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地
建寧元年,春。
北瀟迎來了頭一個春暖花開?;厥淄?,總覺得天空被蒙著一層霧霾,陰慘慘的,總也看不到光。
如今這樣的晴空萬里,白云團(tuán)簇的天空實在讓人心頭開闊,心境明朗。
待一切塵埃落定后,蕭夜辰親自往九陽山帶回了穆言和慕雪等人的尸骨,重新厚葬。又將蕭文晴與穆言合葬在了一起。對故人之墓沉沉拜下,久久不起。
后來他往邊關(guān)去尋過未晞的下落,多方打聽得知,當(dāng)年未晞被發(fā)配充軍妓后,不過半年,他就不堪凌辱,跳崖自盡了。
當(dāng)?shù)卮迕癫莶萏嫠⒘藗€衣冠冢,不知名姓,只得空留一絲殘香。
他將石碑重新修繕,一連三拜。
雖說新帝登基的儀典并未如約順利走完,最后新帝更是一怒之下?lián)]袖離場。
當(dāng)時就有星官老臣暗自搖頭,這登基大典于任何國家而言都是大事,象征著新氣象。可這剛開始就出了狀況,怎么看都是不祥之兆,剛盼出點兒希望,怕是又落了空。
而事后一切如常,朝政事物雖堆積繁雜,朝臣急的焦頭爛額,但最后都有條不紊的解決了。
所有的事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那些搖頭嘆息北瀟氣數(shù)將近的人,也都乖乖閉了嘴。
早朝過后,戶部又跑了過來,想再問問財政方面的事。
剛走到宮門外,遇上了巡邏的章尋飛。
“章統(tǒng)領(lǐng)?!?br /> “嗯?!闭聦わw嘴里叼著根竹簽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早上不是來過了么?忘東西了?”
戶部侍郎忙搖頭,卻不太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得四處亂瞟道:“那個,陛,陛下呢?”
章尋飛一挑眉:“出去了?!?br /> “啊?”侍郎剛抬頭,就對上他的目光,嚇的直哆嗦,小聲道,“陛下又去九陽山了?”
看他這膽怯的模樣,章尋飛有些煩躁:“是啊,哪天沒去啊,都快搬過去了,你有事兒啊?”
“還還有點事想問問問一下……那個,陛下每日這般怕是不妥吧,哪有皇帝每天往墳地里跑的,還有這宮里的要務(wù)……”
章尋飛不耐煩的掏掏耳朵:“事兒都解決了么?”
“解解決了……”
“都安排下去了?”
“是……”
“后續(xù)還有問題?”
“……沒,沒有。”
章尋飛翻白眼道:“那你屁話那么多?既然事兒都能辦了,還不許他處理下私事啊!你們都是木頭樁子,吃白飯么?讓你們來是分憂的,全讓他一個人來要你們何用?他都吩咐下去了,你們盡心辦好不就完了,哪兒來這么多事?”
章尋飛劈頭蓋臉一頓罵,戶部侍郎頓時不敢再多叨擾,連連稱是。
仔細(xì)想想,也的確都已十分清楚了,但總想著多見見這個新帝,聽他說兩句,心中會更有底氣……
他朝章尋飛拱手,便走了。
說起來,已有幾個月了,只要一得空,新帝就會往九陽山去直到深夜才回來,若無事或許會多呆上幾天。
他私下猜過蕭夜辰往九陽山去的原因。從臣子間的交談,他想九陽山中應(yīng)當(dāng)有一個于新帝來說十分重要的人,或許就是那日在大典上被刺之人。
九陽山上的天空依舊還是灰蒙蒙的。不過越往山里走,枯墳堆越多的地方,那天色似乎越明朗幾分。
一人背著竹簍正急匆匆往山里趕,黑衣上滿是污泥,仔細(xì)看去這還是件龍袍。
沒錯,這個挖了滿身泥,扛著鋤頭,背著竹簍的男人就是當(dāng)今圣上,剛繼位的新帝蕭夜辰。
他快步穿過墳頭,趕去了山坳深處的一間小木屋。
敲開木門,他就喚道:“許老先生!藥草我都采回來了,你看夠不夠?要不再去挖一些!”
屋內(nèi)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無奈搖頭:“夠了,早幾日就夠了,陛下再挖,那山頭就要空了。一早就說陛下不必日日過來,老朽既已答應(yīng)陛下,便不會食言?!?br /> 蕭夜辰熟門熟路的替他將藥材分好類,立刻道:“我今天能去看看他么?”
“早年就聽說陛下是個情種,卻未曾想到這般深情,倒是叫老朽也佩服。去吧——”
蕭夜辰喜出望外,一躬身就朝里屋跑了。
許老先生朝向屋內(nèi)幫忙的黃泉,道:“有些意思,上次那個叫扶青的也是這個神情,年輕真好啊?!?br /> 黃泉道:“先生救命之恩,無以為報?!?br /> 許醫(yī)擺擺手,捻著胡須道:“老朽偏就喜歡這些疑難雜癥,越是病入膏肓,回天乏術(shù),老朽就偏要問天搶人。這不,搶回來兩個~”
黃泉立刻朝他感激拜下:“謝前輩——”
里屋中充盈著濃厚的草藥氣味,香香澀澀的。
木榻上,一人沉沉睡著,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上衣微合,隱約能看到那道很深的刀傷,如今傷口好好壞壞的已好了大半,只剩結(jié)痂尚未褪去。
蕭夜辰小心翼翼的邁入小屋里,總怕腳下沒輕重將他驚醒,盡管他如今根本就沒有知覺。
蕭夜辰想伸手去碰碰他,那手卻晾在半空好一會兒不知該不該放下,或是該碰哪里。躡手躡腳的模樣就像個如獲珍寶的孩子。
最后他有些局促的拉住了那人的手。冰涼涼的,卻很柔軟。
放在手心里暖著,他不由笑了起來,眼底都禁不住有些水光。
“傾歌,我又來了~想沒想我?睜開眼看看我唄~咱們都快兩年沒見了,你不想看看我么?”
“我可是日理萬機(jī)啊,一得空就來看你,你倒好,每次睡大覺。有你這么對一國之君的么……”
“哎,我跟你說,小辰和小歌長胖了,尤其是小辰,都滾圓了,我懷疑它飛不動。我上次就說了一句,它們就撓我,那小歌,差點兒沒往我手上釘個窟窿?!?br /> “這都是真幸福啊,每天吃吃喝喝就過了,我可寂寞了。都沒人說說話,那些老古董成天板著臉看我,背后總說我沒規(guī)矩。什么一國之君的威嚴(yán)氣度,不可兒戲,什么君臣奏對不可失了儀態(tài),啰嗦死了!”
“更過分的你知道么!那些老頑固上奏讓我立后納妃,什么年歲不小了,該成家室,為皇家續(xù)后了。我看那禮部的老頭子都四十好幾了,也沒個一兒半女的,催我倒是勤快!下次他再提,我打他幾十軍棍,看他說不說?!?br /> 說到此,傾歌眉心微微一顫,就像是聽到他所說,不滿的回應(yīng)似的。
蕭夜辰大喜,一下?lián)淞诉^去,激動道:“傾歌?你聽到了?你是不是要醒了?”
這時屋門開了,黃泉端著藥盤走了進(jìn)來,淡淡看了他一眼。
“先生說了,安靜點?!?br /> 蕭夜辰立刻拉著他道:“你讓許老先生來看看,他剛才皺眉了,是不是快醒了?”
黃泉:“公子體內(nèi)毒素未清,醒不過來的,至少還需月余?!?br /> 蕭夜辰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道:“這藥量若是大些,他能快些醒來么?”
“不可?!痹S醫(yī)邊進(jìn)屋邊搖頭道,“這每一分藥都是有講究的。他當(dāng)初中毒已深,加之這毒藥性猛,早已化去在他五臟六腑間,想根除已是不可能。我只能將毒素控制,再配以另一種劇毒來中和,達(dá)到以毒攻毒之效,一旦一味藥過重,毒素就會失去平衡,他必死無疑。”
蕭夜辰有些沮喪:“還要那么久……”
許醫(yī)笑了笑道:“陛下先去屋外候一陣吧,老朽要為他施針?!?br /> “是浸了九蟲草毒的針?”
老者點頭。
男子皺眉:“他是不是還會出現(xiàn)那種情況?”
“如今已近尾聲,但不至于如初那般痛苦?!?br /> “我守著他?!?br /> 老者也知道他不會離開,便不再多說,執(zhí)火開始施針。
施針過程一如最初那般,早已看過無數(shù)次,他也不覺得如何難熬,更何況傾歌的狀況在一天天轉(zhuǎn)好,如今也并不會如起初那樣痛苦。
他還記得,幾個月前,扶青帶他來九陽山見這位許老先生時的情景。
那是絕望過后,他第一次見到傾歌,近乎于一個死人,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身體冰冷,就像一座玉雕。他從未想過,離別一年后竟會是以這樣的形式再見。
他幾乎是當(dāng)場崩潰。
許醫(yī)卻拍著他的肩說可以回天。
大起大落便是他那時的心情。
那之后他親眼見過許醫(yī)施針,浸毒,淬火,刺入穴道。
僅一針,傾歌便疼出一身冷汗,雖未轉(zhuǎn)醒,但夢中所歷也必定如蟲蟻噬咬。而每次施針便是一百零八針。
單單只是看,蕭夜辰便浸了一身汗,指甲都深深陷入掌心。他難以想象每周都要熬過一番的滋味。
直至今日已是第十五次了,再有五次,傾歌體內(nèi)的毒素便能化去,屆時才算大功告成。
“許老先生,今日我想多陪陪他,明日一早我再上山給你采藥~”
老者道:“陛下朝中初定,該多留在宮中才是,否則怕是容易惹人非議,空生人心不安?!?br /> “我知道……可我也放心不下……”
老者意味深長的摸了摸胡子,朝門外看了一眼:“陛下不如先去見一個人,老朽相信你們或許有些話要說。”
蕭夜辰看了看門外,猶豫了片刻走了出去。
院子里一人身披大氅,正望著遠(yuǎn)處的山巒出神,聽到身后的響動轉(zhuǎn)身看來。
老實說,就算已見過許多面,仍舊覺得他們真的很像,恍惚間的一眼,就仿佛是傾歌站在那兒。
只要他不笑。
沒錯。
曲傾語的笑總帶著幾分陰謀的味道。
“大老遠(yuǎn)的,東郃皇帝這是特意來參觀我們北瀟墳地的?”
曲傾語點點頭:“是啊,差點兒就只能在墳地看到我親弟了?!?br /> 他微微一挑眉道:“蕭夜辰,是不是我們曲家欠你什么?我這好端端的親弟,一到你手邊上就出問題?”
蕭夜辰沉默不語,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就算曲傾語未興師問罪,這件事上他也絕不會原諒自己。
曲傾語朝屋子里看了一眼,沉聲道:“待白兮好轉(zhuǎn),我便帶他回東郃?!?br /> “不行?!?br /> 曲傾語瞇起眼。
蕭夜辰道:“我絕不可能讓你帶他走,除非你踏著我的尸體走過去?!?br /> “蕭夜辰,你可知你在說什么?!?br /> “我說的很明白,想帶他走,除非我死?!?br /> 周遭的空氣驀然就靜謐下來,一股淡淡的火藥味彌漫開來。
兩人靜默對峙,一人黑衣龍袍,一人白衣錦服,此等畫面倒是十分養(yǎng)眼,只是氣氛劍拔弩張。
良久過后,曲傾語輕笑,點了點頭道:“好,你且記著自己說過的話。倘若有下次,我也未必就記得答應(yīng)過白兮的事?!?br /> “何事?”
曲傾語笑笑,轉(zhuǎn)身往外走:“待他醒了,你問他便是。”
蕭夜辰:???
男人腳下頓了頓,側(cè)頭道:“喝一杯如何?”
蕭夜辰靜了片刻,回頭看了看燭光搖曳的小屋,終是微微輕嘆,隨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