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
成武五年十一月,冬。
戰(zhàn)亂后的北瀟陷入了岑寂。元氣大傷,滿目瘡痍,遍地都是死氣沉沉。
北瀟第四任皇帝蕭文軒被囚云霄殿,天下人都明白,廢帝是遲早的事,近不過年關歲末,遠不過新年十五,新帝繼位,將會有另一番景象。
燕京的冬日已下過好幾場雪,銀裝鋪落的皇宮,飛檐凌空,翹腳斗拱,白墻青瓦,石墻回廊。在經(jīng)過一番浩劫后,這座莊嚴肅穆的北瀟皇宮更為空寂,寂寥。
蕭夜辰一身墨色站在和光殿內(nèi),靜靜的望著正前方高高在上的王座,目光深沉,看不透心緒。
空曠的大殿上響起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在他身后不遠處站定。
“三殿下。”季雨戊遙遙行了一個大禮,“宮中的事已處理妥當,殿下應當早日繼位,鞏固朝局,穩(wěn)定民心?!?br /> “傾歌何時回來?”
“王爺來信,正月十五之前定會趕回來。”
蕭夜辰點點頭:“那就定在正月十五那天吧。”
身后的季雨戊卻沒有立刻應聲。
蕭夜辰詫異回頭,望著他:“有問題么?”
季雨戊道:“廢帝蕭文軒尚在云霄殿,該如何處置?殿下繼位后,若廢帝繼續(xù)留在皇宮,于禮不合?!?br /> 蕭夜辰卻道:“我是武人,不懂那么多繁復規(guī)矩,若于禮不合,便讓禮部來說?!笔捯钩矫夹奈Ⅴ?,道:“他怎么樣了?”
“老樣子,總是在喃喃自語,誰的話也聽不進?!?br /> 蕭夜辰沉吟了片刻,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往外走:“我去看看他?!?br /> 季雨戊默然拜下。
走到廊下時,蕭夜辰忽然頓了一下,側(cè)頭看向季雨戊,道:“你若是敵人,怕是比武絡還難對付。”
季雨戊眨眨眼,俯首道:“王爺有令,讓我盡心跟隨你,所以殿下的目的,便是我的目的?!?br /> 蕭夜辰淡淡一勾嘴角,沒再說什么,緩緩消失在廊下。
從那日蕭夜辰帶兵線沖進皇宮,一直到今日,短短數(shù)月,云霄殿便被折騰的一片狼藉。
書卷扔了一地,無人敢撿,而正主蕭文軒正抱著枕頭縮在墻角。
頭發(fā)亂蓬蓬的,身上那件龍袍更是亂七八糟。
殿前駐守的侍衛(wèi),見了蕭夜辰跪地行禮。
屋內(nèi)的少年隱約聽到了“三殿下”幾個字,黯淡無光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憤憤盯著殿門。
蕭夜辰端著一盤清食小點走了進來,掃了一眼屋中,將翻倒在地的桌子扶正,把點心擱在了桌上——這大概是眼下屋中唯一端正的東西了。
蕭文軒從膝間抬起頭來,目光陰暗的盯著他。
“來吃點東西?!?br /> 蕭文軒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臉上也毫無氣色,仿佛是從地獄鉆出來的病鬼。
他冷笑道:“你當我是狗么?用不著你施舍!我告訴你,你的飯菜我一點都不想碰!”
蕭夜辰也沒動,坐在桌邊望著他,冷冷道:“你要是恨我,就吃飽了來承安殿殺我?!?br /> 誰知話一出口,方才還倔強不屈的少年,眼眶一紅,突然就哭了出來,眼淚仿若決堤,似要將埋藏許久的情緒都傾瀉而出。
他貪戀那堅實溫暖的懷抱,想撲進男子懷里痛哭一場。然而抬眼撞上蕭夜辰的目光卻又被刺的心疼。
眼淚逐漸將那張朝思暮想的臉模糊,蕭文軒哭的更酸澀,喉頭脹痛。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少年放聲痛哭,聲音沙啞,“我不想這樣,三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歡你,我不要只是兄弟,我不要??!”
“可三哥你卻偏偏跟著那個曲傾歌!身邊喜歡你,在乎你的,你不要,那個曲傾歌究竟哪里好?他是敵國的親王,他來北瀟始終帶著陰謀,他殺了二哥和父皇,害了那么多忠良,你為何還要維護他?甚至不惜謀反顛覆天下,連我也不要了!”
“我一直堅信你會回來幫我,因為有你,我相信朝局再復雜,也一定會柳暗花明!可是到頭來你還是棄我一人,我如今什么也沒有了!一個親人都不在了!!”
蕭夜辰靜靜的聽著他宣泄,直到他不再哭喊,埋頭哭泣時,才淡淡開口道:“事到如今你還看不明白?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蕭文軒搖頭大喊:“我沒錯!我沒錯,錯的是你們!是你們逼我走到這一步的!”
他驀然抬頭撲到了男子身側(cè),拉著他的衣袖,抓著他的手不放。
“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邊,可是他們從中作梗,硬要拆散我們!”
蕭夜辰蹙眉,掙開他的手,怒道:“簡直胡鬧!那些人都是我重要的朋友,若你的喜歡卻是要傷我重要的人,我寧可不要?!?br /> “我沒有……”
蕭夜辰起身冷冷道:“秦月樓和清樂坊于我有恩,可你如何對他們的?慕雪慘死,秋玲被殺,未晞淪為軍妓,樂老板被毒打至死!甚至連皇家巡防總管穆言都被你賜死,那可是我的兄弟!是我拜把子過生死的兄弟!更是你姐夫!”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眼底恨意彌漫,寒光凜凜,仍是極力保持著最后的理智。
“若這些與你并無血親,你不在乎,那蕭文晴呢?那可是你親姐姐,一母同胞的親人!與你是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你怎么對她的?她到死都在懇求,讓我善待你!可如今你冥頑不靈,我又如何善待你?”
蕭文軒一直在搖頭,捂著耳朵大喊:“不是這樣的,你在狡辯!是你意欲謀反,他們是亂臣,是暴民!”
“蕭文軒!”
少年仍是搖頭不聽:“父皇不會原諒你們,是你謀反篡位!是你奪走了屬于我的一切?。 ?br /> 看著他發(fā)瘋的模樣,蕭夜辰沉默了,沖到嘴邊的話停下了。
他靜靜的看著蕭文軒,沉默了許久后,才沉聲道:“……沒錯,我是謀反,試問誰不想當皇帝?你年紀尚輕,不懂天下事,要謀你的江山太容易。百年后到了地府我自會告訴父皇,這北瀟盛世如何興于我手,如何千秋萬代?!?br /> “父皇不會見你的,我才是皇帝,你是謀逆……父皇不會見你!”
蕭夜辰煩悶的揉了揉眼角,轉(zhuǎn)頭間看到桌上的清食小點,便伸手往少年的面前推了推:“吃一些吧?;仡^我會讓太醫(yī)再來看看?!?br /> 蕭文軒瞪著眼,臉上還掛著淚珠,過了好半晌才問:“你不罰我?”
“……你已經(jīng)沒有威脅了,我為何還要罰你?!笔捯钩綗o力的扯了扯嘴角,“近來要處理的事太多,可能不得空過來,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再來看你?!?br /> 蕭文軒見他轉(zhuǎn)身離開,忙跟著跑了兩步,卻雙腿發(fā)軟跌倒在地。
屋外透來的光灑在蕭夜辰身上,背光下的背影修長挺拔,蕭文軒望著那道背影伸出手去,似乎想遠遠的觸碰一下他的衣擺。
直到男子消失在眼前,他才自嘲的笑了起來,埋頭咯咯的笑著。
少頃,一個黑影伴隨著噠噠的腳步聲在他面前停下。
蕭文軒一驚,以為是蕭夜辰回來了,忙抬頭去看,卻是季雨戊。
蕭文軒不喜歡這個人,總是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目光淺淺的,任何時候都不見絲毫波瀾,竟比武絡還難琢磨。
“你來了,我早該想到你并非真心幫我的?!?br /> 季雨戊道:“我只幫主子,你不過只是其中掙扎求存的棋子,無關痛癢?!?br /> 蕭文軒干笑兩聲道:“非也吧,只要我還活著,三哥就不能安心的穩(wěn)坐皇位,那畢竟是他大逆奪來的,想求個名正言順,不可能!”
季雨戊看了一眼桌上的清食小點,淡淡道:“有很多事你不知情,所以也難怪你不懂三殿下的想法。如今看著你這樣自說自話,也挺可憐的?!?br /> 蕭文軒愣了一下:“我不知情的事?”
季雨戊道:“三殿下有十足的理由拿走你的一切,因為這原本就不是你的。他之所以不說,或許是想給你留些退路,不想讓你一無所有?!?br /> 他在云霄殿內(nèi)緩緩踱了幾步,這才開口道:“當年蕭煜病中垂危,曾下過一道詔書,落在了武絡手中。后來武絡為了擾亂北瀟,焚毀詔書,私自改立皇八子為新帝?!?br /> “你騙人……”
“當時蕭煜并未將羊脂玉一同交給武絡,是打算等新立太子歸來,親手交給他。只可惜沒等到就駕鶴西歸了。而象征帝王身份的羊脂玉則是在他駕崩前,交給了另一個人,連同那份本該被焚毀的詔書一起?!?br /> 蕭文軒呆呆道:“你是說父皇當初寫了兩份詔書……”
季雨戊沒有答話,仍舊不疾不徐的說:“那人一直想尋個機會將東西送出宮,輾轉(zhuǎn)遇上了靖元公主,也就是當時的四公主蕭文晴。他將事情原委告訴了她,公主也看過那份詔書。蕭煜親筆,印鑒信物齊備,絕無虛假——傳位皇三子蕭夜辰?!?br /> “不可能??!”蕭文軒瞪大眼,仿佛聽到了極為荒誕的事,拼命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然而再如何荒誕無稽,他也找不出任何話來反駁。當初武絡的確沒有詔書和信物,只有一道口諭。原本朝堂上就是一片議論之聲,如今這么一想,所有的事便能說通了。
季雨戊轉(zhuǎn)身看著跌坐在地上的少年,漠然道:“三殿下手中拿著先帝遺詔,皇家信物,他才是名正言順的新帝,而你,什么也不是?!?br /> “殺害忠良,逼死親姐,將整個北瀟弄得烏煙瘴氣,三殿下如今還能與你和顏悅色的說話,你該感激,而不是怨懟?!?br /> 蕭文軒不知季雨戊是何時走的,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看不見聽不到。
他就那么呆呆傻傻的望著白茫茫的殿外,眼神空洞,不知在想著什么,只是許久許久過后,苦澀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