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約莫辰時(shí)左右,曲傾歌和申屠遠(yuǎn)幾人便到了山下。
望著一條長龍,傾歌不由嘆氣。
申屠遠(yuǎn)看他神色微倦,低聲道:“抱歉,若非我的緣故,公子應(yīng)當(dāng)能早些過來?!?br /> 傾歌道:“你身上有傷,本就該好生靜養(yǎng),別多想?!?br /> 申屠遠(yuǎn)皺起眉來,回想起昨夜與石如煙一搏。
兩人相過數(shù)十招,石如煙約莫是走到了窮途,出手招招狠辣,原本申屠遠(yuǎn)還想著手下留情,大意間被刺中右腹。
玩命的劍招下,申屠遠(yuǎn)也不敢大意,不得不拼上全力一戰(zhàn)。
最終石如煙還是敗下了。
申屠遠(yuǎn)有心打算放她一碼,誰知石如煙性子剛烈,既是輸了,更是輸在了一個(gè)重傷對手之下,一敗涂地,哪里有她茍延殘喘的余地,她根本不聽申屠遠(yuǎn)所勸,憤然道:“是我技不如人!既不能越過你的阻攔,又不能替父報(bào)仇,茍活于世毫無意義??!”
申屠遠(yuǎn)心下大驚,然而右腹所傷讓他遲了半步,來不及阻止石如煙自刎。
他咬牙道:“公子,我沒能勸她回頭……屬下辦事不利請恕罪?!?br /> 傾歌移開目光,搖頭道:“我原本就說過,她若不愿回頭,格殺勿論。你何罪之有?”
“我——”
“行了,不必多想。”
傾歌話音方落,前方人群中惹出一陣騷動(dòng),百姓紛紛避開,手足無措的面面相覷。
那頭隱隱傳出吵鬧叫罵的聲音,沒到兩句,就成了拳腳之爭??茨顷囌踢€是些江湖中人。
傾歌道:“發(fā)生何事?”
申屠遠(yuǎn)道:“像是江湖紛爭,我去看看?!?br /> 傾歌點(diǎn)點(diǎn)頭。
他們幾人便撥開人群往鬧事出靠去。
就是這么一抬眼,傾歌看到了遠(yuǎn)處朝這兒張望的沈?qū)帯?br /> 剛想打上招呼,那些圍觀熱鬧的人群炸開了鍋,紛紛后退。
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位老人,躲閃不及,連連退后摔在傾歌身側(cè),半晌起不來身。
傾歌一愣,忙上前去扶:“老人家?您不要緊吧?”
老人捂著膝蓋直擺手,額角都疼出汗來,看來摔得不輕。
傾歌抬頭四望,想找沈?qū)巵泶畎咽?,然而一時(shí)間哪里能見沈?qū)幍纳碛?,滿目都是推擠來去的人群。
遠(yuǎn)方空中遙遙傳來一聲鐘鳴,悠悠穿過云層。那是新帝開始走神道的鐘聲。
傾歌朝山頂?shù)姆较蛲?,郁郁蔥蔥并不能看到神道天門或是石階,但他明白,蕭夜辰就在那個(gè)方向,身穿龍袍,頭戴龍冠,必是心懷虔誠敬畏的往山頂而去。
老人突然咳了起來,將他的神思拉回,顫顫巍巍拉住他的袖子,道:“年輕人,能把我扶到路邊么……我,我動(dòng)不了……”
傾歌點(diǎn)點(diǎn)頭,仔細(xì)扶起老者,將他扶去了路邊的樹蔭下。
“老先生,您先休息,我去替您——”
傾歌話音未落,面前的老者目露猙獰,一抹森冷的獰笑在嘴邊抑制不住的綻開,幾乎得意到扭曲變形。
他的呼吸驀然一緊,喉頭涌起腥甜,翻江倒海的暈眩直沖頭頂,眼前幾乎一片漆黑。心口觸目驚心的插著一柄短刀,刀身已沒入大半,鮮血正瘋狂的吞噬著周圍的白衣!
老者一聲狂笑,將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了手中短刀之上!頂著他狠狠撞在樹上,只恨不得將整把刀都刺入他心口。
傾歌震驚的盯著眼前的老者,看著他因?yàn)楠熜Χ撀涞膫窝b,竟是陸羽凡。
“你該死?。 ?br /> 陸羽凡還欲拔刀再刺,兩道黑影飛掠而至,一左一右同時(shí)出手,宛若兩個(gè)鏡像雙子,只一招就將陸羽凡拿下。
二人出手利落,咔咔兩聲就將他的雙手卸了下來,疼的他冷汗淋淋,痛呼慘叫。
陸羽凡惡狠狠的瞪著曲傾歌,瘋狂的笑著,口中咒罵連連,令人不忍耳聞。
傾歌一陣恍惚,除了自己逐漸緩下的心跳外,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心頭傳來的麻木無力感迅速蔓延到了全身,還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絕望。
“傾歌!”看他失了意識(shí)軟倒下去,黑衣男子立刻將他抱住。
好不容易從人群脫身趕來的申屠遠(yuǎn),幾乎都傻了眼,好端端的人,怎么眨眼就倒在了血泊里!?
他立刻抓住黑衣人問:“扶青,他怎么樣……”
扶青緊急處理著傾歌的傷口,無暇去回應(yīng)申屠遠(yuǎn)的詢問。
他不敢輕易將刀拔出,露出的部分泛著青藍(lán),且?guī)е还傻挠南?,觸及血肉之處已呈青灰色。很顯然刀上染有劇毒。
刀傷雖未正中心臟,可幾乎整柄刀都沒了進(jìn)去。出血量急且大,多半傷了肺腑血脈,多挨上一刻都是兇險(xiǎn)!
可貿(mào)然拔刀,恐適得其反!
然而傾歌的狀況卻在極速惡化,并不見任何轉(zhuǎn)圜的跡象。
扶青臉色十分難看,再去探他的脈象時(shí),竟再難察覺到分毫脈沖。
申屠遠(yuǎn)仍在焦急的詢問,可扶青只是低著頭,沒說一句話。
遠(yuǎn)處那些制造騷亂之人已被沈?qū)幠孟?,正安排著侍衛(wèi)手護(hù)秩序。
而當(dāng)他趕到路邊時(shí),這眼前的景象愣是讓他腦中一片空白。
山上的鐘聲還在震響,一共九響,意味著千秋萬代。
而九響過后,神道也至終點(diǎn),抵達(dá)最后的正陽宮。新帝對天三拜后,將會(huì)念一篇《建元天啟》,以表仁德之心,受命天帝,福澤蒼生。
蕭夜辰拜完第三拜后,明顯頓了一下,臉色有些不太好,反射性的回頭朝山下望。
這時(shí)婢女端著錦盒上前,呈上了《建元天啟》。
她見男子遲遲沒有動(dòng)作,以為他是一時(shí)緊張,忘了流程,便低聲提醒道:“陛下,該念卷書了?!?br /> 蕭夜辰微微蹙眉,道:“他來了么?”
婢女道:“該是到了,或許此刻正在人群中看著陛下呢。陛下快念吧,時(shí)辰要到了?!?br /> 蕭夜辰猶豫片刻,展開了書文。
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qiáng)烈起來,總覺得有什么正在快速從生命中被抽離,撕得生疼,血淋淋的尤在滴血。
書文上的字他一個(gè)也看不進(jìn)去,仿佛每一個(gè)都是扭曲的。
“……天道初開,化生九州,君蒙天恩于上古,承天啟下九州福澤蒼生。行于其道,謂之順,逆之于道,謂之失,在明德仁孝,在……親民……”
蕭夜辰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當(dāng)初那些靜謐修身的日子。
光陰似箭,白駒過隙間已過近五載。
細(xì)細(xì)想來,南境洛陽的那一段日子,雖被削權(quán)奪勢,卻是最為心安的。
記憶中,暖融融的晨光灑在曲傾歌身上,透著白絨絨的光圈。
他靜靜坐在桌邊,手里拿著書卷,低眉一句一句在念。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蕭夜辰笑:“我誠意很足啊,所以心術(shù)正直,家庭和睦~這樣你能放心給我當(dāng)王妃嗎?”
傾歌搖頭,拿《大學(xué)》敲了敲他腦袋:“正乃端正,你此心乃私情物欲。為君之道需端正言行,仁德道義在先,此乃誠?!?br /> 蕭夜辰撇嘴,伸手去搶他手里的書:“這寫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不看了不看了?!?br /> 傾歌斂容,避開他的爪子,又是一記重重拍在他腦門上:“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br /> 蕭夜辰吃痛,苦著臉跟著念。
“身修而后齊家,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蕭夜辰趴在桌子上,懶洋洋的哼出這句話。完全沒有念書的誠意。
思及此,蕭夜辰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望著莊嚴(yán)肅穆的祭天廣場,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gè)人。
這天下至尊之位,只他一人,萬世孤寂。
臣子俯首跪拜,觀禮的百姓跪在神道之下。
他隨手扔了手中的書文,望天,徐徐念著,與記憶中的話語重疊。
“身修而后齊家,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br /> “是以為君有道,不令自行,應(yīng)修己身以明以德,方不負(fù)天恩民意,上天之載,承啟明世。”
傾歌,你可有看到?
一會(huì)兒結(jié)束,你該要罵我儀典上亂念,毫無規(guī)矩,不成體統(tǒng)了。
蕭夜辰忍俊不禁,深吸一口氣,緩去心頭那絲不安,舉步踏上正陽宮的長階。
百官萬民俯身,正禮拜下,齊聲高呼。
“吾皇福澤無疆!萬福綿延!”
一路緩緩登上正陽宮的頂層,望著伏地跪拜的臣民,蕭夜辰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感慨。
正是此時(shí),他驀然看到沈?qū)幫竦郎馅s,身后還跟著一人。
起初心中一喜,以為等到了曲傾歌。
臉上的喜悅之色還未來得及展開,就看沈?qū)帥_到正陽宮前喊道:“陛下!出事了——”
蕭夜辰腦中嗡鳴,心中的不安一經(jīng)證實(shí),天都仿佛震開了缺口。他搭上木欄,一躍而下,在群臣的驚呼中落地。
“發(fā)生何事?他人呢?”
沈?qū)幾岄_半身,將身后一人露了出來,道:“臣帶來一人,他親自抓了兇徒。”
蕭夜辰一愣:“兇徒?什么兇徒,怎么會(huì)有兇徒?”
他還待細(xì)問,見了那人卻不由頓住,訝異:“黃泉???你不是死了么,怎么會(huì)……”
那人一身黑衣斗篷,微微一點(diǎn)頭,道:“當(dāng)初為人所救,話不多說,日后自有解釋。山下兇徒已交由章尋飛看押,人數(shù)不多,卻善于偽裝,因此大意。已逼問出是與密謀行刺一行同伙。”
眼下蕭夜辰對此事并不關(guān)心,不時(shí)往他們身后看,希望能看到心念之人,急問道:“他呢?他人呢?”
沈?qū)幒粑活?,有些猶豫的看向蕭夜辰,卻在觸及他如炬的目光后慌忙移開,看向黃泉。
少年沒說話,低眉看向別處。
這怎么就支支吾吾的?為何是兇徒而非暴徒刺客?若非行兇——莫非是傷了傾歌!
蕭夜辰哪里還穩(wěn)得住,立刻往山下飛趕,只恨自己徒有雙腿,并非雙翅!
山下百姓慌忙避讓,有些避讓不急的攔了路,大嘆自己今日里倒霉怕是要沖撞圣駕掉腦袋了!哪想頭頂一陣風(fēng),蕭夜辰腳踏輕風(fēng),一展輕功飛了過去。
而當(dāng)他趕到出事地后,地上徒剩一灘冰冷泛黑的血跡。
他伸手去碰了碰,不敢想這究竟是誰的血,更不敢想這里發(fā)生過什么。
“傾歌……傾歌!”他四下呼喚,猜著或許是擠在人群中,一會(huì)兒他便目光淡淡的望著他說“不成樣子。”
然而一連喊了數(shù)聲都不見回應(yīng),反倒是身后人群中發(fā)出一聲嘲笑。
他回頭去看,侍衛(wèi)手里扣著一人,雙臂脫臼,蓬頭垢面,臉上帶著淤青和血跡,像是被人狠命的揍過。
在這樣的情景下,他竟然還發(fā)笑,蕭夜辰很難控制自己不去發(fā)怒,尤其在認(rèn)出他是陸羽凡后。
陸羽凡笑道:“著急了?你就是喊破了嗓子,他也不可能回應(yīng)你了!黃泉路上,他該多難過?!?br /> 蕭夜辰咬牙:“你說什么……”
“我說,我殺了他,一刀斃命,正中心口??!刀上還涂滿了見血封喉的毒藥,他必死無疑,死透了??!”
一聲響,陸羽凡眼前一黑,半只耳朵失了聽覺,淌出血來。
他盯著蕭夜辰,皺眉:“你打我……你何時(shí)打過我!就為了他?我陸羽凡哪里比不上他!他所作所為差點(diǎn)覆滅了整個(gè)北瀟,你還愛他???他早就該死了!”
蕭夜辰又是一拳打在他臉上,掀得他整個(gè)人仰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來。
蕭夜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老子就是活剝了你,都便宜了你!”說罷重重甩開男子:“拉下去!”
“來人!去把——”
蕭夜辰還未下吩咐,黃泉默然上前,從懷里摸出一枚墨玉放進(jìn)他手里。
“這是公子留給你的?!?br /> 冰涼的墨玉讓蕭夜辰稍微冷靜了一些,他呆呆的看著手心的玉,半晌說不出話。
眼底酸澀卻怔怔流不出淚來。
他不發(fā)一言,眾人也不敢出聲,或驚或哀的望著他。
驀地,他望天怒吼,一拳砸在地上!緊接著又是一拳,兩拳,三拳……
直到鮮血淋漓。
眾人心驚,猶感天地震動(dòng),俯首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