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13.
提燈見謝九樓聽著聽著,慢慢出了神,便問:“你在想什么?”
謝九樓只道:“我也知道一個人,倒像姜昌妹妹和那和尚的結(jié)合——生辰只過半歲,手持一根四股禪杖,著赤金袈裟,裸露一臂,殺人如麻,是個尼姑,法號無渡。”
提燈一怔,再沒問下去。
姜昌道:“是么?我走南闖北四處逍遙這么些年,竟從未聽說過這人,甚至連半點傳說都不曾耳聞。”
“她更廣為人知的是那個赫赫有名的綽號。世人都稱她‘金袈魔尼’,她卻自稱是娑婆世唯一的佛。傳聞她十六歲時抱著一盒骨灰,訪遍了娑婆所有的永凈世神廟,每過一處,便將里頭佛像盡都砸毀,只留廟中的無相觀音完好無損。如此狂悖,卻從沒人曉得她的本名和來處。算到如今……當(dāng)有五百來歲了。”謝九樓回憶起三百年前的事半點也不含糊,“不過她有個癖好,凡殺人前,都要先問一句‘聽過第七歌么?’若有人答得上來,或可以免遭一難,若答不上來……”
姜昌忙問:“那可有人答上來過?”
謝九樓搖頭:“世上沒人知道所謂的第七歌是首什么曲子,其間也不鮮有偽造假作一些出來濫竽充數(shù)者,通通被她屠了個干凈,甚至死得更慘。”他忽然止住話頭,看向姜昌:“我已說成這樣,你以前都不曾有過半點關(guān)于她的見聞?”
姜昌只說沒有。
謝九樓暗忖著實在不該。
金袈魔尼這等人物,即便過了三百年,也不至于在整個娑婆銷聲匿跡,連一點過往都不曾留下。
這三百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見謝九樓陷入沉思,姜昌還欲再問,卻被提燈攔住話頭:“你后來帶囡囡回家,又遭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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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昌帶囡囡回府,天師看了相,連連稱好,說就是這丫頭沒錯。
便叫人帶了去洗干凈,又燒三張符咒化在水里,叫囡囡喝下,接著便把他自己和囡囡關(guān)在房中三日足不出戶,待囡囡出來,姜昌第一眼瞧見的,是囡囡光禿禿的腦袋。
“虱子太多,天師給她剃了發(fā)。”姜昌笑,“后來老爺說起先前長不輕和尚的事,天師沉默半日,當(dāng)真就帶著囡囡去了雷音道的渡厄山上,并囑咐囡囡十六歲生辰時,叫我接回來,送到惘然河,去當(dāng)笙鬘祭。”
“笙鬘祭?”謝九樓蹙了蹙眉,“和笙鬘佛有什么關(guān)系?那不只是傳說么?”
姜昌這次沉默了很久:“那不是傳說。”
他看著熟睡的囡囡:“世人只知惘然河上的吃骨翁,卻不信河下未知境中的笙鬘佛。”
天地之初,世上還沒分出娑婆與永凈二世,只是一片怒火悲湯。
怒火與悲湯兩池,形如陰陽八卦,一線隔絕,又好似冰火相交,是極寒與極熱的融匯。如此兩極相交之地,無數(shù)個由迦以來,都未曾出現(xiàn)過任何生靈。
直到悲湯池中的怒火團和怒火池中的悲湯團分別生出兩尊蓮座,座上有男女二佛,笙鬘佛為女佛,于怒火中生;能仁佛為男佛,于悲湯中生,自此世間才有了生命。
后笙鬘以女身,應(yīng)天地感召有了胎氣,懷孕數(shù)載,竟誕下三個魔胎,分別為雪、夜、沙三魔。
笙鬘大慟,殺了自己三個孩子,再將自己剔骨、抽筋、放血后,拋去皮肉,以其筋、骨、血煉成三座大山,又找了一條河,分別于河的北部、西南和東南三角鎮(zhèn)住雪夜沙三魔尸體,以母之身,鎮(zhèn)子之魂,她自己的靈魂則藏在河下,發(fā)誓千千萬萬年守著自己的孩子。
河便是惘然河,笙鬘的靈魂則在河底化作了未知境。
而三座大山因取自佛祖之身,年久,化出三股玄氣,分別為格、刃、鞘三氣,又因笙鬘為了殺子守河之事,魂魄漸生怨氣,其玄氣與怨氣在天地之間相交,陰陽互滲,凝成渾濁之氣,氣生七情六欲,便有了濁濁娑婆。
娑婆再育萬物,便有了豬狗牛羊,有了人,有了世間蒼靈。
神佛不沾污穢,存天理,滅人欲,不與娑婆共處,便以怒火悲湯為界,高居永凈世。
而怒火悲湯,無人知曉到底何處。
一說在天地盡頭,一說在眾生腳下。
“胡扯。”提燈突然開口,“若笙鬘當(dāng)真主動殺了自己的孩子,又何來怨氣?若真有怨氣,又為何一直待在河底,就因為發(fā)了個勞什子誓?”
話音未盡,被謝九樓一把捂住嘴。
姜昌不明所以,提燈黑著臉朝謝九樓瞪過去。
后者視若無睹,見提燈不說了,才把人放開,又敲了自己身邊的灌木兩下。
“這是在做什么?”姜昌哭笑不得。
“老家那邊習(xí)俗。”謝九樓別開臉,不太自然地解釋道,“……小孩子說了不敬鬼神的話,要趕緊敲兩下木頭,告訴鬼神是無心之過,不要對他降下懲罰。”
姜昌更覺好笑:“你信這個?”
謝九樓坦言:“我不信。”
提燈嘀咕:“鬼神才聽不到。”
謝九樓又敲兩下木頭。
提燈冷眼哼了一聲,卻一撇嘴,卻再沒多說什么。
“你當(dāng)真把囡囡送去當(dāng)祭品了?”謝九樓又問姜昌。
姜昌這才接著先前的話:“起先……我是這么打算的。”
他一路護送天師和囡囡去渡厄山,如今想起,仍不免感慨雷音道太遠。日夜兼程,翻山越嶺,也還是要一個月的時間。
眼瞧著最后一段路,渡水過去,他們就算到了。
那天他在渡口,看到那個女人,即便一句不說,一眼不識,他也立馬能知道,那是囡囡的娘親。
她提著刀徒步追了千百里,蓬頭垢面,光腳破衣,跑窮了風(fēng)雨,賺到一身的血泥。
女人死死地盯著他,拿那雙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已經(jīng)流干了淚的眼睛,滿臉被刮出來的口子都在叫囂著“還我女兒”。
她偏偏不說,一開口就是:“我已經(jīng)殺了她爹。”
又說:“米和肉我駝不完。你跟我家去,我一粒不少還你。”
姜昌一輩子最狠心的就是那次。
他輕描淡寫地回復(fù):“她在你這里是一個價,既已到了我手上,便得新起一個價。你的價我能給,我的價,就是指甲殼里彈點灰出來,你十輩子給得起嗎?”
女人大叫著提刀向他撲過去。
沒走兩步,被精兵利器攔下。
姜昌垂眼看著她,等她精疲力盡了,走過去蹲下,好言勸道:“你當(dāng)我把她買去做什么?我請她來做大小姐!不過是送到廟里將養(yǎng)幾年,別說當(dāng)奴當(dāng)婢,就是做姑子都不用!好吃好喝供著,做什么不比跟著你強?!前些日子我接回去,一頭的虱子都能拿來煮粥!你倒不如放開手,讓她好生些過日子!你不信?你不信你就上船,你看我是不是要送她到廟里養(yǎng)著。只要你別跟她相認,別叫她瞧出是你來,你想怎么跟就怎么跟。別的我也不多說,只等她一大點,我就接回府里去,叫她做真正的大小姐。你自己掂量,這個娘,你當(dāng)不當(dāng)?shù)闷稹!?br /> 囡囡當(dāng)真就被送到了山頂寺廟。
她在廟里做小姐,她籍籍無名的娘就在廟外做灑掃姑子,三伏的天,頭巾也把臉包得嚴實,別人問什么都搖頭,多少年充著啞巴陪在青燈古剎邊。
囡囡一歲歲長大,姜昌總掛念著,若非山廟太遠,一年也不會只來一兩次。
“大概天師的法子確實有用,自從送了囡囡去廟里,我妹妹身體確實日漸好了,年紀越大,一年到頭都不曾生病。哪里摔了碰了,身上都半點不見青紫的,遑論頭疼腦熱,是從來沒找上過她。”姜昌長長嘆了口氣,眼里是說不盡的懊悔,“我原以為是囡囡替她去廟里積了德,佛祖保佑,她身子才如此健壯。直到囡囡十六歲生辰前,我才察覺,并非如此。”
那時離囡囡回去的日子愈發(fā)近了,姜昌也愈發(fā)不安,愈發(fā)猶豫是否還要真的帶她去當(dāng)生死未卜的笙鬘祭。惘然河有沒有笙鬘佛不知道,可河下的吃骨翁卻是到了夜間就能出水面的。沒了城墻的庇護,誰在外頭都是引頸受戮。
他提前一個多月到了廟里,難得地把囡囡接下山,找人給她梳妝打扮。
不及十六的孩子,怎么打扮都水蔥兒似的靈,稍微光鮮點,簡直漂亮得沒法看。
姜昌帶囡囡去一家茶樓,包了場子,叫囡囡坐著,他給她畫一幅丹青。
小姑娘長這么大沒穿過裙子,一路上不知道扒拉著裙擺轉(zhuǎn)多少個圈兒,走到茶樓人都轉(zhuǎn)暈了。好不容易坐下,一個勁兒沖著他傻笑。
姜昌問她餓不餓,她早饞壞了,先點點頭,又立馬搖頭,說哥哥先畫,畫完了再開飯。
——“那你別亂動。”
——“我不動。”
畫畫講究由大到小,姜昌先描了模子,再一點點往細了畫,囡囡說不動,真就一點兒不動,蒼蠅飛蚊子咬,咬咬牙就過去了。
她爹說她腦子不靈光,姜昌不看她的時候也還是老老實實不動,渾身上下找不出一個心眼。
“那會兒我畫入了境,沒察覺哪里不對。等到囡囡叫我的時候……”
姜昌快說不下去。
她仍坐在那里,一個手指頭都沒挪分寸。
只是疼,臉上火辣辣的疼。猝不及防就疼起來了。起先是乍然疼了一下,那一下落在臉上的感覺叫她誤以為是冰的,冰涼過后,整張臉就像燒了起來。
囡囡疼得只喘氣,疼到后頭忍不住了,才小小喊一聲:“哥哥,我疼。”
姜昌抬眼,囡囡一張臉大大小小分塊起了紅,一片連著一片,像斑,像從皮下暈了墨上來,不多時就開始起泡流水。
囡囡疼得捂著臉倒在地上打滾,又哭又叫,待到姜昌火急火燎叫了大夫來,也已無力回天。
“我扯開囡囡的手,大夫一看,只說了一句話。”姜昌眼里泛了水光,用手遮住眼睛,低聲重復(fù)道,“不中用了……一張臉,算是毀了……”
提燈靜默聽著,問:“那畫,就是你貼在囡囡房頂那幅?”
姜昌點頭,擦了擦眼角:“我不信邪,要帶她回須臾城。那里有頂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囡囡。”
又是一個月的路程,期間囡囡的傷多次復(fù)發(fā),不止臉上,有時身上、手腳也總無緣無故燙起泡來,一路趕回家,囡囡渾身已快找不出幾塊好皮。
“她疼得受不了的時候總問我:‘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說怎么會呢,我們囡囡多德多福,一定長命百歲。”姜昌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道,“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根本不可能把囡囡送去惘然河送死。她身上起個泡我都巴不得替她受了,哪里舍得送她去送死。”
姜昌回去先給老爺夫人請了安,又報說十三年前送去的小姑娘也接了回來——這一路大張旗鼓,想瞞也瞞不住。因囡囡一身新舊的傷,他便說得盡快治了,若治不好,只怕?lián)尾坏剿腿ャ缓幽翘臁?br /> “然后我就去看了我的妹妹。”姜昌聲音慢慢沉下來,眼色也沉下來,“我看到,她正在房間,卷起袖子,抓著一根小臂粗的蠟燭……往手上滴蠟。”
就算那樣,他也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什么情況。自己那個妹妹,從來想一出是一出,誰又摸得準她此時此刻心里的算盤在往哪頭撥。
姜昌叫住房外伺候的大丫鬟,問小姐在里面做什么。
大丫鬟透過窗戶看了一眼,早已司空見慣:“大小姐上個月在府里不小心打翻了祠堂的燭臺,一排滾燙的油燈倒下來潑臉上,當(dāng)時大家伙嚇壞了,就怕把她眼睛給燙壞,好歹哄著叫她撒了手別捂著臉,誰曉得手一拿開,臉上竟是什么傷也沒有。這不,一個月下來,天天在自己身上找地方燙蠟,渾身都燙遍了,愣是沒一處受傷的。老爺夫人見沒事,便也由著她了。”
“那時我才知道……”姜昌雙眼通紅,“我才知道……囡囡吃的所有苦,都是我妹妹該受的。”