?!?br /> 扶青道:“你別忘了,明早穆言也當班,你怎么就肯定,他不會為難你?!?br /> “賭一把,我信他。”
蕭夜辰起身道:“你們扮成小廝混在車隊里,余下的人藏在箱子中,一旦發(fā)現情況不對,立刻撤退!”
慕雪撫弄著衣袖上的刺繡,輕聲道:“日后還能再見么?”
男子看了看她,沉吟片刻道:“一年,長不過三年,我一定會回來?!?br /> 女子微微一頓,釋然淺笑:“那就靜候再會,祝君順利?!?br /> 又仔細說了說安排后,幾人都四散了。屋中的油燈有些微弱,跳了幾下,快要滅了。
映在墻上的人影也稀疏朦朧,申屠遠推了推手邊的茶杯,陶瓷相磕發(fā)出“叮當”的脆響,如銅鈴。
“他決心已定,這燕京的風景終歸是更令他向往一些。”
沈寧笑了笑道:“他心里始終未曾放下過,哪怕他看起來風流快活,得過且過的,心里頭清楚著呢。我永遠記得和他初見時,他說的一句話——”
南境洛城外的西琴山上,豐神俊朗的少年遠眺群山,水洗藍的天空萬里無云,山鷹啼鳴掠過,少年忍不住朝空空山谷放聲高喊?;匾絷囮?,有些忍俊不禁。
他身后略顯年長的少年撇撇嘴道:“你就這么甘愿到南境來?你不怨你母妃?”
少年蕭夜辰回過頭,眉眼間熠熠生輝,明亮的笑意帶著玩世不恭的叛逆,朗聲道:“這有何怨,我將來可是要當皇帝的!”
沈寧臉色一下就變得慘白,慌忙去捂他嘴巴:“這話你也敢說?就算你是皇子,那也不是太子,小心給有心人聽了去,惹麻煩?!?br /> 蕭夜辰卻不怕,挑眉道:“這次到南境便給父皇看看,我和他們不一樣!”
他聲音越說越大,沈寧左右張望,生怕給游客聽去了。
看他畏首畏尾,瞻前顧后的模樣,蕭夜辰好笑道:“怕什么,咱們是兄弟,頂頭有我罩著,你只管跟我混便是?!?br /> 一想到當年的少年狂妄,沈寧都忍不住搖頭苦笑,眨眼十年的光陰,如今這番話倒真應了。
沈寧拍了拍申屠遠的肩,嘆道:“真不知該不該和你們聯手,真要算賬,咱們三殿下的今日可是拜你們所賜。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但既然殿下選擇放下,我也沒啥說的?!?br /> 申屠遠道:“王爺不曾害過他,當年秦山一案,王爺箭在弦上,卻最終選擇了放棄?!彼ゎ^看向沈寧,又道:“但王爺若執(zhí)意動手,按照原計劃,二子蕭子閆謀逆,太子意外殞命,北瀟帝重傷昏迷,死于回京途中,而三子蕭夜辰,則是被斬殺獵場,護駕身死?!?br /> “武絡一意孤行,王爺只得親自出手。雖然一切看似尋常,但我能看出來,王爺早在那時候,就已經放棄了所有的計劃?!?br /> 沈寧嘿嘿笑了一聲,道:“除了咱殿下,我唯一佩服的就是曲傾歌。咱們好好干,也算得上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提前給北瀟東郃結個親。”
申屠遠笑了一下,卻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沈寧覺得莫名,也沒再說什么。
秦月樓的后院徹夜燭燈,與清樂坊里頭的燭臺遙相呼應。
這一夜未晞合衣未眠,輕輕撥弄著燭臺上的火苗,愣怔出神。
樂老板搖搖擺擺的上樓,見他沒睡,便敲了敲門框,道:“明日要辛苦些,早點睡吧。”
未晞回神看向他,擠出一絲淡淡的笑,道:“睡不著,再有兩個時辰就天亮了,不睡也罷?!?br /> 樂老板嘆了一口氣,進了屋在他身邊坐下??粗倌昵逍愕拿佳?,忍不住伸手在他耳畔撥了撥落下的青絲。
“這次三王爺的事,麻煩吶。且不說是不是伙同外敵,單那個劫持皇上的罪名,就不容開脫。你執(zhí)意幫他,我擔心你受牽連?!?br /> 未晞老神在在的,等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是我一人決定,你們不必跟我一起擔風險。況且三王爺走的是慕姐姐的車隊,我并未直接介入,尚有余地自保。”少年眼底光彩熠熠的,鍍了一層暖意:“只要能保三王爺平安,我做一切都值得?!?br /> 樂老板心里不是滋味,撇撇嘴,想說什么。好幾次話到嘴邊,可對上少年的目光時,終是化作一片苦澀。
良久,他伸手在少年額頭上恨恨的敲了一下,無奈道:“罷了,罷了?!?br /> 自己終歸還是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