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水
自瀝川大捷后,北瀟一改頹勢,反撲打了南綏一個措手不及。
雖兵力懸殊,但蕭夜辰用兵奇巧,又有黑羽騎隨行在側(cè),近年關(guān)時已將南綏主力逼退至瞿陽。
其余四散分支則由石安然攜數(shù)名副將攔阻,以迅雷之勢將戰(zhàn)線壓制在瞿陽岐山以南。
西南境內(nèi)剛挨過天災(zāi)糧荒,遭遇亂黨起義一劫,如今又成了攻防主戰(zhàn)場,早就是遍地瘡痍,蕭條荒蕪形若無人區(qū),街巷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接連遭逢的天災(zāi)人禍,將北瀟百年積下的盛世毀滅殆盡。
蕭夜辰打算在三個月內(nèi),將南綏敵寇徹底清出北瀟,還北瀟太平,修生養(yǎng)息再造盛世。
小半年來,傾歌就是遠(yuǎn)在東郃黎陽對于北方的戰(zhàn)況,也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
桌案上的書信已有寸余高,桌邊還鋪著張信紙。信只寫了寥寥數(shù)行,最后一筆只到一半,是個未完的“歸”字。
這百來天中,傾歌幾乎每日都在打探北瀟的戰(zhàn)況,研究預(yù)測未來的戰(zhàn)局走向??杉埳险劚K究只是推想,遠(yuǎn)方戰(zhàn)況激烈,遠(yuǎn)非他所能猜測。
瀝川北瀟大捷,華邕城戰(zhàn)敗,永和南綏圍城,九渠溝失陷,夢陽河攔截,最后死守瞿陽。每一步走來,傾歌聽的心驚膽戰(zhàn),據(jù)說九渠溝失陷時,蕭夜辰腦部受了重創(chuàng),嚇得他摔了杯子,被滾燙的茶水燙了手。
一再打聽,幾次想返回北瀟,都被曲傾語攔下,讓他靜候消息。
而巧的是,這陣子就像是世界岑寂了一般,派再多人也沒有探得半分消息。
“皇兄,我要回北瀟。”
這是這幾日來傾歌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曲傾語卻不如他焦急,云淡風(fēng)輕的開口:“回北瀟做什么?”
“皇兄!你知道我的意思!”
曲傾語卻是笑道:“都說你行事穩(wěn)重,怎么一遇上他的事,就手足無措了?這多虧是在黎陽,否則若讓你與他同去,你豈非魂都沒了?”
傾歌不解,可無論怎么想,都坐立難安,想不到有什么可供安心的地方。
也難怪,曲傾語是局外人,敢想敢猜,也不在乎最后誰生誰死,這都與東郃無關(guān)。
他淡淡道:“都說禍害遺千年,他的命長著呢。你且再等幾日?!?br /> 五日后,北方傳來消息,南綏信以為蕭夜辰重傷不醒,北瀟退居夢陽河,一路追擊,殊不知此招誘敵深入,方至夢陽河便遭到北瀟主力合圍,傷亡慘重。北瀟扳回一局直沖瞿陽。
聽著線人傳來的消息,曲傾語嘴角帶笑,饒有興致的望著親弟弟。
曲傾歌臉上訕訕,心里卻松了口氣,暗中高興,眼底不住閃閃發(fā)亮。
“這下安心了?南綏那幫蠢材也就仗著人多敢打,真要拼謀略,那還是蕭夜辰更令人惡心。”
傾歌低眉淺笑,輕輕摩挲著腕間的銀環(huán)。
得來的戰(zhàn)報是言語輕巧,可真要看實情,未必就這般輕描淡寫。
蕭夜辰險些傷了左眼,整個左臂都血肉模糊,肩頭的傷更是深可見骨,清洗的水盆換了五六趟。
蕭夜辰嚴(yán)令不許走漏半點風(fēng)聲。
“可都不許說,這若真叫傾歌見了,得活活嚇哭?!?br /> “你若真心疼嫂子,就多珍惜自己?!饼R風(fēng)說。
章尋飛冷笑:“他也就趁著傾歌不在,敢這么來,否則這瞿陽一線,年關(guān)都不定能拿下來。他那是想打快,可不能給南綏那幫孫子喘息聚合的機(jī)會?!?br /> 蕭夜辰忍著疼,兩眼通紅:“最多三個月,拖久了對咱們也沒好處?!?br /> 他瞥了一眼桌上染了幾個血指印的信,上面字跡狂潦寫著“傾歌親啟”。
“把信寄了,免得他久等擔(dān)心,待戰(zhàn)事結(jié)束了,我親自去黎陽接他回家?!?br /> ——待戰(zhàn)事終了,必南下黎陽,共賞黎陽金雪,與卿歸梓。
然而這卻是他寫往黎陽的最后一封信。
成武五年,夏。
走馬泉邊關(guān)一役后,南綏戰(zhàn)敗投降,倉皇撤離北瀟。
至此戰(zhàn)事才算徹底平息,北瀟上下舉國同慶。蕭文軒發(fā)詔令重賞,命蕭夜辰回京復(fù)命。
喜訊傳至東郃,曲傾歌展顏而笑。
只是喜不過三日,申屠遠(yuǎn)就帶回了另一個消息。
蕭夜辰奉旨回京,路經(jīng)岐山府時,被石安然的軍隊圍困,未及防備,被打的措手不及,力竭之下傷亡慘重,蕭夜辰下落未明。
這一消息猶如晴空霹靂,曲傾歌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半晌不知應(yīng)對。
“岐山府地勢復(fù)雜,難以搜尋。黎陽距離岐山府千萬里路,消息難以確實,不過有黑羽騎在他身側(cè),定不會有事。另外齊風(fēng)莫陵也都跟著,他就算有事也定會化險為夷……”
申屠遠(yuǎn)急著安慰,卻并不知話中語無倫次,并無幾分說服力。
“石安然為何突然反咬圍困?南綏之禍已解,這又是為何?”
申屠遠(yuǎn)道:“是不是遭奸人挑唆?有南綏細(xì)作意欲挑撥離間,卷土重來?”
傾歌道:“不可能。當(dāng)初南綏尚有余力都未曾挑撥,如今兵敗退走,再使這種伎倆有什么意義。況且石安然是一品軍侯,與蕭夜辰同手抗敵,根本不會被這種雕蟲小技蒙蔽?!?br /> 申屠遠(yuǎn)也是一臉茫然,只得嘀咕道:“北瀟也算倒霉,敵寇都被消滅了,原以為戰(zhàn)事終了可以迎來安和,誰知又起內(nèi)戰(zhàn),這要不是石安然得了失心瘋,就是蕭文軒錯看了他——”
“你說什么?”傾歌一愣,驀然打斷他的話。
申屠遠(yuǎn)眨眨眼,攤手。
“你方才說蕭文軒?”
“是,是啊。蕭文軒怕是錯看了石安然……沒想到是這樣的陰險之人……”
傾歌搖頭,皺眉道:“不是石安然,是蕭文軒。我怎么沒想到,是蕭文軒暗中給石安然下令,讓他在岐山府圍剿蕭夜辰?!?br /> 這話一出,申屠遠(yuǎn)也驚訝,道:“不會吧,這個時候不是應(yīng)該偃旗息鼓休養(yǎng)生息么?戰(zhàn)事剛平,北瀟已無力再承受任何風(fēng)吹雨打,此時內(nèi)戰(zhàn)豈非下下策?蕭文軒沒這么傻吧?”
傾歌道:“怕的就是蕭文軒心存芥蒂,對當(dāng)初蕭夜辰挾持一事無法釋懷。北瀟雖凋敝,可南境卻蒸蒸日上,享有‘南都’一稱,他怎會不明白再這么放任下去,蕭夜辰勢必會如同先祖當(dāng)年一樣,分疆立王?!?br /> 頓了頓,他道:“蕭夜辰本就有意奪位,在得知蕭煜遺詔后,這早就是既定之事,他遲早要反。我恐怕蕭文軒這一步,正逼得蕭夜辰起兵北上?!?br /> 申屠遠(yuǎn)蹙眉:“可如今蕭夜辰不知所蹤,會不會就……”
“我要見皇兄……”
“王爺!”
黎陽皇宮的云霄殿內(nèi),曲傾語仿佛早知他要來,正等在大堂上,喝著碧螺春。
一旁的婢女拿著扇子淺淺扇著微風(fēng),抬頭看了一眼殿外,低聲道:“白兮王來了?!?br /> 曲傾語便放了茶杯,抬眼正看傾歌快步走了進(jìn)來。
“皇兄。”傾歌行禮,“我要去北瀟。”
“又要回去?看來北瀟比東郃更讓你心系些?!鼻鷥A語淡淡道,“如今南綏退兵,北瀟局勢穩(wěn)定,你回去干什么?別忘了你可是東郃的白兮王,你這般言行不當(dāng),朕完全可以治你的罪。”
傾歌急了,撩開衣擺跪下道:“并非皇兄所想,如今北瀟內(nèi)戰(zhàn),石安然受命圍剿,傷亡慘重。眼下剛經(jīng)歷過南綏一戰(zhàn),石安然此時反咬,他們根本就無力抵擋,我實在放心不下!”
“所以呢?”曲傾語目光掃過,厲聲道,“你回去就能改變什么?蕭夜辰身經(jīng)百戰(zhàn)都逃脫不開,你充其量不過一個軍師又能比他活多久?莫說朕此刻不讓你去北瀟,便是讓你去了,你也幫不了他?!?br /> “皇兄,我——”
“朕不會放你回北瀟,多說無益?!鼻鷥A語目光森冷,一字一句道,“你若離開,朕立刻出兵北瀟?!?br /> 傾歌睜大眼,忙拽著他的衣袖,道:“皇兄,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絕不亂會來,只要事情結(jié)束,我立刻回東郃,再不踏入北瀟半步!”
曲傾語抽手,冷冷道:“你若想知道他的下落和消息,朕會派密探去打聽,但你休想再插手北瀟的事?!?br /> 看他心急如焚,少有這般失態(tài)無助,曲傾語的態(tài)度也軟了幾分,皺眉道:“當(dāng)初你回黎陽,求朕退兵,這本是朕籌謀多年的事,但為了你朕放棄了。如今這是北瀟自己的內(nèi)戰(zhàn),該由他們自己解決。他蕭夜辰若是連這種殘局都無法收拾,也算朕高估他了,那還不如當(dāng)初出兵北瀟,一舉得手來的痛快。”
他蹲下身,平視著跪地的男子,平和道:“連朕都信他能化險為夷,你為何不信?莫非你還不如朕了解他么?你也說過,他打從一開始就有奪嫡之心,那么這個局面他肯定早有準(zhǔn)備。不如靜下心,好好看著他是如何一步步走上去的?!?br /> 傾歌有些喪氣的跪坐在地上,指尖無意的摩挲著銀環(huán)上的細(xì)紋,就像一個徹底沒了主意的孩子。
曲傾語輕嘆一口氣,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捏了捏,最后往他鼻尖上輕柔一刮,這一舉動讓傾歌微微一驚,眼底一閃而過的驚喜卻又在清醒后轉(zhuǎn)瞬消散。
那一瞬他以為又回到了在北瀟的那段日子,是蕭夜辰站在身邊。
“我聽說蕭夜辰喜歡這么逗你,有沒有精神點?”
傾歌低頭不語。
“我會派最好的親信去岐山府打探消息,有任何消息都會第一時間帶回來。如何?這已經(jīng)是我唯一能做的?!?br /> 沉默了片刻后,傾歌抬起頭來,淡淡一笑:“多謝兄長……”
曲傾語點點頭,將他從地上扶起。
“另外,你曾讓朕四處找尋的那兩個少年,好像是叫什么漠和長生的。”
“秦漠,葉苒。”
曲傾語點頭:“當(dāng)初據(jù)點出事后,他們不知所蹤,后來你派人來求助,朕也四處打聽過。在半個多月前,有人似乎在臨江的雨花鎮(zhèn)上見過一人,與你所描述的其中之一有些像。朕會派人接著打聽,你安心便是?!?br /> 知道兄長心里惦記,不論是秦葉二人的事,還是蕭夜辰,曲傾語表面不說,但身后所做的,他也都明白,若非心里記掛自己,這些原本與他毫無關(guān)系的人與事,他又怎會分心留意。
尤其是越江北上一戰(zhàn),確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傾歌朝曲傾語沉沉拜下一禮:“多謝兄長……白兮知道自己該怎么做,讓兄長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