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西班牙王冠
晚餐后的閑適時光,費迪南坐在書桌前,繼續(xù)撰寫一系列有關他在菲律賓冒險經(jīng)歷的文章。
蘇菲在椅子旁停下腳步:“你這樣認真,是打算出版嗎?”
“不。”面對妻子的詢問,成為父親不久的公爵微笑著回答,“但我想,或許可以給我們的孩子當作睡前故事。”
“孩子”這個單詞,他用了復數(shù)。
蘇菲怔了怔:“……你不覺得太快了嗎?”
費迪南失笑。他放下蘸水筆,抬頭:“我沒有那個意思。”
他的確曾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兒女繞膝的情景。
他會陪他們一起閱讀玩耍,會手把手教他們騎馬打獵,會在他們彈琴唱歌的時候,和蘇菲坐在一旁鼓掌贊美。
但這一切美好,都比不上他差點失去她的恐懼。
“我永遠不會為了另一個孩子而拿你的健康冒險。”費迪南覆上蘇菲的手,“即使這意味著露易絲是我們的獨生女。”
“那樣的話,你父親會更討厭我了。”
“但你嫁的是我。”他站起身,抬手撫上妻子的臉頰,“蘇菲,你知道我——”
“殿下,”娜塔莉的敲門聲打斷了他還未說完的話,“有一位司湯達先生來訪。”
司湯達?
費迪南蹙眉,他和那位已故的著名作家并無任何交集。然后,他想到了司湯達的表親,在法國政壇舉足輕重的達魯家族。
“你或許需要換一條裙子,”他對蘇菲說,“如果我們的客人是我猜想的那個人。”
客人已經(jīng)在大廳等候。
“請原諒我的貿(mào)然拜訪,殿下。”年長的紳士摘下帽子,欠身行禮,“但我?guī)砹艘粋€重要提議。”
費迪南微微頷首:“請跟我來。”
“初次見面,我是拿破侖·達魯。”拿破侖這個名字,來源于他的教父拿破侖·波拿巴。
達魯年過六旬,頭發(fā)和胡子近乎全白,但他身材壯碩,雙目炯炯,“我想您一定能夠理解,身為帝國的外交部長,我必須格外謹慎。”
果然。費迪南想。
19世紀的法蘭西政壇風云變幻,在每一位國家元首都曾經(jīng)流亡,政府甚至幾個月一換的情況下,達魯家族卻始終屹立不倒,絕非一般人能夠做到。
于是他伸出右手:“伯爵先生,久仰大名。”
“我并非有意打擾您與家人傍晚的安寧。”達魯伯爵在費迪南對面落座,“聽說您剛剛有了一個女兒,家庭的新成員總是值得慶祝的。”
提到女兒,費迪南不自覺地微笑:“謝謝。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妻子,蘇菲公爵夫人。她也很想認識您。”
蘇菲走進會客室,容光煥發(fā),彬彬有禮。達魯伯爵也向她表示衷心的祝賀。他們寒暄了一番,然后,女士退場,談話進入了主題。
“在最近訪問西班牙期間,我與塞拉諾伯爵進行了一次私人會面,他提出了一個非凡的主張。”
達魯伯爵有意停了下來。然而年輕公爵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他預料中的急切神情,于是他只能自己揭開謎底。
“塞拉諾將西班牙王冠,獻給了您。”
“如果您確實與塞拉諾伯爵進行過會面,”面對這樣一枚重磅炸彈,費迪南的微笑依舊標準到無可挑剔,“那么您一定知道,我無意參與西班牙的政治斗爭。”
“埃斯帕特羅將軍已經(jīng)拒絕了出任國王。目前立憲議會認可的兩個人選,一個是您,另一個,是霍恩索倫的利奧波德親王。”
“……普魯士人。”
“是的,普魯士人。他是由俾斯麥向西班牙提議的——您一定明白,如果他順利當選,對法國來說意味著什么。”
費迪南定睛看向達魯伯爵:“腹背受敵。”
在普丹與普奧兩場戰(zhàn)爭后,普魯士擴張的野心已是眾目昭彰。
而原本作為法國“天然衛(wèi)星”的比利時,則被路易-拿破侖的反復無常越推越遠。
路易-拿破侖借由鐵路收購蠶食比利時邊境的做法惹惱了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于是后者一邊擴軍和建造防御要塞,一邊策劃了弟弟菲利普與普魯士公主瑪麗的婚姻——新娘的父親卡爾·安東不但是霍恩索倫家族的親王,還是前任首相,在普魯士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一旦法國與普魯士之間爆發(fā)戰(zhàn)爭,比利時保持中立已經(jīng)是所能期望的最好結(jié)果。這位昔日忠誠的盟友,甚至可能倒向普魯士。
倘若此時,西班牙的王位再由一位霍恩索倫占據(jù)……
費迪南拿起一根紙煙,猛抽了幾口。
過了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我會和我的叔叔蒙龐西耶公爵一起,盡一切努力阻止這件事。”
“您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接受王冠。”
達魯伯爵遞過一卷羊皮紙,“這是西班牙議會將王位授予您的任命書。簽署它,為了法蘭西——這也是皇帝陛下的旨意。”
“皇帝陛下?”費迪南輕嗤,“我從未承認過他是我的皇帝。”
“殿下!”
“共和陰謀,卡洛斯起義,古巴分裂主義,黨派爭端,逃亡政府,暗殺企圖……”
費迪南徐徐開口。他每說一個單詞,達魯伯爵的臉色便嚴峻一分。
“您低估了我對西班牙政局的了解,伯爵先生。我早已不是那個被迫離開法國的四歲孩童了。現(xiàn)在能夠穩(wěn)住混亂的西班牙的,只有上帝。倘若我真的簽下這份任命書——”
他用手指敲了敲羊皮卷,諷刺地一笑,“只會是下一個奧地利的馬克西米利安。”
奧地利的馬克西米利安。
從蘇菲那邊算起來,他還應當稱呼這位哈布斯堡大公一聲“表兄”。馬克西米利安在路易-拿破侖的慫恿下接受了墨西哥皇位,后者卻違背諾言從墨西哥撤軍。他建立現(xiàn)代自由國家的夢想只持續(xù)了三年,就隨著光復共和國軍隊的槍聲破滅。
在愛德華·馬奈《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處決》畫作中,行刑隊穿上了法國軍隊的制服,而準備發(fā)動致命一擊的人,則幾乎與路易-拿破侖一模一樣。
“我們討論的是歐洲!”達魯伯爵抬高了聲音,“文明、先進的歐洲!”
“我永遠愿意為了法蘭西奉獻一切,包括生命。”
迎著伯爵眼中四射的怒火,費迪南沉沉開口,“但不是在西班牙,也不是毫無意義地犧牲。”
送別達魯伯爵已是深夜,昏黃的煤氣燈將濃重的黑暗撕開一角。費迪南在桌前,寫下了給塞拉諾伯爵的正式答復:
“……我曾在伊莎貝拉女王麾下服役,我的忠誠使我無法占據(jù)在我看來并非空缺的王位。而最重要的是,我是一位法國王子,即使在流亡期間,這一頭銜對我來說也比任何東西都珍貴。[1]”
“抱歉不能讓你做王后啦。”
第二天在露臺享用早餐的時候,費迪南對蘇菲玩笑道。
蘇菲莞爾:“我寧愿以平民的身份獨自行走,也不愿以王后的身份被六個人抬著。[2]”
“我和你一起走怎么樣?”費迪南說著,放下咖啡,攤開右手,一枚純金的懷表躺在他的掌心。
“這是……”
打開鉸鏈表蓋,褪色的墨線勾勒成五線譜,優(yōu)雅地分布在表盤上。表盤中央,蝕刻著一個暗金色高音譜號。
指針滴滴答答地轉(zhuǎn)動,伴著花園里的鳥雀啾啾,仿佛一首輕快的奏鳴曲。
“結(jié)婚一周年快樂。”
蘇菲窘迫地抿了抿唇:“抱歉,我——”
“你已經(jīng)給了我最好的禮物。”費迪南說。
天高云淡,旭日明朗。繽紛的秋色中,他偏過頭,吻上妻子的唇。
然而當時光邁入十一月,蘇菲的健康狀況開始惡化。
泰晤士河畔潮濕寒冷的氣候令她飽受咳嗽的困擾,醫(yī)生擔心上呼吸道感染影響到肺部,建議公爵夫人前往溫暖的南歐過冬。
奧馬爾公爵夫婦大方地為自己最喜歡的晚輩提供了住所:巴勒莫的奧爾良宮。拿破侖·波拿巴統(tǒng)治期間,費迪南的祖父路易·菲利普曾在這里尋求那不勒斯國王的庇護。
十二月初,阿朗松夫婦帶著他們的女兒出發(fā)前往南方。
臨行前一周,蘇菲在吩咐侍女們收拾行李后,留下了安東妮。
“之前奧馬爾公爵夫人拜托你在我懷孕期間照顧我,現(xiàn)在露易絲已經(jīng)五個月大了,我一直想要問你……”
“殿下!”安東妮變了臉色,“您是不是要我離開?我知道您產(chǎn)后遇到的危險都是由于我的過錯,但是——”
“那是個意外。”蘇菲打斷了安東妮的話,“不是任何人的錯。你不需要苛責自己。”
“不,”安東妮搖了搖頭,深深屈膝,“我知道是我的錯。我本應當預見到產(chǎn)后的危險。如果我沒有去休息,就會早些發(fā)現(xiàn)您的異常,您也不必經(jīng)受那些痛苦和折磨!”
“這些日子我一直無法停止自責,我明白無論我多么用心照料小公主都無法彌補我的過錯,但是殿下,”她抬起頭望著蘇菲,眼睛里有淚光閃爍,“請讓我繼續(xù)留在您和小公主身邊。”
蘇菲溫和地拉起安東妮,微微揚唇:“我剛剛想問的是,你愿不愿意留下來。”
“真的?!”安東妮破涕為笑。
“真的。”
“殿下,我當然愿意!謝謝您!”安東妮張開雙臂,似乎是要擁抱蘇菲,又忽然頓住了動作。
蘇菲微笑著擁抱了安東妮。“現(xiàn)在,”她拍了拍侍女的后背,“去收拾行李吧。”
途經(jīng)布魯塞爾時,蘇菲終于兌現(xiàn)了之前的諾言。她和比利時王后瑪麗·亨利埃特,度過了一周的愉快時光。
雖然蘇菲由于身體原因無法騎馬,但兩個人結(jié)伴去看了戲劇和歌劇,還一起嘗試了新鮮的娛樂方式——乘坐雪橇在郊區(qū)的林間穿行。
雪橇疾馳如飛,自沙丘駛向海邊,浩瀚蒼茫的景色一覽無余。
終于抵達巴勒莫時,已經(jīng)到了十二月底。
就在所有人為新年的到來做準備時,巴勒莫軍事總督突然帶人闖入了奧爾良宮。
“阿朗松公爵殿下,公爵夫人。”
他欠身行了個禮,手卻始終按在槍柄上,“奉命搜查,敬請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