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州
粱州城接連上演的劇場在持續(xù)發(fā)酵,乞丐被士兵殘害,后有百姓屯糧被搶,房屋被焚毀,又有婦女遭調(diào)戲毆打群眾致死,最后甚至連權(quán)貴也開始掠奪欺壓百姓起來。
封城第十天漸漸有說,是朝廷嚴令死守粱州,打算徹底孤立舍棄粱州,成為戰(zhàn)爭的犧牲品。
內(nèi)外不通,事件不斷,城中也逐漸開始人心惶惶。
直到第十三天夜里,空中炸開幾朵絢爛的煙花,又有一起官民矛盾在大明塔附近激化,便讓整個粱州都陷入了混亂。
那日一夜里有民眾往大明塔,想燒香祈福。可剛靠近就被駐守的官兵推了出去,一來二去產(chǎn)生了口角,吵了起來后又變成了扭打,前來圍觀的群眾一下就擠滿了街道。
“憑什么不讓我們進去,大家都是普通百姓,燒個香怎么了?這兒又不是你們家開的!”
“就是!誰都知道大明塔是清修之地,從來都干干凈凈,都是你們那天突然沖來說有暗道,又突然派兵守著,誰又知道你們說的真假!莫不是心里有鬼守在這兒,怕人知道什么秘密!”
官兵急道:“胡說八道什么呢你們!造謠的軍法處置了!”
這話一出,民眾的情緒就激動起來,浪花一樣往大明塔涌,口里喊道:“有種的就殺?。£P(guān)在城里受夠了你們這些人的氣,平日就欺壓我們,今日也要放言處置我們!還說不是要舍棄我們!”
“我們要進去看看!放我們進去??!”
而當石安然趕過來時,守在大明塔的士兵已被沖的七零八落。百姓涌入塔中四處翻找。
石安然蹙眉道:“這是在干什么?”
一名小兵跌跌撞撞的跑來道:“將軍,攔不住??!他們非說我們藏了東西,要進去看看!”
“這些日子,咱們跟他們已經(jīng)水火不容了,所以兄弟們都不敢出多大力阻攔,生怕又生事端……”
說話間,大明塔內(nèi)跑出來幾個人,高聲道:“塔頂有東西!好幾大箱子呢??!”
于是不少人都跟著往上擠。
石安然卻皺了眉頭,當初派人駐守大明塔時,就里里外外詳查過,塔內(nèi)并沒有箱子,更何況這么多。
可當他跟著人流擠到塔頂時,也愣住了。的的確確是十幾個大箱子,就這么躺在那兒,若說短時間內(nèi)搬進來的,根本不可能,和人力至少也要搬兩三天。
又看了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這塔頂是有密室的,這幾個箱子正是躺在密室之中,所以那一日他們并未立刻發(fā)現(xiàn)。
吵鬧中,他們已將箱子都打開了。這一開不得了,五六個箱子里金燦燦明晃晃的黃金白銀刺的人睜不開眼。余下的箱子裝的都是軍械,滿滿當當,就連石安然自己都嚇了一跳。
最后在一個木盒里發(fā)現(xiàn)了厚厚一摞書信,粗略一翻竟是和蕭夜辰之間來往的信件,無一不是在共謀合作。
一人驚呼起來:“你們!你們搜刮民脂民膏,還私藏兵器!你們根本就是和蕭夜辰合謀造反!”
石如煙一驚:“你胡說!”
“怎么就胡說了,有信為證難道還能誆你們不成!”
一旁老五喬裝的商人也開口附和:“就是,若是沒有,為何做賊心虛封鎖大明塔?”
女子分辨道:“那是因為得知蕭夜辰會從密道潛入!我們這才會守在這里!”
老五道:“你們怎么知道這兒有密道?又怎知道他的計劃?更何況,他們遠在三十多里外,你們?nèi)绾沃赖??守了十來天,他們攻了么??br /> “我……”石如煙一時語塞。她如何敢說自己偷偷見過蕭夜辰?那不是明擺了往自己頭上扣通敵謀反的帽子么?
石安然靜靜的看著,漸漸也就想明白了,不論是石如煙暗中潛入還是事后來信要求見面,都逃不過今日頭頂上通敵的這頂帽子。百口莫辯便是這種滋味。
他目光掃過,這城中少不了有他蕭夜辰安插的人。大部隊是進不來,可要在封城前混幾個內(nèi)線還是很容易的。
他看向人群中的老五,瞇了瞇眼,驀然出手抓向他。
老五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眉心一皺,反應(yīng)也是極快,抱著身邊的士兵就躲,口中哇哇大叫:“干什么!殺人滅口?。④娨獨⑷税。?!當兵的欺壓百姓啦??!”
這一嗓子還得了,樓上的群眾沸騰了,樓下觀望的也激動起來,一連帶動外頭看熱鬧的都紛紛不滿起來,往大明塔這兒涌。
有人喊道:“你們憑什么這樣對我們!滾出去,滾出粱州??!”
“對,滾出粱州??!”
一時間矛盾徹底激化,愈演愈烈,竟一發(fā)不可收拾?;靵y下,有軍民扭打在一起,不少百姓負傷哭喊。
這一鬧石安然也不敢妄動,總不能真的和這群百姓動手。
但他也看的真切,這絕非只是普通的矛盾,而是有人在背后謀劃,引導(dǎo),這個始作俑者是誰,再笨也能猜到是蕭夜辰。
卻是此時,一人趕至石安然身邊,大聲道:“將軍,圣,圣旨!”
那一紙明黃,揮毫潑墨的寫著幾個大字:護國軍侯石安然通敵謀反,削爵停職,查封軍侯府,聽候發(fā)落!
而后是蕭文軒的印鑒。
他接過圣旨,定定的將短短的幾行字看了又看,眼中神色復(fù)雜,隱忍著一絲悲痛。
尤其是“通敵謀反”四個字一分分刺在眼底,最后殷紅的印鑒就像一道烙印狠狠地血淋淋的捅在心口。
浴血沙場,拼死堅守,最后換來的就是這一紙降罪圣旨。
哽塞喉頭的悲痛成了一串自嘲的笑聲,他拍著傳旨小兵的肩膀,苦笑道:“行,行,開城門!”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轉(zhuǎn)身跑了。
隨著轟隆隆的沉悶聲響,粱州城門緩緩打開,塵土飛揚。
石安然站在城門口,漠然的望著不遠處勒馬佇立的黑衣男人。
傳旨的小兵卻噠噠的朝他跑了過去,現(xiàn)在他身側(cè)附耳說了幾句,然后就退到了他身后的人群中。
到此石安然算是全部明白了,臉上神色復(fù)雜,竟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
醞釀了許久,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原來都是你安排的?!?br /> 蕭夜辰揚眉道:“兵不厭詐嘛,我說了會讓你開城迎接我?!?br /> 石安然卻冷冷道:“倘若我執(zhí)意封城呢?”
蕭夜辰笑:“不會的,石將軍素來是體恤百姓之人,我信你終會開城?!?br /> 石安然嗤鼻冷笑,一步步走出城門,忽然拔了長劍,指向他。
“拔劍!”
蕭夜辰也并未推辭,從行囊中拔劍,腳踏清風的飛了過去,穩(wěn)穩(wěn)落在空地上。
城門下,石如煙好不容易擺脫暴民追了過來,入眼就是父親和蕭夜辰交戰(zhàn)的畫面,一聲急呼就要沖過去,卻被營中的士兵攔下。
“讓將軍痛快打一場吧,這是他盼了許久的一戰(zhàn)?!?br /> “可是……”
遠處叮叮當當,劍招快如閃電。
相過七八招后,石安然的心情已痛快許多,手中出劍一改之前的陰郁,逐漸變得凌厲狠辣起來。
年過六旬的老者卻依然能有這般雷霆的劍法,蕭夜辰也有些嘆服。
在朝廷中,他們二人一向是被眾人拿來對弈的。論武功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論行軍打仗,排兵布陣,都是智謀無雙的將才。但他們誰更勝一籌,卻不得而知。
如今蕭夜辰這一反,雖說令人忌憚,但朝中上下無數(shù)雙眼睛都暗中盯著,期待著最終結(jié)果,同樣的,也是北瀟最終的命運。
十數(shù)招走過,石安然微微皺眉,間隙中轉(zhuǎn)動手腕緩和著壓力,不得不說,就算自己再如何厲害,蕭夜辰畢竟年輕,敢拼敢殺,當年曾跟隨穆老將軍學(xué)藝幾載,名師出高徒,論起劍法武功,如今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他全力一劍刺去,蕭夜辰翻身躍開,反手持劍上挑,劍路古怪刁鉆,卻輕易將這十成內(nèi)力化去,反倒震得他虎口發(fā)麻,長劍險些脫手。
稍一退后,蕭夜辰眼神一凜便沖了過來,如同一只靜候盤旋的獵鷹俯沖直下。
石安然不由心驚,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看到三道重影似的,一齊朝自己刺來,腳下片刻猶疑就晚了半分。蕭夜辰長劍一抖,寒光閃耀間劍鋒已貼上他的頸側(cè)。
石安然不動了,額角滑落的汗水沿著臉頰滑至下巴,最后滴落在那柄寒光淋淋的劍身上。
蕭夜辰拿劍的手很穩(wěn),那水珠就靜止在那兒。
“……好劍法。”須臾的沉默后,石安然開口。
蕭夜辰道:“石將軍也是寶刀未老,蕭某佩服?!?br /> 石安然搖搖頭,從他劍下退開,扔了手中的劍,嘆道:“是我輸了。兵不厭詐,是我技不如人。”
他抬頭看向蕭夜辰,苦笑道:“成王敗寇,石某任你處置。”而不等蕭夜辰開口,他又道:“你可別想著放我一馬,我寧愿自刎也絕不接受施舍來的自由?!?br /> 蕭夜辰撇了撇嘴,方才的確有心放他離開,可如今被他搶先一說,反倒不好辦了。
“有這么難處置么?”石安然皺眉道,“戰(zhàn)敗的將領(lǐng),不是一死就是關(guān)押,還猶豫什么?莫非你是要我石某的命?那么——”
“不不不?!笔捯钩搅⒖坛雎曌柚梗澳蔷椭荒芟任鼘④娏??!?br /> 說完,身后上來兩人,帶著石安然就下去了。
遠處觀戰(zhàn)的石如煙見此情形,立刻跑了過來,大喊道:“蕭夜辰!你放了我爹!”
蕭夜辰回頭,道:“我是有心放他離開,可他拿話堵我,我總不能逼著他死吧?!?br /> “那你還抓他!你說過,會答應(yīng)我一件事的!我讓你放了我爹,絕不許傷害他!”
蕭夜辰嘆了口氣道:“我自然不會為難他,過兩天我一定找個理由放他離開?!?br /> 石如煙瞪著他:“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br /> 定了約定,石如煙算是安下心來,望著蕭夜辰帶著兵馬浩浩蕩蕩的進了粱州,心中卻是百般滋味。
他的背影隱隱帶著光芒,其實一如初見,只不過如今這道光芒更為耀眼了,她竟覺得這個男人走的越來越遠,甚至有種從未踏入過他生命的感覺。
粱州城里還在喧鬧,那些暴動的百姓對這個剛?cè)氤堑哪腥艘残膽褦骋?。有人覺得這個人比石安然更可惡。
一口一句“滾出去”,聽的蕭夜辰有些頭疼。
這怕不是要自食惡果了吧,鬧出這么大動靜,自己也沒討到多大便宜,這陣勢看來,自己恐怕比石安然更不招人待見。
他策馬緩步走著,噠噠的到了大明塔,那一眾百姓一路跟著罵,恨不得將他生吞了。
“你們罵夠了沒?”蕭夜辰無奈,“我很無辜啊?!?br /> 有人道:“你無辜?你不是興兵作亂么!不是要欺壓百姓么!你跟那姓石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br /> 蕭夜辰哭笑不得:“你們這樣罵,石將軍得哭死,他還真是無辜的。”
“我呸!你們都是欺軟怕硬的——”
那人還沒罵完,蕭夜辰就在箱子上重重拍了一下,沉悶的聲音登時讓罵聲靜了下來。
蕭夜辰一掃眾人,道:“罵完了就來拿銀子?!?br /> 眾人愣住,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所措。
蕭夜辰道:“本就是你們該拿的,站好隊,一個一個來!重復(fù)冒領(lǐng)的,別怪我不客氣!”
他話音落,底下的百姓這才猶猶豫豫的站成了隊,眼底卻仍是不解和警惕。
隊里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壯著膽子問:“軍爺,這些銀子真的是我們的?”
看他灰頭土臉的模樣,蕭夜辰笑了一下道:“當初西南糧荒,朝廷撥銀糧賑災(zāi),卻被貪官污吏層層剝削,最后落下的所剩無幾,導(dǎo)致災(zāi)情不得平復(fù)。如今這些還給你們,只可惜也所剩無多?!?br /> 那少年接過銀兩,眼中閃閃發(fā)光,竟差點兒哭了出來,揣進懷里當寶似的跑開了。
后頭排隊的百姓見此炸開了鍋,一個挨一個上來領(lǐng)了銀兩,有些人這輩子都沒見過金子,當場就哭成了淚人。
這場面蕭夜辰有些受不住,交給了沈?qū)幒妄R風,自己上大明塔頂偷閑去了。
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一條銀河朦朦朧朧的朝遠山綿延,遠山深處泛著淡淡的魚肚白,即將迎來新一輪的日出。
秋風清爽,跟著心情也開闊不少,難得的輕松下來,大大舒了一口氣。
“你哪兒來那么多錢?”
背后突然傳來章尋飛的聲音。
蕭夜辰倚著欄桿,沒精打采的隨口道:“從貪官手里訛來的唄,早就看那些家伙不爽了。不過要拿這些來分還是不太夠,私房錢都填上了……心疼啊……”
章尋飛嘿嘿一笑:“嘖,你還存著私房錢?”
蕭夜辰驚了一下,清醒過來,立刻道:“瞎說什么呢!那都是八弟賞的,我可一分錢沒有!”
“行行行,現(xiàn)在你都快登天了,自然你說了算?!闭聦わw和他并排倚在欄桿上,望著遠方逐漸破曉的黎明,道,“休養(yǎng)幾日就能上京,如今再無人能攔得住你。到時候見了蕭文軒,你打算怎么做?”
沉默了半晌,蕭夜辰看也不看他,伸手就往他后腦上揍了一拳:“別哪壺不開提哪壺,給我滾下去幫忙。”
章尋飛沒好氣的罵了一句,回了一拳,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遠方的景色,蕭夜辰的眼底劃過一絲低落,從懷里摸出父皇留下的羊脂白玉,愣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