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
粱州一戰(zhàn),石安然敗。
這個消息很快傳至燕京,蕭文軒幾乎就傻了眼,根本無心朝政,整日的坐在寢宮發(fā)呆。
粱州到燕京也不過兩天罷了。
小太監(jiān)站在他身側,偷偷看了他許久。他雙目無神,就這么望著殿外呆坐著,彷徨無助的模樣,惹人心疼。
看了一會兒,小太監(jiān)也無聲嘆了口氣,看來舊朝已是氣數將盡了。
蕭文軒突然喃喃道:“為什么三哥不肯放過我?他就這么想要這個位子?”
小太監(jiān)俯首,不敢接話。
蕭文軒卻自顧自的接了下去:“可是他不一樣??!他是我三哥,他一直都照顧我,愛護我的!為何如今逼近燕京,篡位謀反的也是他!”
他咬著牙,強忍著眼淚:“那時候,他回京輔佐我,分明那般溫柔,將最好的都教給我。是他告訴我,要知人善用,進言不可不聽亦不可妄聽。我知道的,‘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三哥說的我時刻都記得,也努力在做。我不信他會背叛我!”
那小太監(jiān)聽的不忍,提著勇氣,拱手道:“可三殿下已經打到粱州了,就連石將軍都敗了。如今沒有人能攔得住他,陛下何不為自己做打算?”
蕭文軒愣愣的回頭看向他,紅著眼眶茫然道:“為自己做打算?”
“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br /> 蕭文軒低頭,仍舊心情郁結不愿說話。
小太監(jiān)見他不說話,有些忐忑,輕聲道:“眼下三殿下尚未攻到燕京,陛下不妨先行出宮避一陣子待到局勢明了再回來。”
少年耷拉著腦袋,悶悶道:“我還能避去哪兒……三哥最遲午后就能打進燕京了,不過兩個時辰,我能逃多遠。即便是逃了,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奴,奴才能帶陛下出宮,順著水道一路南下,可以去奴才的老家躲避風頭。”
蕭文軒抬頭對上他的目光,見他眼中有著關切和焦急,詫異道:“你肯幫我?”
小太監(jiān)連連點頭。
蕭文軒心底暖了幾分,淡淡一笑:“如今身邊竟就剩下你了,你不怕?”
“奴,奴才沒想那么多,只是不忍……”
蕭文軒點點頭:“罷了,若是可行,便這般去吧。”
小太監(jiān)眼中冒光,深深一拱手,沉沉拜下,噠噠跑出了大殿。
蕭文軒靠在軟墊上,偌大的宮殿里,如今就剩著下人候在角落,整個一片死寂。
滿朝文武也沒剩幾個,告老的,休假的,算上宮女太監(jiān)竟只剩十余人。
望著天頂鏤空的雕花細紋,想象著畫兒中的景色,蕭文軒突然覺得此時最無牽掛,最為輕松,就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
那畫中的情景讓他心靈神往。
這么呆坐著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有些餓了,喚了一聲無人回應,這才想起,那小太監(jiān)去安排移駕之事了。
只是為何去了這么久?
而且他又能有什么法子帶自己離開?這重重宮門,他一個小小太監(jiān),能有什么本事?
他起身走到殿門口,朝外又喊了好幾聲,仍不見回應。
于是他抓住一個太監(jiān)詢問,得來的結果只是搖頭。想自己乃一國之君,如今卻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
一連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知,未曾瞧見。
問到這兒蕭文軒漸漸開始有些煩悶和焦慮起來,心中隱隱不安。
正無措時,廊下遠遠走來一人,蕭文軒抬頭,眼前一亮,撲了過去。
“季雨戊!可有見到成貴?”
這兩人一般高,季雨戊險些被他推到,踉蹌了幾步才站穩(wěn)。
“陛下回屋吧,外間風大?!?br /> 蕭文軒搖頭:“成貴說要安排我離開的,他去了哪兒?”
季雨戊目光淡淡的,看了他片刻才拱手行禮道:“陛下回去吧,三殿下已經進城了。”
少年一愣:“進城了?那成貴呢?”
“他逃了,大軍圍城,早就無處可退。”
蕭文軒不信,哭道:“騙人!御林軍不是還在么?他們——”
“他們攔不住三殿下的,陛下還是回宮吧?!?br /> “我不信!!”蕭文軒扭頭就往外沖。
季雨戊看向守在殿外的侍衛(wèi),目光相碰,侍衛(wèi)便兩步上前將少年攔下。
蕭文軒扭動掙扎,卻如何也掙不過他們,被強行拖回了宮殿。
“你們好大膽子!連朕的命令也不聽了么!是不是要跟著蕭夜辰一起反??!”
蕭文軒掙的衣衫凌亂,發(fā)髻上的龍冠也歪了,幾縷發(fā)絲散下,狼狽不堪。
侍衛(wèi)松手退出屋外,下跪行禮道:“望陛下恕罪。如今反賊逼近皇宮,陛下留在此處才是最安全的?!?br /> 蕭文軒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季雨戊,求助道:“你快讓他們走開!讓他們滾!”
面對蕭文軒的叫嚷,季雨戊卻是面無表情,淡然道:“陛下還是聽話的好,出了這云霄殿,若碰上什么亂黨就糟了。”
“這兒是皇宮!朕有御林軍!他們會護朕周全!都給朕滾開?。 ?br /> 蕭文軒一聲怒吼,驀然朝外沖,那幾個侍衛(wèi)正伏地跪著,一時大意被他沖了出去。
幾人急著大喊要追,季雨戊卻將他們攔了下來,道:“罷了,讓他去。就像他說的,這皇宮里還有御林軍,誰敢傷了他。”
而他看向少年背影的目光卻是涼薄冷漠的。
蕭文軒一路跌跌撞撞的跑,摔了好幾次,蒙了一臉的灰,身上的龍袍也被枝丫石臺劃破了幾道口子。乍看之下就像一個流亡逃難的孩子。
起初還是因為悲憤,想找個人問明白??傻搅撕髞碇饾u就成了無盡的哀涼和絕望,只是不愿悶在那個空空無人的宮殿。
天色陰沉,轉眼就黑了下來。深秋的天空說變就變,未幾就飄起毛毛雨來。
這樣的天氣,愈發(fā)的讓蕭文軒覺得悲痛,眼淚朦朧就掉了下來。
埋頭走著忽而撞上了一人,眼睛被淚水蒙住,看不清那人的樣子,只觸碰到冰冷的盔甲,和他手中閃亮的寒刀。
那人嗤鼻笑了一聲,開口:“這不是皇帝陛下么?怎么這樣狼狽?三殿下尚未進宮就已成了喪家犬?”
聲音冰冷,生生刺在少年心口。
邊上的同伴亦笑道:“風水輪流轉,當初陛下如何打壓咱們巡防兵的,反之亦然吧?!?br /> 蕭文軒甩甩頭,抬頭去看他們,卻被一人揪住衣襟提了起來。
“你當初不是很能耐么?殺了穆將軍,逼死嫂子,害他們家破人亡。怎樣的手腕,可還記得啊?”
蕭文軒被勒的窒息,腦袋脹痛一陣暈眩,只拼命扣著他的手,力求多幾分喘息的空間。
那人忽然一巴掌扇下,打的蕭文軒幾乎吐血。
“說話啊,啞巴了?”
少年猛咳幾聲,痛苦道:“不!不怨我……是他們逼我的……再說了,穆言明知圣旨,卻暗地里放蕭夜辰出城,其心難料,實在難以排除謀逆之心!他本就是咎由自取!”
“好一個咎由自取!咱兄弟幾個曾發(fā)過誓,必將手刃兇手,以慰小將軍在天之靈!今日定是老天有眼,咱們算算這筆賬!”
那人恨恨將少年摔了出去,一腳踩上他的心口,揚起手中寒刀就砍了下去!
死亡第一次如此逼近,蕭文軒嚇得臉色慘白,眼淚都不爭氣的奪眶而出,竟“哇”的一聲喊了出來,掙扎著大哭:“三哥,三哥救我——”
千鈞一發(fā),落下的刀被一只手截住。
四周都在剎那間靜了下來,只剩蕭文軒驚惶無措的哭喊。
持刀人靜靜退開,抱拳跪地。
“恭迎三殿下。”
三殿下!
蕭文軒心中劃過一絲欣喜,迫不及待睜眼看去。
細雨中蕭夜辰一身戎裝,在陰雨天下泛著青灰的銀光,就像殺伐征戰(zhàn)后,凱旋的王者。額發(fā)下的目光清冷深邃,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種重逢的喜悅,甚至可以說是陌生與漠然。
被這樣的目光刺了一下,那一瞬的喜悅蕩然無存,鼻尖一酸,眼淚又淌了下來。他就那么躺在地上,動也不愿動了。
蕭夜辰走到他身邊,伸手道:“起來?!?br /> 蕭文軒扯了扯嘴角,低聲道:“你為何不讓他們殺了我?我一死,什么都結束了,你要什么就有什么?!?br /> 蕭夜辰道:“我答應過四妹,善待你。”
“四……姐……”蕭文軒喃喃念著,低垂的眼簾微微顫動,像是想起了許久以前的往事,有些想念四姐的廚藝,想著當初他們兄弟二人美滋滋的品嘗著蕭文晴的手藝,一口一句夸贊,一口一絲幸福。每次蕭夜辰回來帶給他的禮物,蕭文晴寵溺的責備,怎樣都是開心的。
天上的雨水冰涼涼的落下,落進眼底,將他拉回了殘酷的現(xiàn)實。
他看了一眼蕭夜辰伸來的手,骨節(jié)修長帶著些練武積下的繭子,雖并非細膩柔和,卻十分寬厚可靠。
翻了個身,蕭文軒握住了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卻一個趔趄往前栽了一步。蕭夜辰手上使力,穩(wěn)穩(wěn)托住他,又上前半步,想將他扶起。
卻是此時,一道寒光撲面而來,擦著他的眉心劃過!
蕭夜辰眉心蹙起,下意識的反手一扭,將蕭文軒整個人推了出去。
身邊跟著的沈寧齊風二人立刻上前,一人手起奪刀,一人翻手出掌,將蕭文軒按在了地上。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來的太快,周圍的人一時傻眼,只有黑羽騎出劍攔在了蕭夜辰身前。
蕭文軒的反應突然就激烈起來,大喊道:“我才不要你的施舍!說的那么好聽,分明就是為了自己的民心!你這么做對得起四姐么,對得起父皇么!日后到了地府,他們定然不會原諒你,你篡位謀反,你是蕭家的罪人!!”
“就是你,都是你的錯!勾結東郃,通敵賣國!罪該萬死的是你,是曲傾歌!仗著好皮相罷了,和那些茍且偷生,低賤下作的人有什么區(qū)別!不就是要挑撥離間么,不就是要禍害北瀟么!如今這樣他可滿足啊,不知廉恥的下作東西——”
話音未落,臉上就落下火辣辣一巴掌。
蕭文軒茫然,瞪大眼不敢置信。
蕭夜辰眼底寒光凜凜,森然道:“鬧夠了么?鬧夠了就滾回去,別丟人現(xiàn)眼?!?br /> “你打我!!你憑什么打我!!”
蕭夜辰冷冷道:“他累了,帶他回云霄殿好生休息,再宣個太醫(yī)給他看看。”
“是?!?br /> 上來一隊侍衛(wèi)將蕭文軒架走了,遠處還不斷傳來少年崩潰的哭嚎,在空曠的皇宮里顯得尤為凄涼。
細雨未歇,地上開始變得泥濘。蕭夜辰彎腰拾起那把短刀,輕輕抹去上面的泥水。
他轉身看向邊上的兩個侍衛(wèi):“你們若真心尊我一聲三殿下,便自己去領五十軍棍?!?br /> 兩人倒是并無分辨,畢恭畢敬抱拳道了一聲“是”就退下了。
章尋飛不由嘿嘿笑:“還真去,有點兒意思啊。”
轉頭卻見蕭夜辰正望著那把短刀出神。
刀柄上的寶石光澤如舊,應是它的主子平日里也極為愛惜的緣故。
這是那年父皇壽辰宴上,蕭夜辰送給蕭文軒的禮物。
蕭夜辰仔細擦了擦刀,將它小心的收進了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