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血崩
費迪南的睡意陡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不可能!”
娜塔莉站在門口,餐盤從手中滑落,昂貴的塞夫爾瓷器撞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乳白色的牛奶流淌開來,但此刻,誰也無暇顧及。
“您說過她的情況良好!而且她并沒有流血!”
“這是我最害怕的。”沃克醫(yī)生沉聲說,“公爵夫人可能有內(nèi)出血。”
他掏出懷表,將指尖搭在蘇菲手腕上。
脈搏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沃克醫(yī)生蹙緊了眉,轉(zhuǎn)而壓上公爵夫人的頸動脈。雖然依舊乏力,但這一次,他總算清晰地感受到了應(yīng)有的搏動。
一,二,三……
他的眼睛盯著懷表的秒針,在心中默數(shù)。房間里安靜得,只能聽見懷表的滴答聲。
“二十九。”
這個數(shù)字證實了他的恐懼——十五秒脈搏次數(shù)二十九,意味著公爵夫人的心率,已經(jīng)達到了每分鐘一百一十六。
“這是內(nèi)出血的典型癥狀。”沃克醫(yī)生轉(zhuǎn)向身旁緊緊抿著唇的年輕公爵,“心率增加以補償循環(huán)血量的減少。”
費迪南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他深深呼吸,努力保持冷靜:“我能做什么?”
“叫醒她。”沃克醫(yī)生從醫(yī)療箱中拿出一副古塔膠手套,“我需要確定出血位置。”
“蘇菲!”費迪南托起蘇菲的頭,她的臉頰又濕又冷,“醒醒,蘇菲,快醒醒!”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個聲音模糊而遙遠,幾乎被淹沒在雨聲之中。可是,又似乎無比急切。
“怎么了?”公爵夫人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眨了眨,又重新閉上,“……晚點說。”
“不,不要睡!”費迪南的左手緊緊握著妻子的,右手拇指在她臉頰上婆娑,“蘇菲,睜開眼睛,看看我!”
視野一片朦朧。
從費迪南焦灼的語氣中,蘇菲后知后覺地想到了某種可能性:“是露易絲——”
“殿下,小公主很好。”沃克醫(yī)生一邊在手套上涂抹甘油,一邊問道,“您感覺如何?”
“頭暈,疲倦……而且很困。”
“我需要進行一些檢查,如果您感到疼痛,請告訴我。”
蘇菲花了幾秒鐘才理解了醫(yī)生的話:“……好。”
沒有血腫,沒有殘留的胎盤碎片,撕裂已經(jīng)縫合,不存在凝血異常——那么可能的原因,就只剩下了一個。
“殿下,”沃克醫(yī)生的語氣聽上去仍然平靜,“我會為您按摩腹部以幫助恢復(fù),可能會有一點疼。”
他摘下手套,從藥箱中取出一包麥角粉交給娜塔莉:“把這個放到半品脫水中煮沸。”這個時候,他壓低的聲音中才透出急迫,“快一點!”
當子宮因為收縮乏力而導(dǎo)致持續(xù)失血時,從外部施加壓力有助于增強肌張力,減緩出血。然而當娜塔莉端來煮好的麥角粉時,蘇菲甚至重新陷入了意識模糊的狀態(tài)。
“讓她把這個喝下去。”沃克醫(yī)生將藥劑遞給費迪南,“另外,請派人去我的診所取一些器具,如果目前的情況持續(xù)下去,可能需要進行輸血。”
“……不要輸血!”
醫(yī)生話語末尾的單詞令蘇菲陡然從混沌中清醒,她抓住費迪南的衣襟,劇烈的動作令她呻.吟出聲,“啊……我不接受輸血!”
“殿下——”
“請您誠實地告訴我,”蘇菲對沃克醫(yī)生說,“我的機會有多大?”
每個人都清楚,她省略的那個單詞,是“生存”。
“您會沒事的,殿下。喝了這個,血就會止住。”
產(chǎn)后大出血——在這個時代,幾乎預(yù)示著注定的死亡。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蘇菲并沒有想象中的恐懼或是慌亂,冷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去請我的母親過來。”她對站在一旁不停擦眼淚的娜塔莉說,“我需要和她道別。”
喝下那碗帶著泥土味的苦澀藥劑,蘇菲轉(zhuǎn)向費迪南:“現(xiàn)在,答應(yīng)我一件事——兩件事。”
“你說。”
“第一,我不要輸血。我接受靜脈補液,但絕不輸血。”
“蘇菲——”
在ABO血型系統(tǒng)尚未確立的年代,她一點也不想去賭概率。但此刻,她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解釋交叉配型的概念:“我的命,我自己說了算。”
費迪南忍住鼻腔中的酸澀:“我答應(yīng)你。”
“第二,照顧好我們的女兒。”
費迪南的心開始狂跳。
眼前的情景,簡直同記憶里母親去世前一模一樣——
“照顧好自己,還有你的妹妹們。”
那是母親對他說過的最后一句話。
再次見到母親,她就已經(jīng)毫無知覺地躺在那里了。
出生不到兩周的妹妹布蘭奇在襁褓中大哭,他跟在哥哥加斯東身后,跪在床邊親吻死去母親的手——那種冰冷僵硬的觸感,他一輩子也忘不掉。
如今,他深愛的妻子也是那般平靜而懇切地望著他,仿佛只要他點頭答應(yīng),她就會如同許多年前的母親一樣,放心地閉上眼睛,再也不睜開。
“不。”他拒絕得毫不猶豫,看到蘇菲眼睛里有了疑惑和牽掛,不復(fù)之前死氣沉沉的模樣,費迪南精神一振。
“如果你敢死,蘇菲,我立刻就跟別的女人結(jié)婚!”
他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威脅,“我才不會一個人照顧女兒,所以你要么好起來跟我一起,要么我就讓她去住閣樓,等她長大了隨便找個人把她嫁出去!”
蘇菲反倒低低地笑了。
男人的語氣惡狠狠的,但只要仔細聽,就不難聽出其中的驚惶與害怕。
“你講笑話的水平還是這樣糟糕,只會照搬灰姑娘的情節(jié)。我知道你不會的,從看到那間兒童房的時候我就知道。費迪南,你會是個很棒的父親,啊——”
下腹部突然的痙攣打斷了她的話。蘇菲蜷縮起身體,抓緊了被單,斷斷續(xù)續(xù)地呻.吟。
“醫(yī)生!”費迪南焦急地喊,“她怎么會更嚴重了!”
“這是正常反應(yīng)。”沃克醫(yī)生的鎮(zhèn)定安撫了他的情緒,“是麥角開始發(fā)揮作用了。”
尖銳的疼痛過去,公爵夫人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告訴露易絲我愛她。”
“等露易絲長大了,你自己告訴她——蘇菲,你看著我,看著我!”費迪南拍打著蘇菲的臉頰,不肯讓她睡去。
蘇菲眨了一下眼睛,片刻,才輕聲說:“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
“我們,一起好好照顧露易絲。答應(yīng)我你不會放棄。”
“……我盡力。”蘇菲虛弱地彎了彎唇角,弧度卻微小得幾乎察覺不到。
“你保證!”費迪南撥開蘇菲的發(fā)絲,低下頭吻了吻她的前額,又溫柔地去吻她的唇。
“……我保證。”唇齒交纏間,他聽到蘇菲的回答。
當公爵夫人從漫長的昏睡中再次醒來,一眼便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身影。
費迪南趴在床邊,閉著眼睛,眉心微蹙。而她的右手,還被他緊緊攥在手中。
于是她伸出左手,撫摸他金棕色的短發(fā)。
年輕的公爵睜開眼睛,輕輕地、緩慢地眨眼,終于彎出一個寬慰的笑。
“感謝上帝……”失而復(fù)得的巨大驚喜令他落下淚來。
“他聽到了我的祈禱。他沒有把你從我身邊帶走。”
“讓你擔(dān)心了。”蘇菲的指尖劃過他憔悴的眉目,他滾燙的淚水滴在她的手背。
費迪南捉住她纖弱的手指,放在唇邊親吻:“我很想念你,蘇菲。”
他側(cè)坐在床沿上,將妻子緊緊地抱在懷里。
蘇菲枕在他胸前。她聽到他的心跳聲,清晰的、強烈的節(jié)拍,帶給她堅實的安全感。
“永遠不要離開我。”微啞的嗓音順著胸腔的震動傳到她耳畔。
蘇菲沒有回答。
她閉上眼睛,環(huán)過費迪南的脊背,直到自己的心跳,與他化作統(tǒng)一的頻率。
產(chǎn)后的恢復(fù)異常緩慢。
直到第三周,年輕的母親才被醫(yī)生允許下床——新生兒的洗禮也被推遲,以便蘇菲能夠參加儀式。
最終,小公主的全名被確定為露易絲·維多利亞·瑪麗·阿瑪麗·蘇菲,集合了兩位祖母、曾祖母和母親的名字。
“可惜是個女孩。”
洗禮結(jié)束后,內(nèi)穆爾公爵對費迪南說。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之情,連接受賓客道賀時都表現(xiàn)得相當敷衍。
“我很高興,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費迪南親了親女兒嬌嫩的臉頰,“她會成為一個美麗聰慧的公主,就像她的母親一樣。”
當蘇菲終于被準許出門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小家庭與費迪南的兩個妹妹一起,前往南部的海濱度假勝地沃辛。
那是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小城,宜人的氣候很適合療養(yǎng)。他們居住的酒店就坐落在海濱浴場旁,一年到頭都能聽見海濤聲。
陽光灑在沙灘上,公爵夫婦帶著兩個月大的女兒沿海岸漫步。微風(fēng)拂過面龐,帶來瑪格麗特與布蘭奇歡快的笑聲。姐妹倆在水天一色的背景中嬉戲,收集貝殼,追逐海鷗。
蘇菲的體力還未完全恢復(fù),走一會兒便要停下休息。
費迪南從安東妮手中接過女兒,坐在蘇菲身旁。露易絲裹著精致的蕾絲斗篷,在父親溫暖而舒適的懷抱里咯咯笑出聲。
極目遠眺,地平線一望無際;海水是帶著綠色的藍,粼粼地閃著光。
“真美。”蘇菲輕嘆,“好像置身在畫中一般。”
費迪南親了親懷中的女兒,又微笑著將目光轉(zhuǎn)向妻子:“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美麗的畫面。”
海浪輕柔,海風(fēng)微咸,現(xiàn)世安好,平靜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